《娇软大佬拿了地狱难度剧本[穿书]》作者:鹿蓝 文案: 陈悠然穿进仙侠虐文,原女主身娇体弱,宗门修行数年无果,被逼下山成亲,得知白月光剑仙婚讯后郁郁而终。 她心知正经修行也练不出甚么,于是点满甜软天赋,抱上剑仙一双大长腿。肤白貌美,跳脱又抑郁的剑仙二话不说,带她御剑下山,踏上逆袭之旅。 然而路上,剑仙开始向她疯狂剧透。 陈悠然:“……你说你认识我外公?” 傅轻歌:“喔,从前的天下第一人,修行界谁不认识他啊。” “可这也解释不了,为甚么我一眼就能学会连你也无法理解的功法啊。” “你是万年一遇的水性体质,世上七成功法一看就会,用不着理解的。” “我这病秧子体质也算万年一遇?” “谁说你体质不好的,你体内可还藏着……罢了,待会再告诉你。” 就这样,陈悠然发现自己家世显赫,根骨奇佳,身藏异宝,不禁纳闷原主怎么会拿着大佬人设,落得炮灰结局。 这时剑仙忽地变脸,缓缓拔出宝剑。 “你既已知道这么多,我也没法不作些甚么了。” 喂喂喂,不是你非要拉着我剧透的吗? 原来把我的大佬剧本弄成地狱难度的,就是这家伙啊! 假娇软真沙雕满级大佬x疑似白切黑美艳多话剑仙 1v1,he,架空,沙雕甜爽,晚上9时日更 内容标签: 仙侠修真 甜文 穿书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陈悠然,傅轻歌 ┃ 配角: ┃ 其它:甜宠 一句话简介:我出道即满级可我不知道 立意:一同成长,积极面对人生 ☆、第一回 陈悠然原本以为,去年被家门前的流浪老道士看出她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已经是她穿进小说里这十八年中最惊心动魄的瞬间了。 想不到,原主的母亲又一次突破了她的想象力。 “您的意思是,我娘问也没问过我,就代我答应了桓家的亲事?” 田七,也即她上山三年来的授业恩师干脆地点了点头。 “令堂信上说两家已交换过聘礼,只待你课业完成,就下山成亲。” “那不就是说半个月后,我就得嫁给那个公子中的恶鬼,恶鬼中的渣滓?” 陈悠然难以置信地抽了口凉气。原书中的情节,明明不是这样的。 “二山主答应过我,假如桓家一天真派人前来求亲,她会出面让我留在山上的!” 田七叹了口气。 “悠然,三位山主现下皆不在书院中。令堂要你回家成亲,联络的自然是我。但我不是二山主。我的职分既无法助你延长修行期限,实力也不足以使得桓家忍让。” 陈悠然心思急转,不禁为着母亲选取时机之准而暗暗吃惊。 一个书中人物,眼光倒是比她这读过原著的读者清晰。 她当然不指望田七会出力助她拦阻母亲,甚或桓家。这人在小说中,本就是个怕事庸人。原主自风光明朗的修行之路上抽身,一步步陷进悲剧,没尽心为门人抗争的田七,也该负上一定的责任。 虽然她明白,陈悠然的命运不是一两个人的力量可以干扰的。 她熬夜看完虐文《炮灰修仙记》后,次日起床便穿成了婴儿时期的女主,对剧情的印象还是很深的。 原主资质平平,有缘修行却没法登堂入室,因此三年过去,不得再留在院中,被逼随母亲回家嫁人。 她却暗中仰慕着相貌倾城的剑仙师兄。剑仙整天不在院中,御着剑满世界漫游,修为却一天天高歌猛进,最终御剑上灵山,迎娶白富美。 原主听闻消息,不数月郁郁而终。 但见识远较原主为高的她却意识到,最残酷的,不是女孩当年屈从于俗世的道路,而是纵使她选择跟在他身边,到了某天,她的平庸也会使她不得不滞留人世,看着他升入高空。 或许就是这份遗憾,令陈悠然穿越到了与己同名的角色身上,渡过了尝试着有所改变的十八年。 但怎么,事情仍是发展到了这一步? “悠然?” 她猛地醒觉过来。“是?” “为师觉得,你大概得开始收拾行装了。所幸桓家百物俱全,你日后不论想要继续修行,还是做个安乐夫人,也不是甚么为难事。”田七心底里,似乎没把当桓氏少主的正妻当作苦差。 “先生,我敢保证你绝不像我般了解怀湘山少主,桓大司马之子,太子洗马桓玄桓大人。”陈悠然没打算把婚后的生活形容为地狱。那实在是对魔鬼的侮辱。 田七闻言,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陈悠然决不会轻易放弃抱二山主大腿,从而消灾挡难的主计划。上山以来,她为二山主跑腿可是不遗余力,指头不知被白蛇咬破多少次了。 “事情是不是定得发展到那一步?如果我能拖到二山主回来……” 田七皱起眉头。 “我建议你不要对山主们寄望太多。三位山主修行须时,谋事须时,天下之大,事事俱费心神,实无余暇着眼一人之事。” “山主们均是天纵奇才,所求者远。小女子无才,只想日夜逍遥过活,桓家却是这世间最可怖的牢笼。” “唉,悠然,你年岁终是太轻。世上哪有逍遥的人。”田七站起身来,无奈地晃了晃手上的金翅龙头烟斗。“恕为师无能为力。明天清晨,令堂就要上山来接你了。” 陈悠然浑身一僵。 母亲果然精明至极,早知她没了二山主庇护,自必设法逃下山去,因此亲自上山监视。陈夫人是州府内名气最大的符师,手段施展起来,自己自然绝无脱逃的法子。 田七走后,陈悠然回到寝室,摊开桌面白纸开始推演。 按照原主轨迹拜入岳麓书院后,陈悠然防备被逼婚的手段,大多集中于广结人脉上。 但陈夫人能够抓紧二山主出门空隙行事,确实出乎她意料之外。她三年来备下的备用策略,全及不上依赖号称“恶即斩”的白二山主来得可靠,但此刻无奈之下,她只好考虑其余方案。 想了小半天,却想不出来。 她本计划请这三年修行期间识得的厉害朋友助她解困,可惜眼下的时机不对。 唯一在庙堂中说得上话的小虞,到了西域买剑。人脉最阔的大郭入东海捕鲸后,一直没回来,说不定早就撞船了。至于拳头最硬的小郭,当上正道盟主后就没回过她的信。 想到这儿,她不禁抚额。 看过原书的到底是谁啊? 看来她能指望的,也就只有他了。 陈悠然蓦地脸庞炽热,低声念着少年的名字。 傅轻歌。 穿到书中唯一让她愉悦之事,就是与他的相遇。 上山以来,她只见过他两次,说了三句话。她不敢说自己完全明白他,却相信只要她开口,他大概会来。 而他的剑锋前,将是无尽旅途。 可惜自己穿过来后,剧情出现了偏差。 一名从关外来的野剑修夺去了傅轻歌的注意力,也令陈悠然失去了原书中与他同窗练剑的年月。 在这时间线上,她与他并不相熟,也没找到要求他长留阁中的理由。 适逢山下已无路,只望飞剑往东来。 陈悠然轻轻叹气。 “我要有这么好运气,就不会落到今日的田地啦。” 果然,那名老道士说得没错。这年她命数早定,本从哪儿来,就往哪儿去。 这回的目的地,仍是地狱吗? 她收起满布墨迹的白纸,心底盘算着与每逢三月,便会到江陵城采办春货的侍女观鱼联系,忽然听得窗外一声急啸,远自九天之外传来。 陈悠然推开窗户,看见一道赤火流星自星空坠下。 她皱了皱眉,倏地记起了甚么。 那是剑光,傅轻歌手中“飞萤火”的剑光。 书院惯例,每逢剑修回山,必先一剑开路。 为何,这一回的剑光未到半途,已为上空护心阵击落? 陈悠然心底忽地升起了一阵寒意,推开房门,奔了出去。 不一阵,她跑到后山竹林外的沙地上。 只见沙地中心撞出半径近五六丈的巨形圆坑,原该刺入正堂鞘骨树中的“飞萤火”端立圆坑正中,三尺来长的剑刃入地一半,另半截刃锋在黑牛皮裹的剑柄映衬下灼然如星。 若在常人手中,它本该泛露如血光泽,但现下缓缓握紧了剑柄的手,却似赋予了长剑杀伐以外的意义。 这一份神意,陈悠然只在修为深厚的三位山主身上看到过,可于这个少年身上却显得如此自然,彷佛出乎天生。 陈悠然记得作者写到他的身世时,半句没到实处,只说若要述其形貌,唯有神子。 当傅轻歌抖腕拔出长剑,她走前一步,正好与抬起来一眨一眨的琉璃眼眸对上。 她越发深信,原主是个蠢蛋中的蠢蛋,竟然会为着安定或是生命,舍弃这样的眼睛! “傅兄。”她开口了。“你记得我吗?” 她既仰望他的光,也就难以鼓起勇气,拉近彼此间的距离。她总是偏好小说人物般若即若离的话语,却也不得不承认,这话问得并不合她的心意。 傅轻歌凝视着她微微颤抖的双手,忽地一笑。 一剎那,无月的夜晚满溢了光芒。 “当然记得。”他说道。“我是为你才回来的。” 陈悠然不明白了。“因着我?这是……” 傅轻歌左手倒提着长剑,走出巨坑。他自怀中取出一卷老羊皮,递给陈悠然。 “三天前,一头飞隼挟着信,飞到我挂单的寺庙里。你看看信封。” 陈悠然眨了眨眼。 “二山主的印章!她怎么知道我会遇到这种事?” “这只怕得等你见到她才知道了。如你所见,她在信中提及了你目前的困难,请我前来与你会面。说来奇怪,她倒是算准了我斩杀掉那妖道后的行程。” 陈悠然按捺住心头悸动,有点狡狯地笑道:“你既说得她如此神机妙算,那她请你助我脱困,算盘也没打错吗?” “这可未必。”傅轻歌当着她瞬间僵住的笑脸说道。“你能不能安全离开,并不取决于我。如果昨夜寄到我处的信所言非虚,令堂三天前已到了山上。” ☆、第二回 山城打响了三更的锣声,声音在寂静的夜里飘扬到高峰上,似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呼唤。 那个一切犹有选择的世界,陈悠然心想。 从前我痛恨那儿,现下却发现,其实两个世界并没有太大差异。只不过在我来的地方,人们至少还讲究面子上的道义。 她穿好灰衣,背好包袱,整理好了书架杂乱无章的藏书,然后看了与她共渡三年的房间最后一眼。 没甚么好留恋的。与她交情不错的朋友们全都到了北方,响应当朝大司马发起的北伐,跟随自称“北方人的救星”的桓家家主抗击割据诸王,意欲平息内战。 桓家家主,就是桓玄那混蛋的父亲。故事中对他着墨不多,但已足够让她猜测到他北伐的动机。 她只是不明白,一众有福缘,有资质踏上修行之路的同窗们为何竟甘心冒上断送前程之险,助一个狼心狗肺的逆贼登上皇座。 世间权势财物,对一心登道成仙的练气士而言到底有何价值? 她摇了摇头,挥掌灭掉了烛光。 穿过一座座小院时,陈悠然放轻脚步,以免被感知能力了得的同窗察觉。 她可不确定这些人的立场,有些人就是喜欢看着别人被逼成家立室,莫在本来狭窄的长生道上碍眼。 所幸,一路上无人发觉。 风比以往的夜里更冷了,半弦月的掠影淡淡映在正堂的门楣上。陈悠然蹑着足,推门入内。 “来这儿也太冒险了。”她不禁抱怨道。 站在鞘骨树跟前的傅轻歌听了此言,回过头来。他手中持着个长条形的锦袋。 “没法子。”他带着歉意地一笑。“如果三位山主在山上,我决计不敢进来。然而现下留守在此的是田七,不是当年黄庭道藏的传人。” 陈悠然抬了抬眸。 “你相信道藏的存在?二山主可是从来没跟我提过。”虽然她也没开口问过。 傅轻歌点头。“听说道藏有改易筋骨的奇效,能使本身毫无资质之人修为突飞猛进。” 陈悠然笑了。“比如我?” “不,你的资质很好。”傅轻歌说道。“我与你从前虽然交情不深,却看得出你的修为,并不像他们说的如此不济。你只是没按他们的方式练。” 陈悠然忽然觉得很感动。“他们的方式不是每个人都合用的。” 她若不是穿越到年幼的原主身上,而是直接在山上开始新生活,铁定受不了书籍中大段大段的文言文。是了,还有荆州人有异外头的口音。 “嗯。读书入道对我也不怎么见效,因此这回我在外游历,好好地想了一想。我要到更大的世界去看看,去找寻只属于我的修行方式。” 傅轻歌说着,把手放到了鞘骨树从顶端数下来的第四道剑鞘上。 陈悠然微一迟疑。 “你真的想清楚了吗?这一来,你就再不能回到院中了。” 岳麓祖师定下规则,学剑者首度下山时,必须把剑鞘留在高约九尺,阔如成人展开双臂两倍长度的鞘骨树中。 这棵具备天地灵性的铁杉木会把剑鞘吸纳进体,形同其本就长自体内。 当今,这树已然容纳几近七十位剑修的剑鞘。自三位山主的剑鞘以下,就是院中人人称羡的“飞萤火”乌黑不起眼的玄木鞘。 傅轻歌修为高绝,人才风流,本就是书院的骄傲。 然而现下,这个人却响应她道:“我想清楚了。” “数十年来把剑鞘取下来的,若不是将近陨落,就是决意背门出教,不再与院中有任何联系。你现在上山下山,尽皆逍遥自在,不受三位山主掣肘,又何必与书院断绝来往?” 傅轻歌笑意苦涩。“你也看见了,我的剑根本没法刺进来。” “可你不是也说,这只不过是座……田七收受了我母亲的好处,不让你带我走吗?” “既然大家也知道阵法阻不了我,田七的行为中态度的表达,多于实际的意图。而且,这不是田七一个人能下的决定。” 陈悠然心中一寒。“甚么意思?” “他一人之力,即使加上令堂,又怎敢与二山主作对?桓家铁骑虽近,白铜雀逢恶即斩的怒火却更可怕。而他也清楚,桓玄只求娶到荆州最美的女子,决不会费半点力气挽救他的小命。” “他另有靠山?” 傅轻歌叹了口气。“你没听说三位山主此回出行,到底往哪儿去了吗?” “没听说过。我只记得,二山主提起北方苦寒,要我为她准备棉衣……” 她的话声僵住了,只感大殿中冷风渐紧,刮骨生寒。 “北伐?” “我无意探讨三位掺和进这事中的动机。但桓大人是天子指派的总指挥,北伐成败,尽皆定于一人。我回山时,襄阳城中已有八万兵马遵其号令,离岳麓不足三百里之遥。我虽不了解天下大事,却也明白,书院中眼下已无人适宜为你出头。” 陈悠然咬了咬唇,没有作声。 眼看着傅轻歌的手抚过鞘骨树冷硬的枝干,她忍不住开口:“傅兄,你我虽然同窗三年,却无过命交情,小妹怎能要求你付出这许多?你与山主近十年师徒之情,岂可为着我一人抛下?” 傅轻歌摇了摇头,嘴角微微往上一翘。 “我和老谢也不能算是师徒。何况我知道,他心底里一定是支持我的做法的。” 他与陈悠然湿润起来的眼眸对上。 “因为这并不只是你一个人的事。虽说你三年修行之期将过,但只要你一天还是岳麓的门生,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再加上,修行之人首重心境圆融。过得了自己,才过得了路上大小灾劫。要是我明知有女子被逼嫁给像桓玄这样的人,却毫不作为,势必大大影响日后的修行进境。我助你,同时也是为着自己。” 他转过头去,双手按着久缠枝干之内的剑鞘。“所以,你也不必怎样感激我。今日你若能逃去,全然是因着你的勇气。” 陈悠然想起原主屈从成亲后的后果,心底微凉。 “好了,接下来有些危险。现下请先退开一步……” 他手上用劲,还没抽出剑鞘,却见一阵异光自树上涌现出来,照亮了半座正堂,色泽犹如夜光下的蝎毒。 陈悠然敢肯定,要不是傅轻歌手上内息运使得快,这阵莫名光芒早就惊动整座书院。 傅轻歌真气深厚,一瞬间便将树干上的符意抑压住,只见得乱麻似的草书体刻在树上,隐隐透着流光。 她认得那字体。 “这是我家的书剑符。” 她说话时,声音不免打着寒颤。 “我母亲的成名绝技。” “世上也不只一家人会此手段。”傅轻歌手上又一使力,竟是取不走剑鞘,当即退后开来。“然而眼下情形确不乐观。我们得动身了。” “那么剑鞘……” “剑的价值并不在剑鞘上。或许命运仍要我与书院共渡一段时日,无论如何,我之后会再回来的。现下却没时间可再拖延,请记得我们早前的打算。” “到南方去。” 陈悠然低声说道,随即飞逸出门,掠进了这一幕的风。 如果她没记错,刻在鞘骨树上的符文既是感知符,也具监听之能。她刻意把方向倒过来说,只为让轻歌有所警觉。 风声渐紧,可她心知奔得仍不够快。但为着怕惊醒更多无关人等,她却又不敢加速。 那感觉,就像飞雁被捆着了双翼。 她奔到北端最后一重外院外侧,无声滑上墙头,手底暗掐着口袋中的小纸片。 在这个世界,自知修为不高的她没一天有过安全感。本想按着原主轨迹上山以求保护,胜于在家坐以待毙,儒家读书入道的单□□学却不合她的路子。 以至现下既没靠山,也无自立的凭借。 她望向北方夜幕中不见边际的群山。 这将会是她偏离原著剧情的第一步,虽难免荆棘满途,却总比乖乖顺应命运为好。 静默中,她看向暗淡无光的重重院落。 “再见。” 时刻流逝不知多少,她发现自己的话说得早了。 傅轻歌没有出来,一刻,又一刻。 他在研究树上符文的破绽?或是他察觉到他手上的气机,已抹杀了符文的感知功能,因而放缓了脚步? 不论实情为何,以她对母亲的了解,那也定是个诡秘难测的陷阱。 到迷雾山相候,她默念着他的应急方案,足下却没动静。 忽然之间,冷夜里冒出了一点星光。 她不由得喜上眉梢,直至她意识到那一点光金灿亮丽,绝不可能是来自傅轻歌的光。 一道冷漠而疲惫的眼神自金光后透射出来。 步声轻如落叶,田七高瘦的身形慢慢走近,金龙烟斗烧灼着,生出飘飘然的薄烟。 他的衣襟上带着血。 陈悠然掐着纸片的手握得更紧了。她留在原地,足尖极缓极缓地在墙头瓦片上划着圈儿。 田七走到她身前三丈处,站定下来。他拭了拭刚抽过烟的嘴,掌心鬼画符似的墨迹一闪而过。 陈悠然对这印却见惯见熟。 “你也会我家的本事?” 她三年来的座师摇头,向她摊开手掌,只见掌纹生命线尽头处,画着两道符印。 他脸上露出诡异的微笑。 ☆、第三回 转写符,陈氏符道中堪称万能的符法,功效是把驾御另一张符文的力量转移给施术者以外的人。 她印象中的母亲,可不是个轻易与人分享力量的蠢蛋。 除非…… 她问道:“母亲把感知符转写给了你?” 田七微微一笑。“我说过了,既然山主们都不在,你的事就由我负责。” “这可不是,收了我母亲的银子,交代下来的事还是要做好的。”陈悠然按捺住胸间怒气。“那是傅兄的血吗?” 田七不答,一双眸子只管往她身上打量,倏地间叹息一声。 “其实你根骨很好。不爱读书,也不是甚么要紧事儿,假若你转去学剑,我敢肯定,今儿山主自当不计代价,将你留下。” 陈悠然沉默了一会。“就算我转为学剑,难道就能练到傅兄的地步吗?” “你不能和他比。他本来就是我们中的特例。”田七说道。“但即使达到他一半的高度,你也能名正言顺地留在这儿了!” “我知道你虽奉命教我修行,心里却一直看不起我,觉得我既读不好书,性子又懒散,白白占了书院中的位置。”陈悠然说道。“但我既要走了,你助母亲对付我可实在说不过去。所以……” 她摆出拳架,左掌平覆在右拳头上,双足足跟离地,如同猫将扑鼠。 田七似笑非笑地瞧着她。 “你在指望傅轻歌来救你,全没意识到能在宁静中把他拖着的力量是如何可怕。事实上,你提出了一埸胜负判然的决斗。” “倘若您愿意的话。”陈悠然说道。“我只是想提醒您,仅仅因为一股力量非由你们理想中的方式练成就否定它,是种很不智的做法。” 田七打量着课上打瞌睡比清醒的时间长的门人,突然间抽进一口烟。 “很好。”他说道。“我想让你知道的,则是我现下站在这儿,并不代表我否定了你的力量。” 他吐出的烟雾腾散开来,覆盖小半座院子后生出龙首,威势犹如黄金烟斗上的怒目龙头,顷刻向陈悠然袭来。 尖锐气息刺得陈悠然双目生疼。 她的猜测果然没错。水雾龙头阵仗虽大,杀伤力却远不值得其所耗费的大量气机,以田七一向的务实作风,没可能使出这等吃力不讨好的术。 杀着,放在那两道劲气之上。 陈悠然左臂向前一架,一摆,宛如风车头般打了个圈儿,顷刻震散袭面龙头。 她随即一收前臂,挟着劲力,反手要去夺那两道杀着,触感却如炼狱般炽热。 女子瞬间撤手,左肘炮轰似的撞出,同时足下一点,就要翻落墙后,却被浑厚无比的一阵内家劲气托了回来。 她当机立断,张开右手就往后拍。 双掌相碰,生出霹雳似的猛烈响声,陈悠然半侧手掌火辣辣地赤痛,被冲击力道震回院子里。 霎时间,攻与守,高地与低地,皆换了位置。 田七稳站墙头,又吸了一口烟斗。 虽然小胜,他的神情却全然不见得轻松。但见他在黑暗中察看被炸得血肉模糊的左手,脸上神色变幻不定。“起爆符?你竟能做到不炸伤自己的手……” “在课上打瞌睡,不代表我无意留在山上。傅兄又何曾听过一天的课?” 陈悠然喘着气。她的前臂因那对掌一击,仍自隐隐作疼。 “你无权坐视我落入虎穴……但若你收这钱财,只因你抱着儒家的孝道,本就认为我该依从母亲的意愿嫁人……” “那就如何?” “那就证明,这地已不再容得下我。”陈悠然有点悲哀地笑了笑。“正如二山主听说此事后,也没可能容得下你。” “你以为事至此刻,我还会生出半途而废的念头?” “不。她的意思是要你明白,既然白铜雀早晚会杀掉你,你现在死在我剑下,也不算得是如何不公允的待遇。” 田七的瞳孔张大了,瞧着施施然步出正堂的傅轻歌。 “你没有中她的圈套。”他说道。“怎么做到的?” 傅轻歌眨了眨眼。“甚么圈套?” 他接着说道:“你不是真的以为,堂堂岳麓书院供奉在正堂的灵物,这么容易就能被下手脚吧?” “但你没能取走剑鞘!”田七看着他手中持着的长条包袱。“而且那个术……” “树上的符文是真的,可功效却也只限于定住剑鞘。” 傅轻歌说话时,没试着掩盖对施术者手法的惊异之情。 “她大概向你提起过定住我后的一步步举措,但那完全是骗你的。” 他轻松地笑了。“这或许是因为她没有想过,你竟然会自大得一个人来!” 田七不再说话,手里烟斗往上挑起的角度,很像陈悠然幼时所见,母亲施展过的一式剑术。 以他的修为,敢公然与傅轻歌撕破面皮,自然是在母亲的馈赠中得到了不少好处。 陈悠然记得,田七少年时随前山主学剑不成,才转以读书练气之道。此刻他所展现的功架,却是寻常剑修穷尽一生也无法企及的。 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了父亲。 眼下情势分明,书院中想已有人察觉有异,不一会就当赶至。而这又绝非田七所愿见,他唯一的选择,就是再次出手。 陈悠然双手早在口袋里作好了动作,但待傅轻歌解开包袱,取出赤红长剑,她就意识到这纯属多余。 田七却似乎没有意识到。他的重心下沉,成羚羊挂角势。 生死定夺于一瞬间。 便在此时,傅轻歌忽地提起陈悠然后领,将她掷了出去。 女子飞向西方外墙。半空中,她看见傅轻歌长剑已起,却是刺往自己的相反方向。 一张白玉符文为避剑光,冲天而起,剎那间扩张起来,阴影覆盖整座庭院。 它朝着陈悠然压来。 就在碧绿得怕人的草字印到自己身上前夕,田七也同时跃下高墙,手里烟斗往着自己平平推出。 傅轻歌连人带剑飞逝而起,落在他原本立足处的一刻,他的脚步已然落地。 羚羊挂角,也就有了着力点。 世间剑式纵然如何了得,却也决无可能单凭练气士本身的劲力,伤及十一二丈外的敌手。 因此田七根本没打算对她出剑。烟斗推出的剎那,他的手肘就改了角度,到势力发出时,半侧身形已转了过去,剑气直抵奋剑力挡覆天符法的傅轻歌。 陈悠然本已稳然落足墙上,只跨一步,便是海阔天高。 可她想也不想,就即反扑回去,一手掷出口袋中精心设计的造物,直击在田七烧得赤热的烟斗上。 然后以上好宣纸折成的纸鹤,便黏住了堂皇亮丽的金翅龙头烟斗。 她双手结成子午印,田七手上烟斗登时无可避免地,被她带偏了半寸。 这半寸的偏差,正好赚得傅轻歌回过头来的时间。 只见他往此一瞥,便把手持长剑飞掷而出,劲势凌厉,恰恰撞散了“羚羊挂角”堪称不露锋芒却务实的剑力。 它落到了陈悠然手里,剑柄触感如丝。 意念如电闪,陈悠然只想起了幼时见父亲练过的剑式。可最终,她下意识掣出的仍是“羚羊挂角”。 她人在半空,这一剑既无着力点借势,本难尽显威力,但要对付片刻前才把纸鹤从兵器上甩开的田七,却足够了。 赤光一闪,田七右手五指连同烟斗落地。 陈悠然赶在对方下意识飞足踢到之前,率先一记鞭腿正中他的侧颈,将他整个身形震飞到墙壁下。 她抬头去看傅轻歌。 玉符不留余地,蛮横下压。与之相抵者,仅是傅轻歌双手剑指。 看他的姿势,使的竟然也是“羚羊挂角”偏重守御的剑式。 仅此一眼,就学会了我家的剑式吗? 她将手中长剑掷还。 傅轻歌右手接剑,左手剑指也不再往上抵,哈的一声,双手握着剑柄,乘符法将落未落的一刻反手横劈。 “燕归来!” 剑光幻化成虹,劈穿山峰白壁似的强横法符,断开了天边的浓雾。一阵极细极密的水瀑打将下来,就像下了一场节候雨。 陈悠然眼见母亲引以为傲的“白水覆天符”被拦腰斩断,一颗心也如挣脱了甚么似的,笑出声来。 她早忘了上回这样快乐,是甚么时侯的事了。 下一刻,她锁起双眉,凝视着一道白虹自山城偏角处升起,形同流星破空。 只是没等到她害怕起来,傅轻歌早到了身边,拉起了她的手。他的眼眸里满是跃动着的愉悦。 “如此高手,真想与她一较高下!可惜这天非是好时节。” 他在剑柄上一弹指,长剑登时悬在半空。 “你乘过飞剑吗?” 陈悠然摇了摇头。 傅轻歌也不在意,牵起她热得刺痛的手。 “很好玩的。”他说道。“你见过雾海之上的风景吗?” 事后回想起来,陈悠然认为在这场无法一言以蔽之的漫长旅程中,这大概是最美好的片段。 虽然如她所料,自由的代价有时候灼痛得让她难以承受,可至少在御剑云上的时间里,她是幸福的。 没想到一天没到,一切也变了样儿。 ☆、第四回 晨曦灼热,把渡雾镇的大街上晒得金黄,隐隐地刺痛着陈悠然的眼眸。 她渐渐醒转过来,拭了拭目,转头望着傅轻歌留在房门口的木剑。 木剑长近三尺,内为铅条,持在手中甚是沉重。御剑离山甚遥,傅轻歌仍不曾放松戒备。 他显然不怎么信任陈悠然捣鼓了好些年的符道,请她路上一直带着剑。 陈悠然承认手中抓着些甚么,确是提升了她的安全感。属于她的月光本是最大的安全感来源,可却终究不会长在身边,虽只一房之隔,也教她茫然若失。 她略作梳洗,坐在床上呆了一会,然后取起门边木剑细看。 剑身泛着久用后的黄光,柄部厚实沉重,之上乌黑牛皮早已磨损。想来,这剑在傅轻歌身边已有一段年月了。 她可不觉得单凭路见不平之心,就能让他毫不在意地借出身边旧物。这几年来,两人间的关系只算开了个头,他决不会为着察觉她对他的心思,就对她区别对待。 至于这张从梦中捎带过来的容貌,对他的作用又有多少? 她想了又想,终于站起身来,要去邻房,却听得轻轻敲门声,贵客已至门前。 “请进。” 傅轻歌推开门,斜斜站在门坎上,脸上露出晨阳般的温暖笑意。他的腰间佩剑套进了明显是胡乱捡来的木剑鞘里。 每每想起这,就教她自觉亏欠他。“你昨夜说过,日出前会到西边路口视察一趟。那边状况如何?如果桓家早有防范,我们不妨另取道路。” “没有别的道路。”傅轻歌笑了一笑。“若往东去,我怕都城中谢家、王家的人会想方设法请你回去,公开控诉桓玄的暴行。” “天子或会为此欣赏你,但更大的可能,是他会接受令堂匆匆呈到他手中的文书,证实你的亲事是两家商定的结果。按照律例,你会被送到桓家严密监视,直至亲事圆满。” “现在山下的人已经堕落到这个地步了吗?”陈悠然难以置信。”我从前可没听说过。” “时势不同了。天子用以北伐的兵马,足有三成来自桓家的私兵部曲。而桓家父子既是高官、财主和大军阀,更是修为顶尖的练气士。” “这样说,我就明白了。”陈悠然轻轻叹了口气。“至少只要北伐未曾告终,外来的援助全也指望不上。母亲却又已与他们连成一线,非缚我回去不可……你接下来有甚么打算?” 傅轻歌皱了皱英气眉头。 “你知道我收到的信,是从哪里寄来的吗?” 陈悠然摇摇头。 “我也不能确定,只见那头信鸦离开时,飞去的恰好是江陵城的方向。”傅轻歌说道。“城中有我的好朋友。我打算先到那儿避避风头,怎样也得摸清桓家父子的去向才说。” “说起来,就像他两人比桓家麾下的千军万马还要可怕得多。”陈悠然苦笑。“我也曾听闻桓玄是个极可怕的高手!” “要是只对上他一个人嘛,倒算不上甚么大事。”傅轻歌说得漫不经心,眼神却有点游离。“但要这一路上护你不受侵扰,那就难了。” 阳光洒在白布床铺上。陈悠然放到身后,抓扯着被单的手握了握。 “上山前,我以为修行人都是象话本中里老和尚、老道士般的温吞性子,要不就是像昆仑剑神般白衣飘飘的冷心肠,一心求仙问道,不理俗事呢。” “修行人都是人啊,路也得一步一步走出来。目光像你想的放得太远的,走不到半途就绊倒了。” 剑修指指地板。“时时刻刻注意足下,才是最重要的。” “没错啊,所以我上山后,好快就感到失落了。不知多少同窗读的是圣贤书,打的却是俗人心思,满脑子权位声名,再不济也想找个山头当土大王。” “现下北方封了道路,也是因着不辨是非的修行人介入双方和约。合道理的固然有,但大部分人参战其中的原因都不怎么好听。” 傅轻歌听着她的话,饶有兴味。“你呢?你修行的目的是甚么?” 陈悠然没作声,心想着,指头压在桌子上轮翻走动。 “自由。”她回答道。“不论在任何地方也相同的,免被逼嫁的自由。” “为此,我必须取得更强的力量。虽然你现下救了我,但我总不能一辈子依赖旁人。而且,依仗着拐杖而行走的人……” “不能说真正在走着。”他说道。一时间,他看她的眼神就改变了。“如果每个十八岁的女子都能像你这样想,这世间想必会快乐得多。” “快乐?” “看见了路上的光,才能在路上走下去。瞧到了开头,也就猜测到了结尾。”傅轻歌说道。“我开始时的决定似乎没有错。我们会取道迷雾山。” “山中雾气沵漫,本就不便追兵查踪。南方人最多跑过两三个路口,便会原路折翻。而当北方人接到同谋们的讯息时,我们早已潜进江陵。” 他伸出手,拍了拍陈悠然横放在大腿上的木剑剑身,浑不在意害得后者脸上绯红。 “我小时候住的地方不安稳,每晚也得抱着它进睡。幸运的是,它沾染的血并不像我另一柄剑上的多。”傅轻歌提起木剑,推进她怀中。“现下它就是你的了。” 陈悠然一呆,随即匆匆把剑塞回他手中。“这怎么能?” 傅轻歌却不接,只是静静地与她对视。 过了一会,悬在陈悠然胸间的一口气坠了下来,化作没完没了的一声叹息。 “你用不着对我这样好。这会让我……觉得自己没甚么用处。” 傅轻歌眨了眨眼,似乎不太明白。 陈悠然听他没作声,抬起眸来。“我是个很麻烦的人,明知道你对我好,还是无法心安理得。” 傅轻歌又沉默了一会,忽地伸出手来,轻轻抚摸着她的脑袋。 “不要觉得对一个人好,一定得有甚么理由。”他的话放得好轻。“要不然,就和外头那些家伙们没两样了。” 陈悠然视线与之碰触,说不出话来。 便在此时,只听砰的一声,店小二冒冒失失地跌撞进来,摔了个翻天跤。待得爬起,一张脸吓得青似白了。 “两位客官,将军现下到了下头,传出怀湘山主令旨,问小店有否见过一对逃到镇上的练气士男女。悬赏上的形容,正是……”他结结巴巴,一番话说不得完。 傅轻歌与陈悠然对望一眼。 陈悠然当即会意过来。“我们若逃了,官府早晚查得出来我们到过这儿,那时你们就死定了。” 店小二一僵,显然没想到这层。 “如果这个将军,就是我记忆中的那个人的话,他也没能耐把我们怎样。”陈悠然总算把木剑塞还给了傅轻歌,却没敢与他对上眼。“我一个人下去见他,也好探探虚实。” 傅轻歌瞳孔闪了闪,没加拦阻。 陈悠然走下阶梯,放眼一瞥,没瞧见预想中森严刀戈,微感吃惊。一个人能在岳麓书院修行三年,不论资质,战力也不是等闲十几个兵士所能比拟的。 来者显是自信十足,孤身前来,桌上摆着的酒水香得即便在长安城也能嗅到。他横着腿,坐在空空荡荡的大堂中心,听了她下楼声息,一双眼气势虎虎地瞪了过来。 渡雾镇上,素来只有一位将军。 “裴大人别来无恙。”陈悠然双手拢在衣袖底下,施了半礼。“我还以为三年小别,你早高升他处。” “高升外地,比不上当个有实权的地头蛇。”将军说道。 他坐着之时,已比常人更为高大,一张脸干净得不像久历战阵的武人。桓氏镇守在战略重地上的要子身披铁甲,佩刀柄上铸着朶纯金的梅花。 但陈悠然对他的印象要比这充实得多。“真可怜。肮脏事做齐了,升官发财却没赚到。轻轻抛开修行,白费一身上好根骨,你不后悔吗?” 将军却没被她激怒。 “你真有同情心。”他的声音犹如冷铁。“可你却忘了,若非令尊当日背信弃义,你今日绝不会在此见到我。” “我不信我爹当初真与你交过朋友。”陈悠然满脸狐疑地瞧着他。“算了,这不重要。桓玄有否提过,让你顺势解决掉办事不力的母亲?” 将军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着呆子一般。他张开嘴,又喝尽小半醰竹叶青。 “万事皆允。”他缓缓握起了铁钵大的拳头,而又放开。“无须提醒。上天早赐了人道理,只看人是否懂得运用。” “那你懂得用它吗?裴大人?”陈悠然问道。“即便是在你的长生桥被毁掉后?” 将军忽然放下了酒坛,露出寻常粗莽武夫决难识得的笑意。 陈悠然不由得退了一步。 “你的功力完全恢复了?桓家的手法果然了得,短短三年,已见功效。” “能够重新开始修行,固然是件好事。”将军说道。“但这段日子亦有它的价值。它告诉了我,若只想追逐世俗的价值,并不一定得用上世外的手段。” 陈悠然皱眉。“甚么意思?” “别忘了我修为被废前来自哪儿。谁教你运气不好,那天偏要随着父亲见我,弄得被我看出了古怪呢?”将军微微一笑。“少主大费周章要娶你,不是没有原因的。” ☆、第五回 一瞬间,陈悠然不知道是自己心头的怒火,还是楼梯上方骤起即息的气势来得强烈。 他为她而怒,可她却不愿意把他牵扯进自己的火焰里。“你说你看出了我的古怪,这倒奇了,我倒不见得我有甚么古怪的地方。” 将军笑了一笑。“你真的不知道?” 陈悠然想起桓玄平素抓掠女子,双修练气的传闻,身子不禁一颤。 “根骨、福缘、气数,三教对此的称呼不同,但我修行数十年,半生花在辨别它上。少主会引导你找寻到它,理解它,运用它。” “然后你就会尝到命运的苦果。” 将军站起身来,阴影几乎将陈悠然笼罩。楼梯上方传来人人皆闻的响声,一瞬即逝。 “但不要忘记,那本是由你父亲的背信弃义所种下的。” 陈悠然瞧着他,面色忽青忽白,忽然问道:“桓家在镇上到底有多少兵马?” “足以对付你们的,一个也没有。”将军往二楼飞快一瞥。“我一个人就足够了。” 他也不顾满地酒坛,大步就要走出。 就在此时,一道猩红闪光削在他前足本该踏在的地方,逼得他一个纵跃往后,身形稳稳落地。 陈悠然见他额角冒出细微汗珠,再看那被她以为是飞剑本身的红光着地,空留鲜明刮痕,不过是“飞萤火”自远处击出的剑光。 “一个人永远不够。”傅轻歌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冰冷,令她不免与纸上淡漠文笔作对比。“就是千军万马,也换不得我手中剑。” 似乎此时,将军才注意到了他。他的瞳孔倏地张大,可一下子却又敛了回去。 “我听过你的名头。”他慢慢说道。“谢山主的亲传弟子,手持的定是当世的名剑!” 陈悠然听出他言下之意。名剑,并不一定是好剑,就如有名的人,不一定就是高手。 “这剑虽好,却从不轻易染血。”傅轻歌剑尖低垂着。“以你修为,本不该为人奔走。你在她身上看见的,我也看见了。” 陈悠然心里蓦然一跳,只听傅轻歌又问道:“但修为高者,眼力未必也好。精准的眼力来源有二,后天者练剑三载可得,先天底蕴若非三教门人,却难发掘完全。” 将军笑而不语,双手放在胸前,交迭着结了个印,随即转身行了出去。 良久,两人却没听见预期中冲杀进来的吶喊声。 “他既敢于一个人来,看来在恢复修为之余,又再精进不少。” 陈悠然小心跨过地上成潭酒水,回到二楼。 “桓玄似乎算准了我们要到迷雾山去,因此早命此人在必经之地上见机拦阻。这贼也用不着动手,只须命人继续封着道路,拖得母亲前来就完事了。” “佛家门庭中出得了这般心计,却是难得。”傅轻歌推着她回到房中。“你说得没错,明天早上若不起程,就走不了啦。” “我听小二说城西有人见了狼盗,通往迷雾山的路早封着了。如若改行北道……” “镇中主力多半早于该处集合。只须碰上一千士兵,十个练气士加上将军本人,我就不敢带着你飞剑御空。” “那么是没路了?” “那你又不用太悲观。”傅轻歌说道。“我回来的时候,在郊外发现了一个小渡口,顺着河道前行,正通往迷雾山水路。我想,镇上未必会对河道进行封锁。” 他挥了挥手。“我问过回来路上的老人。此地日出前多有大雾,伸手难以视物,原本不宜航行,幸好水路仅有一条,你我直行即可。” 陈悠然思索半晌。“船呢?” “渡口处有船。” “可我们得先到得了渡口。说不定将军早派人盯着此地了。” “我不觉得他想在这一刻挑起正面冲突。大概他还有增援在路上,但只要增援赶不及在这晚到埗,也就不影响我们。” 傅轻歌重新把木剑递进她的手里。 “一路上还请好好练剑。” 他温柔软语,带着绍兴人棉似的触感。说起来,她一直不清楚他的来历。 “我取道迷雾山,不单是为着这条路最快,也是为着你的修行打算。修为增长一分,你便多一分自由。” 这回,陈悠然没再把剑还给他。 “到了迷雾山……” “我们就去江陵城。莫忘了,我的朋友也认得你。一个人走不下去的路,一群人或可畅通无阻。” “你介意提醒我是哪一位朋友吗?” “这点恕我有言在先,不便提及。不过当初让我注意到你的,正是这位朋友。”傅轻歌的眼眸闪着光。“她曾向我提过,整座书院皆不看好你的天赋,认为三年一过,你定然被赶下山去。” “你也这样想吗?”陈悠然问道,突然又后悔了。 三年来,他看我的时刻加起来还不及这两天多。 “我不确定。”傅轻歌说道。“我后来问谢先生对你有何看法,他一言不发,只伸起了一根手指。” “一根手指?那是甚么意思?” 傅轻歌伸出一根手指,往她额上一点。 瞬间,陈悠然确信对方已将燃起自己脸颊的飞火尽收眼底。 直至夜已深,月光升上云间,陈悠然仍然想不明白那一点的含意。 她从床上坐了起来,瞧着窗外的月光发呆。 傅轻歌口中的朋友,大机率就是指伴着三位山主北上的小虞。江陵城是桓家怀湘军的根据地,小虞藏身该处,收发讯息自然很快。 小虞一直是个很好的朋友,正直、聪明,务实而强大,对自己素来关切有加。 但问题不在这儿。虞雅文,按照原书,是傅轻歌与陈悠然离别后的情人。 虽说因着一个又一个的偏差,她的人生走向已起了很大的变化,可这却没能让她放下心来。 她不免记起了老道士点破她身份时,面对她的大声质问是如何置答的。是的,她记得那天她推翻了道人覆着黄布的桌子,说不准怒容下掩藏着甚么。 “这事儿还没定。”那天她曾说道。“你既然看出我有所不同,怎能咬定我就会步上你算定的路?” 老道士仅是以一种温和得不像凡人的眼神看着她。某一刻,她感觉一阵光临到了他敝旧的道袍上。 因着这,她记住了他的话三年。 “无论向前还是向后,车轮总会转动……”她颤抖着伸手出窗,似是想要抓着甚么。“纵使一时想要走上正途,最终却总会走歪吗?” 她再也睡不下去,坐到桌边,取出袖中白纸笔墨。 书院中与田七一战,她事先赶好的符咒全不合用,只得临时破开指头,以血画就起爆符文应用,因而功效远不如预期。 但考虑到她自知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体术,手中符咒的功效足以判定生死。 小半夜过去,“白山黑水符”、“楼台近水符”及“飞鹰逐浪符”一一写就。 她抹了抹汗,抬起头来,捧着饿得咚咚响的肚子,心中感慨,饥饿感与疲倦竟可如此完美地共存。 这时,她才注意到了放置床边的木剑。 风吹过窗,晚春气息犹自生寒,刺得她稍微清醒过来。 她站起身来,把三张符收进怀中,木剑则系在腰带上,然后推开了门,蹑着足下了楼梯。 若论这具身体有何古怪之处,或许只有从前难以想象的海量食欲,当然,还有紧接而来,无时不在的睡意。 也就因此,她没一堂课是清醒听完的。书院众人因此认定她无心修行,却忘了每夜藏书阁点起的灯光,起于一个钻进书堆里彻夜翻找符书的女子。 岳麓是儒家书院,虽有符道藏书,却不会把道家基础符术从头教起,因此她只得专注于家传的书符道,走着与外间格格不入的路子。 讽刺的是,人们想必会因她的出手忆起她母亲。 不长不短的清醒时光里,她就这样在暗淡的路上摸索着前行。每夜潜进厨房是她生活中少有的调剂,她吃完就睡,从来不发胖,也因此没增添半点压力。 客栈厨房的门很轻,悄悄一推就开了。陈悠然把掌心大的碎银放置门边,呼的一声进内,脚步软得像在冰湖上滑行。她的背和膝盖屈曲,手肘往内微摆,手脚柔缓得像半夜进门的蛇。 行前数步,她伸直了背,惊讶地瞧见傅轻歌就站在她身前,浑不在意地把一块绿豆糕放进嘴里。 四周陷入沉默。半晌,她说道:“我不是每天晚上也吃东西的。” “嗯。”傅轻歌点着头,边把桌面盛着小糕点的竹篮递了给她。 两人又互望一会儿,不作声。 忽然间,两人都笑了。 陈悠然取糕点吃了,小手掩着嘴,在傅轻歌身边站着。傅轻歌笑了笑,推开后门,带着她到了厨房后的小院子里。 月光浅笑着,浮云则数算着清晨大雾到来的时刻。傅轻歌皱着眉,跨过步阶下的污秽水洼,拉着她轻轻一纵,上了房顶。 “人间及不上御剑当空的美好。可是至少在这儿,我不会轻易堕下去。” 陈悠然想了想,小心问道:“当剑仙没令你快乐起来吗?” “剑仙之名,只为宣称自己有着超越几位前辈,以剑入道的志愿。在这点而言,我虽愧当此名,却也欣赏它。”傅轻歌说道。“我只是怕掉下去。而且我相信,你也有着这感觉。” ☆、第六回 最后一点酒水自金瓶中流下,落在朱红色的丝绸地毯上。 裴立忽然感到很疲倦。 他对疲累感颇为陌生,尤其是在修成佛门绝艺,炼就崭新体质过后,他对身体的感知早已渐趋麻木。 盛宴后,将军一人独坐厅心。 压在他肩头上的,不单是少主堪称强人所难的任务,还有随着硬接傅轻歌剑气遥击,蓦地占据心头的掠影。重压自渡雾镇守将冰冷目光中透射而出。 他修的既是天下有数的秘法,也当来自深不可测的门庭。 傅轻歌和陈悠然知道他的来历,却从不提那个门派的名号,是否因为觉得,在他面前提起那个名号,是对名门的污辱? 何其荒谬。 将军紧握拳头。就算不提他本人就是名门之后,在当朝十姓族谱上留有姓名,也是门派的名号污辱了他,而不是他污辱了门派。 两个小孩儿,或许已学会生存之道,但那只能算是精明,却无法说他们成熟。记得当日,少主谈起陈悠然一直设法拉拢白铜雀以为助力,预防母亲要她嫁人时,笑声从来就没低下去。 那时的他也不成熟,开口竟不加思索。“属下听说白铜雀在岳麓三名山主中义名最盛,而且她素来看不惯老爷。” 少主闻言,报以轻笑。 “你这话说的,就像在建康城三道水渠中挑出最干净的一道般没意思。谢青阳的仁,白铜雀的义,裴飞影的智,本质皆是求名。” “只是和谢家王家的奴才不同,他们求名的对象,是天下。” 将军记得那天,少主的目光像一池寒水倾进了洪炉。 “他们抱持着仁德之名,心底却极其量只算夹杂着练气士对常人的愧疚,好比人对家畜的同情。那将永远,永远不会转化成对他人的怜悯。放手去干吧,把他们视之为家畜,我却珍而重之的女孩带回来。” 此刻回想,将军坦承自己从没打算把陈悠然当成平等的人看待。但这也无关重要,寻常人家的女儿,命途也并不比她好多少。 将军忽地挥袖,灭去满厅烛火,随即漫步走入后院。 早在陈夫人路经此地前,他就调走了镇上所有的兵力。他必须提防西线狼盗穿过迷雾山脉进袭,同时,少主要求他以麾下主力镇守北道,填补怀湘军北上后留下的空白。 他不禁感慨,少主在家族全力倾注于大业上的关键时刻分心他事,是不是过于草率?少主自然明白事有轻重,因此自身领军北上,却把这担子全交到他手里。 将军心底盘算,脸上不露半点声色。 小院子里没别人。在府上,他的命令犹如天子意旨,言出即随。 这片院子,是他留给一个人的修行地,每夜,他也看着此人展开拳架,将前半生的修为尽数打将出来。 佛门的心法,绝不能泄漏于人。然而他的拳头…… 将军望向墙头,白影成双成对,荡漾在深红色的墙壁前方,好像夜莺飞过树顶的轨迹。 直至这双长腿的主人跃下墙来,将军才与她对上了眼神。 “她不相信我!”将军说道。“我说过明早动手,就是明早动手。她派你来打草惊蛇是甚么意思?” 无声无息潜入将军府的女子身段出众,脸庞圆如玉盘,笑时嘴角牵起了一双小酒窝。 她很少不笑。 “你的少主莽撞至此,可轮不到夫人打草惊蛇。”她说道,眸子灵动地打着转。“傅轻歌是天下有数的高手,却不是世间一流的游侠儿。担心他发现我,倒不如忧心小姐。” “你家小姐修为并不弱,而且心眼比外表看来的要多得多。”将军说道。”你说少主莽撞,是甚么意思?” 女子悄声说道:“他派了代替你的人来,你不知道吗?” 将军沉默半晌。“他本就是个谨慎的人。” “也是个从不信任部属的人。我不得不说,一个十姓子弟混到你这地步,也算是够惨的了。”女子轻轻叹了口气。“你还是不愿到夫人身边吗?” “决无可能。”将军说道。“此事过后,我与她恩情已断,再无干涉。” 圆脸女子侧着头,想了想,眸子一闪一闪的不说话。 “我该怎样形容像你这种人呢?傻子?白痴?” “傻子和白痴是形容空想家的话。对于能够实践理念的人,世人称他们为伟人。”将军言语间没带情绪,恰如其寒钢般的面容。“像你这样的人,心中有理念吗?如果没有,你的才智却又有何价值?” 女子笑了。“那么你的理念是甚么呢,将军大人?” 将军不答,缓缓探手入怀,取出一张画有诡异小人的符纸来。符纸老朽,几乎风吹即会消散。 “一身修为,换我助她把这一张符贴到陈悠然小腹上。”他说。“这就是我的意志,除此之外,皆是对少主的背叛。” 女子又瞧了瞧他,无奈点头。 “你不后悔就好。” 将军不再应话。她很是没趣,纵身上了墙头,正想离去,忽然又回首道:“为什么当世的修行人们,总是执着于与长生扯不上半点关系的事情?” 听了这话,将军抬起眸来看她,神色尽是嘲讽。 她一下子就明白了,耸了耸肩,就着清冷月光飞快遁去。 小院寂静,空留一条永远笔挺如劲松的人形。阴影映在他的铁甲上,一时间,没人能分得出到底是夜色,还是他的身影更沉,更重,犹如铁块堕入了黑湖。 然而他从来不是多愁善感的人。思想仅会带来软弱,而修行硬功的人变得软弱,无疑意味着死。 他开始打拳。 随着时刻过去,一道道拳压和劲风滑过院中每一个角落,原地就炸散了,使得虚空间的气流在震荡,响声噼噼啪啪地,藏身于凡人看不见的角落。 他的拳打完时,一个头顶高冠的文士走了进来。 这夜的第二位客人身上没带兵刃,看起来温文尔雅,眼里光华不显,说明其修为并没有到登峰造极的地步。 然而他是从正堂走过来的。那意味着他首先得进入正堂,走过堂前大院,跨过府门。府中其余所在,却不像这座小院,或是小院后女子行经的密道般无人看守。 “府中整整安置了三百座劲弩,只须其中一百座同时射击,即便进府的是傅轻歌,也早已被射成马蜂窝。”将军盯视着来人。“我没有听见□□声!” “三百座劲弩,握在三百双手上。持弩的人有眼睛,有脑子,他们看见了它。” 文士示出掌中令牌,只见金光之中篆文弯弯曲曲,看不出写着甚么。 但将军认出了令牌上的虎首。这夜头一回,他的面色变了。 片刻后,他沉默着单膝下跪。 无论手持着令牌的是何方神圣,桓家的“冢虎令”仍然是不可轻侮的,就如佩剑之于剑客,胭脂之于佳人。 将军已有好一阵子没见过这块令牌了。自从桓大司马的七位公子一一殒落,八片冢虎令集中到了一个人的手里。 外间不安地揣测着少主的行事,还有八虎仅余一虎背后的内幕。但毫无疑问的是,这座天下畏惧他,痛恨他,却也没法不认可他的实力,他的意志。 桓玄曾道,令出,意在。 “少主有何吩咐?”将军问那骤眼看不出深浅的文士道。 文士笑了笑,先是把他托了起来,然后带着他回到正堂,绕进书房,竟是对府第的路径布置无比熟悉。 将军默不作声。他很满意沉默至今为止为他带来的帮助,然而,这对手持冢虎令的人而言是没有意义的。 回进书房之内,桌上烛光忽起,摇曳着奇异的轨迹。文士伸手请他落座,无视将军冷若冰霜的目光。 “陈夫人的侍女来过了?” 将军点头。 “很好。她既然特意派人来见你,想必仍寄望你对她有所回报。可惜的是,她从来不晓得人心。”使者轻轻一笑。“你答应她,会为她施符封着陈悠然的气海?” “封山闭海符。”将军说着,取出怀中古旧符纸。“简直荒谬。即便倾尽全镇之力,要在傅轻歌眼皮底下生擒陈悠然仍然等若做梦。” 使者的笑容饶有兴味。“她明知道你做不到,却偏要你做,想必……” 将军伸手到颈边,作了个刎颈的姿势。 “只可惜,纵使她知道我从没对她说过真话,却仍没法找我算账!”他罕有地露出微笑,眼里锋芒锐利得像探视猎物的飞鹰。“我的信念,就是永远站在最强者的一方。” “提早激得陈悠然逃婚,引发湘境乱局,陈夫人的算计素未脱离阴谋层面。至于阳谋,她确无心力为之。”将军摊开手掌,又合上了。“她错误地把力量理解为刀剑的影子,始终不明白,只有刀剑本身才是力量。” “或是阴影中的刀剑。”使者站起身来,右手食指上的戒指闪烁银光。“我不免担心,假如少主一天失去了力量,你的忠诚会投放到哪方。” “要是少主真的失去了力量……”将军顿了一顿。“我对他是否忠诚,于你而言还重要吗?” ☆、第七回 接下来的半夜,陈悠然一直睡不好。 她开始发现她与傅轻歌间的相似之处,但那显然不是对方对她如此上心的原因。受人所托这回事,向来只会减弱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怜悯。 难不成,他喜欢上我了? 陈悠然脸颊火热。在某个遥远的地方,曾经有一个寂寞的女孩,渴望着虚无里的光。现实中的窗外或许流光灿烂,但只要它真实存在,就已比幻想失色。 她决定不再想。睡得不够的感觉虽然难受,可习惯过后,与平时也没有太大差别。 穿上包袱里的白衣后,她望向窗外,只见一道流星隐没在临别的黑夜边缘。 就像那夜,“飞萤火”坠落岳麓后山的一刻。 傅轻歌在门外等着。他身上是一件暗红色的内衫,外配墨黑长袍,佩剑倒挂在腰间的酒葫芦上。 “你平时也随身带着酒吗?”陈悠然认出了华山猴儿酒的气味,却不知傅轻歌如何看待喜爱喝酒的女子。 她起意窥视拉近距离后的明月,但愿,不会见得满目坑洞。 “不,这是我从掌柜那里买来的。说起来尴尬,他认出厨房外的银子是我们放下的,只是呵呵大笑,非要送我们一大堆酒肉,当是开战后房租大增的补偿。” 陈悠然僵了一僵。 “为甚么要送酒肉?他知道我们要起程了吗?” 傅轻歌的笑意一下子消失了。 “他不知道。住店之时,我给了他三天房租。他想必……”他想了想。“你觉得他有古怪吗?” “不然,将军为何放心不在周遭盯哨?” 傅轻歌呆了呆,忽然飞奔下楼,一溜烟地不生声息。到陈悠然跟上,只见他站在掌柜微敞着的房门前,眼睛一眨一眨。 “我听不见声息。”傅轻歌轻声说道。“他跑去报信了?” “算了,我们别管这事,还是早早上路为好。我记得寅时初,西门道路有一段轮换驻防时间。”陈悠然说道。”我们抓着空儿,想必有机会。” 傅轻歌剎那会意。 “甚好。”他说。”我们这就起程。” 无声穿过数十街道,直到离镇入乡,走上北道,傅轻歌才说道:“我还以为你要骗他出来,快快收拾了呢。你虽在跑路方向上骗了他,却争取不到太多时间。” “但杀了他也没有用。将军是我家的旧识,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决不会只伏下一枚探子。”陈悠然手掌置于眼前,轻轻拨开薄薄水雾。“而且要是他有力反抗,闹出声息来,大家也不好受。” 傅轻歌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陈悠然心里莫名生出异样情绪。 这几天来距离的拉近,忽然好像是傅轻歌有意为之的幻象。她自以为是她在观察他,她在疏离他,没想到…… 她低下头,双手藏在袖里折着碎纸。 傅轻歌也不说话,低低地哼着小童谣。陈悠然抬眸望去,雾幕中映出朦朦胧胧的影子。 她忽然问道:“湘北山里唱的儿歌?” 傅轻歌答道:“是的。” 瞬息间,两人便陷入奇异的沉默。 本地人的话,湘北山里的意思,也就是指迷雾山脉里的人。山脉共有九峰,主峰迷雾山据闻无人居住,别峰中的山民为数却不少。 湘境其余地方的人们,对他们可从没多少好印象。 陈悠然开口不久,就已后悔,双手动作更是快了。忽地一不留神,指甲划破指腹,顺势行云流水,画出一张张符来。 又过一处小坡,踏足青郁草地,只见灰茫河水由南往北,缓缓细流,彷佛静止了时间。 河边放着一艘小舟。陈悠然正自犹豫,却听傅轻歌说道:“你没想过我是山里人吗?” 他为甚么在这时候说这个?“山外的人,对山里人的印象并不好。但印象,不过是第一眼的记忆,我们却已对视百千眼,印象不再重要了。” 何况,我看你的第一眼,本是如此灿烂…… 她听不见回话。这话说得过于情意外露了吗?可她说这话时,明明已抛开了异样心思。 “如果你有意了解我更多,这趟到迷雾山去,你会认识过去的我。”傅轻歌轻声说道。“我在院中的朋友并不多。” 陈悠然心中一跳。 “既然你当我是朋友,我又怎能对你一无所知?” 越靠近迷雾山,周遭的雾气就越浓。然待船过数里,群山还是渐渐在水幕间露出形儿来。两头飞雁顺着水流,越过山峦,前往命中注定的归去处。 独坐船头久矣,直至大雁形迹已去,陈悠然忽然问道:”去者何所归?” “往所归而归。”傅轻歌答话得自然。“心所归处,即是去而复返处。” “二山主常说这话。我们私下都猜,她往日曾与大山主有一段情!” 陈悠然试着让气氛好起来,笑容咧开了一半。 “她不是在我上山那年才回到书院的吗?我时常在她身边侍候,数次探她口风,却一直没猜出她游历在外的数年间到了哪儿。” 傅轻歌闭目盘着腿,听了她的话,眼缝微微张开。 “我和她的关系,还不及你和她的关系深。然而这事,我碰巧却知道,只是不知道该不该说。” 陈悠然见他面带笑意,也笑道:“此处无人,你我知道就是。” 傅轻歌想了想,最后叹了口气。 “是阴山。” 蓦然间,陈悠然嘴角的弧度完全消失了。原本想着探听八卦的欢快心情,一扫而空。 她没来得及再次开口,只见得前方十数丈处水浪翻滚,一根粗如儿臂的精钢锁链破开水面寂静,横飞而起,登登锵锵的一阵响,拦挡了前路。 傅轻歌脸色变了。“我昨日行经此地,并没看见这钢链。” 陈悠然定睛细看。 “是从两岸用人力拉起来的。要是长浸河底,决不至于当此迷雾,仍生亮光。”她半边身子探出狭小船舱,侧首斜望。“这河的两岸间本就相距甚近。” 傅轻歌的手已按到剑柄上。此时,陈悠然注意到他露出犹如被冷不妨刺了一针的怪异神情。 他迅速起身,推开她来到舱外,立于冷清清的大雾中。 然后,陈悠然眼看着他把剑刺进了水面。 小舟顷刻静止,河面上泛起一连串连漪,表面看不出剧烈程度的波动带得船身剧烈震抖,让人感觉它瞬即就要支离破碎。 然而它受到的内外重压,已尽数为傅轻歌足上的劲力消解。他赋予这片水域宁静与稳定,使得刺入河面的一剑威力发挥淋漓尽致,一路直落至位处河床中心的打击目标处。 陈悠然手脚并用,急急爬到船边,但见剑尖指向处,青荧光般的篆字密密麻麻地结作一团,映到河面时已形如长蛇,其舌欲吐水瀑雨雷,足与剑仙手中飞萤火抗衡的气势凌厉,好比蛟龙急起吞日月。 想到此处,她隐隐感到不安。 是母亲的符阵。就算只是在将军手上用出来,也…… 不安渐渐化为惊怖。要不是轻歌没轻易被钢链分散注意力,意识到守株待兔的符阵后着,这小舟只怕已撑不下去。 打的好算盘啊,裴立,她握紧拳头。可惜你不知道…… 心思未去,从雁影不久前离去的方位而来的,正是一片轻舟,来速比她们快上不少。它的船首轻便,不曾刺穿雾气,而是借助船头的半鱼雕像,承托着扑面的云雾。 直至她发现,握住雕像尾部的那双手,并不是将军的手。 模糊间,她看着这双手自将军背后伸出,然后收回,抽出一柄四尺来长的长剑。以半鱼尾部为形的剑柄长度前所未见,就像东洋人所用的长刀。 随着敌船渐近,她惊讶着手的主人,也即那文士装扮的男子面容之死气沉沉,与手中奇幻而满带美感的兵刃形成对比之强烈。 但傅轻歌在意的显然与她不同。他的视线从未离开过河面上的符文亮光。 直至持剑文士眸里爆发猛烈光彩,双手扬起奇形长剑,足部弯曲成弓状。 他往此扑击而来。 不知为何,陈悠然几乎未加思索,就闪身到了傅轻歌身前。 她同样以双手持剑,姿势之圆融纯熟,全不似初学乍练。 傅轻歌似乎很讶异,但陈悠然看出了他无法把剑从水面上抽离,只望他勿要情急出剑援护。 这算是,两不相欠吗? 符纸滑落到长袖边。就在此时,半空中扑来的身影忽然消失了。 陈悠然眼前一花。 一道黑影手持短剑,自船后闪身而出,奔驰间晃起水雨躁动,却不损剑光锋锐。 他的剑几乎已刺进傅轻歌的腰。 忽然间,傅轻歌双手轻轻自剑柄上放离。长剑被肉眼不可见的力量稳稳压入水面,出剑者则转过身来,双手左右连攻。 右手握起成拳,一举砸烂刺客面门。 左手却取陈悠然领后,平空一掷,把她抛飞往将军的船上。 陈悠然身形掠过水面,几乎堕河,但傅轻歌手劲拿捏极准,终使得她上船一刻,足尖可先触地。 此时,女子双手举剑势犹未瓦解,当即如火燎天,猛刺三尺外将军咽喉。 ☆、第八回 将军身形高大,反应却奇快,瞬息间退后斜身出拳。 拳压堪堪擦过陈悠然面门。 她霎时间出了一身冷汗,不禁庆幸这几年来没少习练体术。 当初学符,她自知受功法属性所限,玩不出道门高人花团锦簇的手段,战术重心所在,无非练就近身施符的能力。 女子顷刻贴符于剑,手腕一甩,剑尖已把纸符挑起,在空中蓬的一溜圈,顷刻泛出三两道水花来,拍在将军钢盔之侧。 将军不为所动,目里精光教人生寒。他反手抓击,想要夺去剑尖,乘陈悠然斜剑避开,双足连环踢出,正中剑身。 陈悠然想不到他身披重甲,仍然灵活至此,受其劲力一冲,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来。 她退开两步。将军随即飞身而起,一拳猛轰其首。 只听拳发时一声清响,盖过了出拳的风声,铁拳上浮起隐约金光,勾连成印,竟是佛门玄奇难测的大金刚拳法。 世间修行法何止千万,三教的悟道法,剑道的通灵法,不过沧海一粟。以武入道,肉身成圣,自然也是佛门中颇为常见的途径。 只是按陈悠然对当初叩门求救而不得的裴立的印象,他本不该有这般修为。 她手指一点,推出心神慌乱时折出的纸鹤。穿过逆气一刻吐出的鲜血,带起赤红色的雨帘。 第二头纸鹤自她左掌飞起,紧随着前一头的尾巴。双鹤自血雨中搭成了桥,有形无形地消解了将军拳头上的光。 如她所料,拳头轰击在两头纸鹤的轨迹上。 但听砰的一声,她精心设计的血书符炸裂开来,术法透过百千碎片凝结了血光,短暂地禁锢了将军的拳头。 陈悠然掌底多出纸墨符,乘着空隙,按到将军的胸甲上。 “白山黑水!” 符意如浪奔腾,波动猛如虎啸,顷刻间将将军震入船舱,撞翻茶水矮几,一路到了船只的另一侧。 陈悠然指间挟着符,回头去看傅轻歌。 相斗不足片刻,已使她甚感吃力,但激战带动的心跳,却远不如所见情景教她撼动。 雾中一人持剑镇河。 而原先双手执剑扑入浓雾的敌手,却已闪电般在他身后现形。 其轨迹,确实快如电光一闪,仅留剎那掠影。 一息间,她双足已离地,就要回防轻歌背后。此时,傅轻歌却已作出反应。 他反转身形,以手作剑,划破雾气,也割开了来者闪烁长虹似的夺命凶光。 霎时间,方圆三丈大雾一扫而空。 敌手削瘦枯槁的面孔映进陈悠然眼里,随即,再度急起的半鱼剑便削开了她的目光,电光似的炫目耀眼。 她听见傅轻歌说道:“你……” 一瞬间,剑光与剑光极短促的一碰,声响清脆悦耳。 河面上登时再起风浪,傅轻歌所在小舟似乎就要剎那就要倾侧,然而飞萤火好快回进河心,重新镇着了母亲强硬而霸道的阵符。 而剑客本人双手姿式变幻,指掌宛如挟杂风雷,重新隐没在复又拢起的晨雾中。 陈悠然不加思索,掷出手中木剑。只见它穿入云雾,如龙入水,握在了线条若隐若现的手掌上。 剑光沉寂却急促,与光华朦朦胧胧的半鱼剑身相碰,这回的声息甚低,劲势更是内敛得掀不起大雾。 但只须他手里有剑,陈悠然就放心了。 她转头望向将军。 将军的胸甲已碎成数片,零零落落的散在船身上。他的脸色已泛白,但胸前中符处未见伤口,身形亦未显佝偻。 “佛门硬气功果然了得。”陈悠然拳脚形成姿式。“你的护体秘法,坚韧甚至胜过了钢甲。” 唯一破防之法,只有冲撞对方的气脉,使对方无法形成防护。 而现下,他的胸口已无防护。 陈悠然急步趋上。 将军一左一右,双拳连环击出,直取中道。船舱空间狭小,陈悠然无力侧身闪避,只得以掌中符催发符意,强抗拳劲。 待得将军拳上的法印亮光攀升至最高处,陈悠然已奔至他身前。 她抬臂出符,势道圆融,恰似天然,手肘曲起的弧度正好撞开了将军的肘部。待得将军的右拳贴至她左侧太阳穴,她手中符已贴上他胸口。 响声似浪涛破石,将军再次急退十数步,背脊已贴到船边。 可身形往后飞出前,他的拳头已砸在陈悠然头颅侧部。 放目所见,尽化黑暗。 陈悠然于剧痛与眩晕中坠地。到她好不容易伸手撑起半身,半膝屈曲,欲待抬头,一阵风声再度临头,将军的拳头又已袭来。 她没想到,对方竟会宁可冒险以气脉硬挡符意,也要在她身上重重一击。以两人体魄的巨大差距,这一记互换谁占便宜,不问可知。 然而,他为何要打得如此急进? 陈悠然视线稍一聚焦,将军右拳已迎着罗汉伐魔印,往目光左上角扫击下来。这趟对方有了充足的运气时间,法印的完整度更胜方才,明亮敞彻船舱,再以纸符硬挡,只怕手臂也得折断两截。 但他候在腰间的左拳却握着些甚么。 是了,那是我家的封海断流符。 陈悠然忽然会意过来,身形微微往右一倾,避过原该击碎左肩的”全力一击”。 将军拳路并未因她而变。这拳,他本就志不在命中。 拳头擦过陈悠然身侧,削落她数缕长发。同时,将军左拳也已击出,击至半途,忽然幻化成掌,挟着古旧得看似触之即碎的黄符直拍她小腹。 陈悠然心思如电,蓦然间跃起身来,扑入对方怀中。 这一来,将军双臂就被她撇在了外头。头颅正要撞上他小腹残甲一刻,她止住了身形,双掌托到符文后方,将仅余符意剎那激发出来。 冲击快似流星殒落,如愿把将军炸入水中。 她也不顾脑袋痛得要命,跌跌撞撞地爬出船舱,走到船边,望向河水,没有半点击退强敌的欣喜。 换作常人,披甲堕水早就必死无疑,但以将军的手段,全然不似会是在生死瞬间解不开铁甲的废物。 白山黑水符的符力经已耗尽,结果是换得一个小小的胜利。 短短时刻里,她暗暗祝愿傅轻歌隐没雾中的战事顺利,然后跃入河心。 河水冷得心头直打寒颤。四月的河水,本不该像这般冰冷,她清楚,那是因着母亲埋于河床底部,成为将军伏击小舟第一着棋子的”剑瀑长蛇符”的缘故。 也就只有傅轻歌性烈如火的赤剑,才压得下这份深寒震荡。 不远处,将军解去了支离破碎的甲,口鼻处没生出一点气泡,目光森森射来,恰如剑光穿喉断魄。 他手上仍握着想必是母亲给他的符。 要是你真有法子锁着我的气机,陈悠然心想,也就不用多请一个帮手来啦。 她双掌合十,边调慢着呼吸,边盘算着断去对方生机的一着。 果不其然,将军不待她想透一半,已于河底成逆罗汉伏虎势,拳朝天空,意欲冲杀而起,姿势简单却实用。 佛门修行门道深湛,本就是陈悠然初时的修行选择之一,只因她怕着偏离命途太远,不敢妄行,最终如愿以偿,撞上了命途。 也是因着,她不敢赌自己能幸运得在人生道路剧变过后,仍能碰上他。 她调出气海里最深沉的真气。一时之间,身周水波与水属功法相互呼应,生出一串串的泡泡儿。 “如果爹当年没把你拒诸门外,我今日的路,是不是会易走得多?” 她探出袖底第二道符咒。 “楼台近水。” 水法冲天而起,为施术者留出河面上一小片透气的空洞儿。符法余下的意蕴则充斥在流水间,扑浪里,接连不断地对拳势迅速改成守势的将军攻去。 一道道浪流,好比一柄柄水剑,冲击着人体主要气脉上掌管劲力流转的各大窍穴,用的是钝刀子割肉的法子,意图磨破将军堪比玄武的硬壳。 只要一处破穿,气息外泄,建基于一流功法运转之上的护体真气必然溃败。 但陈悠然倚仗的杀着,还在攒刺着前胸正中的洪流,其功效,无外于碍气、阻气,以至断气,起到了破开将军防护的主要作用。至于他者,小补而已。 终于,随着楼台近水符上的笔墨逐渐变淡,陈悠然眼见将军的拳势渐渐散架,变形。 两三小泡自他鼻孔外泛起。逆罗汉势的上升动能已然消于无形,而人在水中,也无助其飞跃出水的实地可供落足。 一刻,又一刻,将军的拳头抖颤着迸散开来,令她联想到溺水者求援而不得时伸出的手。 她想起了约莫四五年前,母亲与她同舟渡湖,眼睁睁地看着遥处一条手臂伸出水面,拼命地想抓着些甚么,然后慢慢地,不作声息地沉了下去。 那天,母亲甚至没打算为她抹去看着看着,不其然就流出眼角的泪水。 是了,那时她是怎样说来着的? “彼之沉溺,我之欢慰。不因我得脱泥淖而喜,唯望彼辈曳尾九泉,不得安生。” 她看着将军没有了动静,缓缓沉入河底,轻轻挥了挥手,即往着水面游去。 然后她就看到了母亲的面容。 ☆、第九回 起初,她还眨了眨眼,以抹去莫名其妙地现身眼前的掠影。 可这一眨眼,她就没敢再掀开眼皮,双臂一拨,就往上游。 倏地间,一道坚如金石的屏障撞在她额头上,将她逐回河心。 但她并未就此沉没,一道奇异的力量把她托起,站定于虚无的落足面上。 她张目四顾,一颗心几乎要从胸口蹦了出来,渐渐地,看出了周遭的水光,从何处起改易了流向。河水自球状屏障内被抽离了,留给她足以畅顺呼吸的空气。 但她内心只余恐惧。 她猛地折出一头纸鹤,飞向头顶看似离她不远的河面空洞,却见鹤翼飞至半途,就在那近乎砸穿她额头的水墙上撞了个粉碎。纸上的符法炸裂开来,没损得障壁一丝半分。 这就是“雨师囚龙符”,位列零陵陈氏五大镇门符之一。 而它,正在伴随母亲身边的三道符之内。 陈悠然颤声说道:“母亲?” 过了一会,原先被她以为仅是幻象的美妇人方始现身屏障之中。 陈夫人的修为想必不在那纵横迷雾山脉,把山里人变作湘南人眼中贬义词的女魔头之下。虽则一个是匪,一个是桓氏的走狗,陈悠然却不觉得两者间有甚么分别。 从外表看来,却是全没有人看得出陈夫人的邪恶的。妇人凤眸、薄唇,保养良好的脸庞清丽无瑕,身段比起同龄人中出众的陈悠然更为丰满。但她的神态却永远是庄严的,目光渗出慎密而理智的光彩来。 很少人明白,智慧和德行在许多时候,完全是南辕北辙的两回事。 陈悠然却很清楚。就算开始时没想到,相对十多年,该明白的也早明白了。 “劳动母亲大驾前来,我可真是不好意思。你要来向轻歌报一剑之仇吗?” 母亲没被激怒,低沉声线荡漾着屏障上的水波。“我早已不问修行事,不是年轻人的对手,也算不得甚么。” “但女儿却知道,你当初并未尽全力!”陈悠然说道。“也许是因着你知道,你只是要抓着我,不是要杀掉我。可在他剑下,抓着我却要比杀掉我更困难。” “同时,你也不敢让我在被抓路上再次脱逃。你怕经此三年,我的修为已不由得你任意拿捏,因此若不封我气海,还没法子任意行事。”她说道。“这就是湘境第一符师的如意算盘,可真够贴合你的身份了。” 母亲不作声,听着她说完。 “在你眼中,我又是甚么身份?” 她伸出一手,掌上黄符血笔透亮通透。 “显然,你没把我当作有权为你安排婚事的生身之母。然而,权力并不一定与身份相关。我想你大概已然想透,权力,就在此处。” 陈悠然心底莫名生起一阵寒意。“那不过是一张烂纸。” “没错。但是你心中也明白,现下的你,仍是敌不过这张烂纸。”陈夫人手掌收回袖内。“世间千万修行人,百年来得道者,多少?” “这和我们的事没关系。” “不,得道者超然世外,正是你一生所求。但这一百年来,东逸神洲得道飞升者,连一人也没有。” “由此我再提醒你一次,天下从来没有超然世外的人。逍遥自在,不过是弱者渴望逃脱压迫的口号,而强大得不被压迫的人们,压根无须宣之于口。” 或许某程度上,现下形势已证明了母亲的话,陈悠然心想。 然而她不喜欢她说话的腔调,一点也不。 “谢山主的老师就成圣了。人们都说,老先生死后第七天,魂魄就自坟头升起。一千人目睹他飞往天空。” 母亲的眼神忽然变得很奇异。 “如果他们真这样对你说,你这趟上山就没学到甚么。被长生美梦所迷惑的修行者们总爱编造流言,从而说服自己,他们的血汗只为成仙,而非压迫而流。然而事实是力量所在之地,压迫势必同存。” “听起来,母亲倒是位宅心仁厚的人。” “即使真有宅心仁厚的人,也都早死得干净。我修行的目的很简单,而且清晰可见,只须你听话合作,世间仅次天子的权势便即落入我手。”陈夫人说道。“至于你,会享有应有的回报。” 陈悠然想要发怒,可最后却化作纵声大笑。水牢外层波纹震动不休,只要他能注意到…… “我很了解你口中的回报。”她说道。“我只是想知道,爹在这事上到底得到了甚么?” “山上难道都没有信鸽?”陈夫人说道。“刘司空死了!” 一下子,陈悠然的忧虑从自己身上抽离了。 “所以你打算为他好好拉拢新上司。”她说道。“就像替一头狗找主人。他知道你这样子待他吗?” 陈夫人淡然问道:“你觉得他清楚我的谋划?” 他不清楚就好。陈悠然想起母亲随身数张神符各自的妙用,碎纸轻轻滑过掌心。 她的嘴巴张开。见状,陈夫人眉头一抬。 然后她的符便乘着母亲这一分神,贴上障壁。 “鹤过虹桥!” 纸鹤甫一撞上壁面,便即四碎飞散,但其尖锐喙嘴已在水壁上留下细微小洞。 陈悠然双手连环往后,纸鹤一头接一头,刺击尽皆集中一处。而当母亲持符的手抬起,她的身形已急趋往前。 如鹤飞鸣破天。 陈夫人来不及一手划落,催发符意攻向陈悠然,当下向左微微一让,任得陈悠然双拳斜斜从肋边削过。陈悠然抬起头来,双眸朝上一瞥,但见水光流溢的天幕上长蛇扭动,碧绿生辉。 她生出主意,一头撞进母亲怀中。 陈夫人退开半尺,争得余裕向下挥符,术法挤出的虚空里登时为强大风压所充斥,彷佛提醒着陈悠然此地虽然犹可喘息,终究不是真实世界。 下一刻,她果然被强烈的窒息感压倒伏地。挟着最后一口余气,她飞足正中母亲小腹,使得后者往后跌出十数步。 果然,母亲长年来倚仗符法,体术水平比自己尚有不如。只须拉近距离,南方最强的符师也就与一般人无异…… 想法随即被母亲一记沉重的贴脸肘击中断。 她跌摔在凝固的水面上,脚尖不及弹射而出,眼角只映得母亲左手生出小半迭符纸来。一弹指,即是一记无法中断的缩地成寸符,到得对方来到她身前,已然耗费三张符法。 但那根本不在母亲的考虑之内。她从来用不着写符,心意一动,便已疾书满纸。 而母亲的体术,也没有她想象的不济。陈夫人按着她的前额,行云流水地把她压在屏障上,动作简致得找不到破绽。 自古以来,符师因着利用外物,就比别家练气士与大道多隔着一段距离。然而母亲显然已将陈家的功法融会贯通,功底摆在眼前,即便不使符咒,她也未必是母亲的对手。 如果她没看到不知不觉间,便即刺开屏障顶部的赤剑的话。 “飞萤火”来得诡秘,一击命中母亲布置的巧妙处。 霎时间,符法打造的平静世界受到了莫大的冲击。水流既沐浴着圆球,也施加予无穷重压。那是本该由河面上的生灵万物承受的洪流。 为着压下长蛇符意翻腾江海的威猛劲力,傅轻歌想已下决心速战速决。抛开牵挂的他,实力远远比陈悠然印象中的剑仙可怕得多。 她也了解战况危急,当即乘着整座水牢为这一剑劲力冲击殆尽,摇摇欲坠之际,再度贴近放开手准备迎敌的母亲,冒着伤处剧痛,翻出第三道符来。 “飞鹰逐浪!” 陈夫人回过头来,陈悠然手中符已贴到她前胸上。 只是这次,符意不再单方面向外推出。气流带动起陈悠然的双足,生成即使以岳麓门生的目光看来也足够壮烈的劲道,迎向陈夫人抵向剑尖刺落的位置。 一刻里,陈悠然心里的悲凉却盖过了愤怒。 “大家也清楚,你可不会就此了账。”她说。“死在这儿,也不是我心目中的死亡形式。” 符意将陈夫人抵在墙背上,与剑尖连成一线。 不消一瞬间,她就领受了想必是世上符师所受过最沉重的体验。似乎感知到了飞剑术的突破目标,轻歌持剑的手坚定有力,只管往下刺去。 与此同时,陈悠然耗尽全身内气,推出近一百道足以破金断石的冲击。 她记起父亲的话。奔浪滔滔,我们的力量是来自自身,而非无关重要之人。 只有做到这点,才有机会不掉下来。 母亲正在堕落吗?至少按外表看来,她真气一泄,胸前创口便即流露。 终于,她在一剑一符破开“雨师囚笼”前一剎发动“缩地成寸”,赶在河水涌进来前从容离去。 看起来,她那灰茫茫不见边际的遁走身形,与浓雾倒是很相似。 当她被傅轻歌托着回到船上,发现河面明明空荡荡的,伸手却不见五指,情绪就更强烈了。 “与你打起来的那人,他死了吧?” 她却没预料轻歌摇了摇头。 “半鱼剑在千奇百怪的修行法器中算不得罕见。”他说道。“但用剑的人不一样。我相信,我们这一路上会再次了解到他的特异之处。” ☆、第十回 “母亲此战决计未使全力。”陈悠然向不紧不松地划着舟的少年说道。“你觉得她是不是知道一人之力无法成事,决定等到援兵再行动手?” 傅轻歌不免听笑了。 “哪有这么多援兵赶羊似的前来。且不提桓家主力尚在北方,深陷战事难以脱身,你母亲何等傲气,也不会甘于与人连手。” 陈悠然一直伸手拨着绕入广阔河域后越渐浓重的雾气。闻言,她只是眨了眨眼。 “认真起来的她,实力未必就在我爹之下。但这次身上三道神符,她只用上一张,显然全没把我放在心上。” 她话头一转,嘴角也不由得轻轻翘起。“但你出剑之时,我亲眼看着她已从袖子里探出神符,却没有半分施展的余地!” 傅轻歌眸子闪闪的,好像星辰的微光。“若非有你同时出手,她也不至于连符文也掣不出来。总而言之,她怕的不只是我。” 陈悠然神色却黯淡了下来。 “你虽然这样说,我却很清楚,自己修行的天赋并不高。”她伸指自横置于膝的木剑上一扫而过。“你似乎很看好我,我只怕会让你失望。” “我看好的不仅是天赋。”傅轻歌说道。 这话让陈悠然想了好一会儿,直至小船渐渐靠近岸边,模模糊糊的青绿色浸透水雾。 她决意转移话题。“母亲既以神符把你我分隔,想必确信那个持半鱼剑的文士足以拖着你。那么他的战力,也未必比母亲弱上多少。” 傅轻歌坦然说道:“我看不出。” “怎么回事?他和你的交手时刻可不算短。” “近战交锋,他的反应和力量并不逊色于我。而当我拉开距离,意欲御剑决胜,他却忽然中断了立判生死的一剑,哈哈大笑过后,就即回船离去。”傅轻歌皱眉。“只要一天没见过他的全力一剑,我也不确定是否真能胜他!” “在我看来,倒是他怕了你。” “我只知道,将军绝对请不动这个水平的修行人替他作打手。仔细看他的姿式动作,比起不少名门大派的传人还要严谨。而且他的功法……”傅轻歌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 陈悠然忽然说道:“他是桓氏本家派来的人!” 傅轻歌想了想,也并无异议。“但愿只有这一个人。” 这想法也未免太乐观了,陈悠然心想,开始从脑海里挤压出遥远的记忆。 “桓大司马座下八子,人称八虎,修为胆略无不冠绝一时。此外府中又养有九伥十艳,虽皆是出身野路子的名不经传之人,却全是我们路上的拦道石。你一人之力,实在很难与源源不绝的硬手为敌。” 傅轻歌听了她的话,看起来有点惊讶。“山上的人都不知道吗?” “不知道甚么?” “桓氏八虎在数年间相继死去,早就只剩下桓玄一个人啦。攻蜀一役后,九伥也成了四伥,其中一头就是被我斩杀的野道士。因此现下,仅余三人。” “至于十艳,她们不过是一群出自旁门的妖魔鬼怪,撇开一身三脚猫媚术便无可取。我想,她们对我们起不了甚么威胁。”他看她的眼光彷佛带着笑。“是吧?” 陈悠然不晓得为何,脸颊一下子红了。 “嗯。” 泊岸后,两人把小舟拉进林子里,随即沿着山道前行。 来到迷雾山脉主峰,陈悠然发现自己夜里看书练出来的眼力没派上甚么用场,原先尚可见得色彩的草花林木,走近了看,便即成了轮廓不显的大片白影,好几次险些把她绊倒。 然而他却看得分明,一路无碍,领着她走上一道峻峭山丘。她几乎听见了滚石自耳边滚落的声音。 “你好像来过这儿好多次。” “也不算得多。”走过一段山路,傅轻歌说话的声音显得有点沙哑。”我记性还算可以,到过一回的地方,下回再去便记得道路了。” 即便以修行人的标准看来,这也远不止是“可以”的记性,陈悠然心想,不然迷雾山也不至于成为断绝湘境南北路的天险了。 山脉九峰,包括岳麓在内的另八峰山势高则高矣,却挡不了散仙脚步,甚至游人足迹。 然而迷雾山不一样。很早的时候,陈悠然便听说过迷雾山“妖雾”的传说,若非修为顶尖,决难穿越大雾,抵达江陵。 她犹豫一阵,最终还是忍不住问道:“你说你曾是山里人,难道住的竟是这儿吗?” 傅轻歌以一种奇异的眼神望向她。 忽然间,他笑了。 “你大概幻想到了甚么世外桃源,在浓密的雾法之下,隐藏着一座潜心修行,与世无争的村落,内里的居民热情好客,不知外事。按道理说,这座山的水源和食物并不足够养活十个以上的人。” 陈悠然又一次脸红了。“你曾说,带我来山上是有原因的!” “你很快就会知道了。可即使撇开我的用意,此地仍然适合逃难之人。以你在水法上的造诣,想必已看出了这片大雾的古怪。” “的确,雾气再浓,终是凝聚空中,没可能不随气流而动。但这儿的雾却从未移动。”陈悠然皱眉说道。“果然是术法的造物吗?” “也可以这样说。但我更愿意称之为某种高等生物的产物,而这种生物的来源是否术法,目前尚且存疑。可无论如何,这山天然就是避世者的安乐地,恶狗和猛虎也寻不见。” 他忽地拉起她的手,害得她一颗心猛地跳动不休。等到他引着她跨过脚边水涧,落足柔软草地,她的气息犹未平复。 更让她难堪的,是他听出来了。 “你的气息很乱。”练气修为胜她不知多少的剑仙评价道。“我知道,在外开口问及功法根本,不是甚么礼貌的事……” “不会。”她听不惯“在外”这两个字,很快打断了他的话。“自小,爹便教我练习家传心法,养气培元。据他所言,爷爷本来系出武当,因此我的功法走的也是道家的路子。” “功法有名字吗?”傅轻歌问道。 陈悠然摇头。 傅轻歌不说话了,加快了脚步,双眼轻闭着,低哼着没听过的野调子。 又走过一段下坡道,陈悠然避过险教她贴面摔倒的脚边小石,心里跳个不停,这才又听见他开口问道:“令尊教你符法,打从开始教的就是水法?” 陈悠然摇头。“家中我学得会的五行符法,他都给我说过。我家练的是书符法,符文本身并没五行限制,只不过我使水法时特别得心应手,后来才专挑着一条路走。” “但道家的功体本无五行之分。”傅轻歌回头看着她,再度露出奇异目光,像是暗寂平原上升起的一缕轻烟。“正常而言,五行法术在你手中使出来不会有太大差异。” 在他的眼神里,陈悠然寻不着预期中的甚么。 一瞬间,她下意识地自目光下退开了。“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傅轻歌只是看着她,没有说甚么。 这却吓怕了陈悠然。她抬起眸来回望着他,毫不放松地探进他的眼眸里,几乎要翻找个天翻地覆。 可她甚么也没发现。下意识地,她抽离了视线,好像头一回看清楚了眼前的少年。 她也明白了,天下年少练剑者何止千万,为何只有他生下来就浓墨重彩,享尽了四方八面的目光和爱。 然后她才意识到,自己平素自傲的与众不同,是多么廉价。 “如果一个人有着钢铁般的双眼……” “那么他很大机会是个像钢铁般强韧的人。”傅轻歌接道,眼眸里的压迫感忽然消失了。“据我所知,桓玄就是这样的人。” 陈悠然心神一分。 “不论外间如何传闻,也无碍桓玄的可怕和残忍。我正因清楚他的本质,才宁死不愿与他成亲。”她说道。“他修为不差,却也仅此为止。论品格、才干,他固然称不上人,甚至比都城中那群与附骨蛆无异的纨绔更为恶劣。” “我对他了解不深,只在远处见过他一次领兵剿匪,看出他练的是纯阳功法。”傅轻歌说道。“我认为,他大费周章逼你和他成亲不是没有原因的。” 终于谈到这点了。陈悠然的拳头发着抖,就像当初从纸上看到同样的故事时般难以自抑。 “他只是把我当成双修鼎炉。看在我家世份上,他迎我为正妻……但你该想象到一旦过门,我将会受到何等待遇。”她甚至无法控制声线的颤抖。“不,你该想象到我在他修成功法后可能有何遭遇。说实话,我不是第一次……想起此事,宛如身陷其境。” 傅轻歌沉默了一阵,最后抓起了她的手。 即使是在她最不切实际的想象当中,剑仙的手也远没像这般柔嫩,简直不像是每天握剑的手。 有人说过女子本不该练体术,不然一双手原来再是嫩滑,只要功法犹未大成,也必然练得粗糙不堪。她的手却早被蛇咬出满满的小孔,也不再顾忌练功所带来的危害。 但这刻,她不免对那双握着自己的手由衷艳羡。 “就算是在最深沉的梦里……”只听得傅轻歌声线飘渺,也似来自远方。“我也不会让你的恐惧成真。” ☆、第十一回 夜已深。 田七吐出最后一口烟,看过无人长街最后一眼,推上了窗户。 蟠龙居是渡雾镇上最大的客店,共有三层,顶层长期被达官贵人包起,日常窗门紧闭。 渡雾镇虽位处湘境南北枢纽,但湘境在豪门贵族眼里本就是小地方,不然也不会任之化作桓家的后花园了。朝廷设军镇取名“怀湘”,敕封桓家至此,当然也有把桓家家主的野心局限于湘境一地之意。 但长成的蛟龙,浅水里是关不着的。会来到这小镇上的大人物们,自然没有一位不是为着伟大的,或至少,自以为伟大的理想和目的而来。 现下我也站到了他们的位置,田七心想,在岳麓高峰上俯瞰而下,可看不见能让十乘马车并立的街道。 他回到座位上,与陈氏侍女对视的眼神霎时间有了底气。那在断去右手五指后一度失却的底气。 “在山上,我曾为夫人的事业失去五指,从此再捧不稳烟斗。” 他把右手摊在桌面上,只见五根银指闪亮生辉,焊进陈悠然切断的指节口子里。 “现在,我又为她下令调走书院伏在镇上的暗子,冒着奇险,隐藏她来到镇上的消息。” “但她已失败了两次。我赌上性命,为的是共享荣华,不是为着与她一同送死的。如果她打算眼看着桓玄亲自出手,把逃到北方的两人擒获……” “如果是这样,那又如何?”长着张月似圆脸的侍女打断了他,使他猝不及防地一愣。“小姐是桓家的媳妇,由桓大少爷亲迎归阁,本就是天经地义,关我们外人甚么事?” 田七难以置信。 “可当初的协议,清楚约定我等要借抓捕悠然,争得桓家眼里头功,既让桓玄欠了夫人人情,也教我日后青云直上。若他不须援手,已然完事,我等何功之有?” 侍女被他不依不饶的质问惹笑了。 “约定?”她说道。“夫人说这次正是提醒你的好机会,无论任何时候,也不该相信一个会把女儿卖掉,换取家族攀龙附凤的母亲。” 田七一时间没作反应,惊骇渐渐转变为对目前情形的戒惧。 他早已想到河上一战,陈夫人本就有意放脱悠然。就算只是为着不与轻歌彻底撕破脸皮,田七也不得不承认这是明智的决定。 她放弃后续计划的原因,才是他该关心的。 “初时夫人出手甚是慷慨,为让我从中出力,花费不以为意。即便当刻起与我切割,这一笔开销还是打了水漂。之所以把短时间内我在岳麓可以调配的资源置之不理,原因,只可能是为着更大的利益。” 他的眼目闪动精光,如鹰锐利。“桓家到底给了她多少好处?” 侍女没有回话。 “容我提醒你,我虽然修行低微,但岳麓数千门人,只有我在三位山主离山时被选为代理。田氏在江南并非默默无名,官门中亦有人办事,夫人可别想着把我任意拿捏。” 类似的谈判,他早已不知经历多少回。话说清楚后,他习惯性地抽起烟斗,右手五指下意识地要扶,一息间就缩了回去。 然而眼前这小小侍女可真沉得住气。他开始怀疑,她是否是为着把他拖在此处而来。 他长长抽了一口烟,心思却渐渐分散到久已忘却的角落。 “我叔母的娘家是谢氏的旁支,陈郡谢家的真正传人。”他决定说明白。“夫人该清楚谢家的行事方式。我们田家的存在,对尚书令大人很有好处。” 侍女想了想,直至红丝上空的烟雾越升越高。暗室中一片说不出的诡异。 “你说的都没错。谢家是顶不比桓家弱势的大帽子,可惜你不在庙堂。外头的世界,用拳头和胆气说话。” 看起来童颜,却又媚意暗生的脸庞带着暗笑。 “背景能让谢山主选你为代理,令书院中那些未经世面的孩子敬重你,但我们知道你是甚么玩意儿。” “是,你是有点家世,可又称不上能纯凭家世行事。你的修为也不算差,可大家都心知肚明,你与你身处的圈子还有着一生难以逾越的距离。你从来不属于他们。” 田七闻言一刻,冷汗不自禁地流遍全身。 “傅轻歌只知练剑,却是他们的心头好。虞雅文、郭清馨更是年纪轻轻,已然远远超越了你。你心里清楚,你不过是把岳麓书院和峰底连接起来的长梯,骤看不可或缺,但当人人御剑行空,长梯又有何用处呢?” 侍女伸出手拈起烟斗顶部,没遇反抗便夺到手中。 “建梯的石头总是能换。”她低声说道。“岳麓的基石,在于三名山主的《黄庭》。可惜,你并不是《黄庭》道藏的传人。” 骤然间,田七于暴风雨中抓到了绳子的头儿。 “我要见夫人。”他说道。“我知道道藏在哪儿!” “夫人早就知道。”侍女伸指指着他。“这就是初时与你合作的原因。天下无双的诱饵,早就上钓了。” 一阵风吹起了窗边的布帘。侍女离去得快,似是早就算准他根本没有出手的勇气。 他低首看着右掌五根华美银指。 再贵的假肢,他也买得起,但要像三位山主般断手折足,俱可重生,他终生无法想象。 客已去,道犹静。他无声吸进最后一缕烟,心里明白这夜不会再有访客到来。 到得明早,他的烟火早已熄灭,他的野心,他的热情,则在远远比这为早的时刻就没了气息。 忽然,静寂里响起一阵脚步声。 有人正上楼来。 长年习练使他养成直觉,左手烟斗斜指封住了门户。没了惯用手,他出手的灵活性大减,所仗唯有多年累积下来的深厚功力。 虽然他并未忘记,这份功力在比他年幼十余岁的郭清馨面前,曾经显得多么脆弱。 就像他自小饱受长辈赞誉的天赋,于虞雅文跟前压根儿不值一提。 好像这一刻,他才想起勾起他嫉妒的后起们,没一位修行过他求不得的黄庭。 这一思索期间,脚步声又近了,缓慢,听起来却沉,很有点熟悉的味儿。 田七额角上冷汗更盛。“够了,你不要上来!” 没有回话。片刻前俯视着长街的男子,一瞬间成了落汤鸡似的破落人,换得一双白袖推开房门。 她的衣袍无瑕,正如胸前玉石无缺。 他最怕的还是来了。 “二山主。”他说道,同时为自己的声线尚未发颤而惊讶。 他甚至想不到去问,据报犹在北伐前线的她是何时起程回来的。 女子嗯了一声,自坐在侍女坐过的位置上,感觉就像个隔着门户进屋来闲话家常的妇人。 考虑到她的来意,女子的面容算不上凶恶。练气士气象与天地契合,衰老本就缓慢,更何况白铜雀眼下还不到三十岁,正是女子的盛年。 她的眉头很美,精致得像都城天工坊中不外售的陶瓷娃娃。这等年华,算不得熟透,约莫在陈悠然母女的差异间占了中间点,也是田七自小梦想得到的那类女子。 但这刻也无暇顾及此等事了。田七很清楚她为何而来,一瞬间,他想过跪地痛哭,谢罪求饶,可念头旋即被一一否决。 在岳麓二山主面前,寻常路子救不了他的命。 “你要抽烟吗?”他说。“你从前说过的。我背包里还有多余的烟斗。” 白铜雀看了看他,点头。 他颤巍巍地站起身来,背对着女子,探手到床边柜中去翻。 当他确信看似无奈的离别一幕,已在某程度上打动了白铜雀,他翻出陈夫人作为本钱相赠的最后一道符,反手往后印去。 这一击,本该炸碎半座楼层,好让他从容逃去。他不像陈悠然般可以水法护体,免遭爆炸波及,因而已经打好进一步毁损右手的准备。 但他的符没有生效。 事实上,他的真气还没运到符纸上,手臂已被齐根斩断。他甚至想不到她是用甚么兵刃出手的。 她甚至没有站起来,长袖一挥,已将他卷回座位上。 “没有酒吗?”她忽然问道。 田七忍着锥心剧痛,点了点头。 酒会毁了清醒的人,如他此刻所需要的。 白铜雀叹了口气。 “我本打算就此作罢。只是,我还以为你会亲自出手的。” 她轻轻踢起落地符纸,落到桌面。田七瞧得分明,符纸上草写符字已一扫而空。 “转写符?”他说话时,已几欲呕吐。 “不。心随意起,字与心动,这是太阴丹书道律,空手即可增删符文。”她说道。“虽然微末,终究是《黄庭》上的绝技之一。” 不待他想透话里含意,白铜雀的手已按到他前额上。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女子声线如虚似幻。“全是虚言。你知道书中有着甚么吗?” 力量,他想说。但最后一刻,田七想通透了,却已发不出声来。 不对,力量,就是未来,只有未来。 白铜雀似是听见了他的呼喊,摇了摇头。 “另一个世界。”她说道。“但那只有对我们这类人而言,才是正确答案。” 这就是田七意识消逝前听见的回音。 ☆、第十二回 月光无声隐没云中,使得压在洛白心头的大石不知不觉,又往下坠了一分。 拜入岳麓三年以来,他从未如此刻心神不定。当初上山,他只看准岳麓孤高自守,不似原先宗门阴森诡谲,待得山主们倾心相待,更是数年来不曾后悔。 就像与他同时在书院中记名的堂姐所言,上山的好,好在曾不在山上。 然而这一切好快就乱套了。 他一直想不明白,为何三位山主以修道通神之躯,却去为俗世北伐之事效力,甚至不惜动用隐藏各地的书院人手。 听闻大山主乃天子好友,而且儒家本有入世精神,得王道剑,驱于王道。但他对天子与任何人间的所谓友情,以及修行人的入世属性抱有同等量的怀疑。 毕竟在长生面前,世间一切如风易逝。今天的钱财,明天就散尽了,就像数之不尽死在北伐前线的练气士们,天赋实力再高,瞬间就被世人忘却名号。 可惜他现下要做的,正是大机率会让自己断送掉长生路的事儿。 早在一个时辰前,岳麓便以死去的田七名义下令封锁了渡雾镇。命令来自黑暗,也因此不为月光映照的世界所知,此刻街道上一片寂静,全然不像是即将爆发大战之地。 那不会是甚么大战,他尝试说服自己。只要二山主出手,事情就结束了。 一个仅于所在地闻名的中年符师,不过借着夫家陈氏骗取声望的女子,根本没可能是二山主的对手。 二山主本人也很清楚这点。她给他的意旨,只令他由始至终,勿要让人知晓她已回来! 他藏身在街角冷风吹拂之地,一头漂亮长发不得不束作扁平一团,对山主的话更是感同身受。 当外界得知岳麓二山主已从北伐前线撤离,岳麓与桓家的关系势必降到冰点。 若岳麓内部无人泄密,这事还能瞒上几天。但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按二山主的说法,书院入世未久,尚未成势,现下还不是和桓家破脸的时机。 但她还是回来了,动员湘境以南大批岳麓门生,只为救下陈悠然一人。 洛白不确定这算是善断还是鲁莽,又或许两者本是同义。但无论如何,他也已参与其事,渗入这注定不平静的夜里,为着与自己毫无关系的女孩。 他忽然感到很烦燥,握着腰间剑柄的手冒出汗水,闷得发慌。 直到他看见一道淡粉色的影子自某个墙角中闪出,不作声溜入小巷。 一瞬间,他出于剑客的本能跟上。 灰影无声追逐女子的身影,掠过一道道沉默街巷。 他确信,自己已被隐伏暗处的同门们察知,而同门们则会把情报传回二山主处。这场捕杀局的主人正高坐小镇中心,垂首看着成败兴覆。 她在意他的生死吗?很难说,二山主为人称道的“义”,其实与一般的定义很有点分歧。她总说人们爱她,只因为他们不了解她。 但他近在她身边好一段时日,却是爱她的。既是对力荐自己上山的恩人的热爱,也带着骄傲少年初遇明媚的心头悸动。 最重要的,是他还没相信自己会死。只要剑犹在手,就没到那一步。 洛白最终追进了小镇边上一条小巷里,与西门黑水河岸只隔三条街。这几个月来,他奉命藏身镇上监察田七动静,时常见到河水送来上游尸骸,有桓家人的,也有狼盗的。 为此,将军驱逐了这几条街上的居民,堆起火炉把尸骨烧尽。此地本不该有人烟。 洛白缓缓贴近粉影遁入的院子小门,脚步不碰出一点声息。他的手悬在门把前方数寸处,微一犹豫,没敢触门。 等到众同窗完成合围再动手,似也不迟。 他尝试把心底忽然生起来的怯意辩解为审慎,为着二山主的计划顺利,却也发觉自世俗中找寻借口,有损修行人的尊严。练剑之人,本该刚直如剑,不作权衡妥协。 点滴汗珠自洛白脸颊上流下。 身处无声长夜,云后月亮以及一千颗繁星正注视着他,他在这儿没有秘密。 所幸,一道话声好快打破了静寂。“白铜雀已封死了镇上道路,我们出不去啦。” 较之冷淡得多的妇人声线问道:“你认为不该一战吗?” “他们人手很多,而且动作很快,看来全是跟着白铜雀北上征战的好手,铁与血选出来的骨干。我还看出,当中有几位本是名门大派中有数的后起之秀。” 洛白心头怦怦直跳。她发现我跟在后头了吗?没可能,天工坊的步法决不是一个小小侍女所能洞破的。 那妇人沉默了一阵。“在我的时代,这些后起就像烛台上的灰,高高在上,却只为着衬托烛火的光辉。” “夫人当然不怕这些人。”侍女恭敬说道。“小的只怕他们当中,有人认出了我!” “这确是我的考虑。不论如何,你在我们嫁出悠然的计划中还有很大的用处,不可轻易暴露。”夫人思索半晌。“我决定了。我去和她正面交锋,你则乘着镇上注意力聚焦一处,去行你的职责。” “谨遵夫人令旨。”侍女说道。 洛白凝神要听她提起所谓“职责”,指的到底是甚么,却没得到答案。 夫人也似等待着侍女的回话。“你有话要说吗?” 侍女迟疑着。“小的以为,放任傅轻歌闯入迷雾山太过冒险了。假如山中的秘密被小姐知道……” “我不会把世上至少有不下十指之数的人知悉之事称为秘密。她早晚会发现的,既因着她的命数,也因着我们中有太多人的际遇,早与迷雾山连成一线。” 我们?谁是我们?洛白小心抑压着呼息声。 只听陈夫人又说道:“真正棘手的是桓玄。他与上一代的因缘全无关连,却贪心不足,想借与悠然间的婚事来分一杯羹。他也很精明,清楚北伐一天犹须借助桓家,岳麓就没法有甚么大动作。” “而且,没人会想把迷雾山的秘密揭露出来。” “直白地说,我认为他早就知道悠然的价值远超外界想象,但他永远想要更多。因此,我想让他明白在这场姻亲中,到底是谁占据着主动。” 夫人的笑声轻得像青蛇的嘶鸣。 “我这样说吧,他想必已离开前线,奔着我们的二山主而来,闹得全世界也知道北伐两大助力间生出了矛盾。这正好给他父亲借口中断战事。大家看得明白,夺回洛阳城,已足使桓家地位跃升至朝堂第一,没必要再打下去了。” 侍女也笑了。”只可惜二山主一番盘算,终究是落得一场空。” “这倒是谢青阳路线遗留下来的问题,强要她来裨补阙漏,事败也非她之过。她是战士,不日或将跻身宗师,但她永远成不了她渴望成为的阴谋家。故弄玄虚的深沉无助于智谋,骨子里,她与狼山上那头母狼其实是一样的。” 洛白莫名地愤怒起来,手握紧了剑柄,忘却了片刻前的不安。 他痛恨着这种儒家式的,不负责任的比较,它们是如何毁损着世外高人们的名声和美誉,使得长生修道沦为市井短长。 但他的怒气没持续多久。陈家家主正在北方军中效力,因此,陈夫人对当前局势的推断多半没错。 桓玄快要来了。 洛白轻轻踏步,走到小巷入口,比起来时谨慎小心得多。他为着同窗们的围剿阵仍未成形而惊讶,但也不能再等下去了。 他思索着可能的因果,走过一个又一个路口,彷佛行过千里道路。剑客的感官维持着极致的灵敏度,等候着预期中的围杀命令。 但他没有等到甚么。抬起头来时,他发现自己仍在小巷之中。 他竟然按下了拔剑的冲动,眼神打着颤,游离着投向巷子出口旁边的墙上。 那儿早就贴上了一张淡黄色的符纸,尾部随着微风飘飘荡荡,忽长忽短,好像灵蛇吞吐着舌。 下意识地,他拔剑出鞘,剑光刺向小门似闭未闭的门缝。 然后一道粉影轻飘飘地掠上墙头,手中赤虹一挥,迎向白茫茫的剑光。 洛白相信这临急出手的一剑,已及得上堂姐的七成火候。他的功法出自天工坊真传,剑术更是清河洛氏家主手把手的传授,自信就算与号称书院剑法第一的傅轻歌相比,也不至于逊色太多。 至少在赤虹中断他的剑光前夕,他一直如此深信。 剑身断裂一刻,洛白像是手被火烫了一般,飞快撤了剑柄,倒退着急往小巷出口。 就在这时,他才第一回感受到了刻骨的恐惧,学剑以来做过的梦,立过的愿,抛开剑柄一剎便已抛诸脑后。 他的剑鞘已击出,却只是为着争取撕开墙上符纸的时刻。只须外头有人得悉此间动静…… 那么,二山主便会目睹他撤剑而逃的模样,看着一个剑客舍弃了剑,自甘于苟安残生。 他手里剑鞘微微一斜,挑向急趋喉间而来的赤色长符。 也因着这,他另一手离墙上的符纸便远了一寸。这一寸,纵使是在赤虹削断剑鞘,割开他的咽喉过后,他也没能补上。 “洛家功法?”他倒下时,听见陈夫人微带讶异地说道。“这飞鹤步火候倒是不差,比得上洛家小姑娘十岁时的功力了。” 那一瞬间,他忽然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学剑。 ☆、第十三回 在小坡上扭到脚后,陈悠然没来由地想起了洛家的新家主,那个腿上灵便得匪夷所思的女子。 洛时寒在岳麓住过半年,自己的体术有部份就是跟她学的。只不过练了几个月,腿上的功夫总是练不到拳掌般灵活,人家就没兴趣再教她了。 待得其父逝世,洛时寒回乡继位,甚至没有与她道别。 换作是她置身我的境地,想必用不着他人相助吧。且不提母亲有没有扣留她的能力,像她这样的人,是宁死也决不会沦落成桓玄的鼎炉的。 她承认自己怕死,一直也怕。上一生她活不好,这一世她没活过。 直至遇上了他…… 就在这时,傅轻歌自雾中伸来了手。 是了,她还没问他为何一双终日握剑的手,竟可如此柔顺。 “我自己也走得动路。”为什么自己总是像块又冷又硬的石头? “是的。”轻歌承认。“但再走几里,你的脚筋会肿起来,再过一盏茶,脚踝就得涨成巴掌大。修行练的虽然不是腿,但没有腿的人很少能练得好。” 她有些动摇。“黄山上那些仙家们……” “与阴山上那些老僵尸们没分别,都是骗少年人的玩意儿,只为动员修行界的苗子们为大人物的理想冒险。”轻歌说话时语气淡淡的,这是专属于他的,怒气的体现方式。“我不喜欢这样。” 陈悠然低垂着的眸子忽地眨了眨。 “既然你这样坚持,我就多欠你一回了。” 轻歌的背部也是温软的,她潜意识找寻着内里的冰冷,却甚么也没感觉到,一颗心倒是砰砰直跳起来。 鉴于她的胸已贴上他的背,她确信他察觉得到。 按她的印象,轻歌在这方面的心思不太多,至少远远及不上在剑上的心思。当她迟疑着把双臂扣在他胸前,他的手伸往后方,主动夹起她的大腿,贴心得教人说不出话来。 好一阵过去,她平息了心里起伏,忽然说道:“你有过情人吗?” 似乎因着共过患难,若只停留在嘴皮子上,她就总是自由的。 “没有。”傅轻歌说道。“为甚么这样问?” “我也说不上来。我的意思是,不是有很多潜心修行的人都无心□□吗?你却很有些温情,不似那类人。” 傅轻歌嘴角翘起,笑得欢快。 “练剑又不是念经,虽总是使得人废寝忘餐,却不至于连基本的人情都没有了。”背着一个人,他的脚步仍很轻快。“我刚开始学剑时,山下来了个陪着父母赶路的小女孩,因着天雨滞留,与我说过好一段时间的话。” 陈悠然的声音蓦然轻了起来。“说话?说的是甚么话?” “这会儿想起来也真神奇,我自幼在山中长大,虽然读过一点书,也时常跑到镇上闹腾,按理该和大门户的千金聊不起来。” “至于那时说过甚么,现下是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和她一起的感觉很舒服,好像一条鱼离开局促小潭,游进了大海。” 轻歌的手不自觉地抚摸着腰间木剑柄。河上一战后,两人约定让木剑暂时跟在他身边。 陈悠然却没注意到他的细微动作,只是低着头,思索着甚么。一两句话到了唇边,又咽了回去。 两人越过一道等身宽的小溪。轻歌为防她的脚踝撞到石子,一边身子倾侧着前行,沾湿了双脚鞋尖。 “我很少从南方入山。”他皱起眉头。“没想到这头的水路这么多,山道也比北方难行。” “你时常来这?” “不算是。”傅轻歌说道。“山上还有许多我不了解的事……” 他忽然放低声量。“看!那是甚么?” 陈悠然抬眸望去,只见树林背后,大雾头顶,隐隐透出青竹顶端,如剑指苍穹,凝势未发。 即便是剑道门外汉的她,也感觉到了异样。“山中本来就有竹吗?” 傅轻歌摇了摇头。“人种出来的。再往此去,必有人迹。” “可在这大雾弥漫的山中,怎能住得了人?” “寻常人确是住不了。”傅轻歌声线微微发颤,可负着她的背却仍然很稳。” “所以我相信,这就是老爷爷当年向我提起过的那位前辈。” 他说着,不自觉有了喜色。“我本来还以为,他不过是哄小孩睡觉的故事,要不怎么几次入山,也没撞见?这回全因从南方出发,才碰上了这大机缘。” “甚么机缘?” “待会你就知道。”又走几步,似乎是以气机感知过四周并无可疑,轻歌嘴角笑意全然伸展开来。“说起来,这也得算是你给了我运气。” 陈悠然眨眨眼,还想再问,背着自己的男孩这时却显出练剑时常见的专注来,二话不说,脚步渐渐快了起来。 她的视线总透不到迷雾背后,但以轻歌的眼力,一定能看清。 是的,或许在这浑浑噩噩便被推着上路的两辈子里,她想要的,只是引路的一线光而已。似乎有了光,温暖就会到来,哪怕那仅是未经证实的愿望。 她拥紧了他,静静地感受着男孩落足时自双腿传导而来的动能,无声摇撼着一颗心。 他大概还没有明白,可那本来就不重要。 “你的腿疼了?”风流送来傅轻歌的话声。“我们可以先歇歇再走。” 她猛地摇了摇头,笑脸埋进少年衣领间。 “不。”她说。“这样就够了。” 雾气半遮半掩着天幕,夕阳消逝一剎,只在山丘上残留淡黄光泽。而当水雾缓缓退散,陈悠然所见的天空已没了颜色。 深云遮盖住了月光,而自从当今天子登上皇位,湘境每月的十五日就没见过星星。 在修行人的世界,陈悠然低头心想,神秘力量确实是存在的。但她总发现自己很难适应这点,在家里,陈家家主夫妇从来没显现过真正实力。 走了小半天来到的目的地,也没显出玄奇处来。占地数亩的竹林背后,一座小木屋静悄悄地立着。雾浓的时节注定是无风的,轻歌既已停步,四方八面也就没了声息。 陈悠然忽然感觉到了一阵莫名的寂寥。只听得哑哑声响,一道人影推开木屋门户,行了出来。 自那时起,轻歌的视线从未自他身上离开。 独居山中的异人看起来约有七十岁,眉目间有股少见的舒展,大概是山居生活带来的从容。 这全然是不合乎陈悠然对山里人的印象的。这在湘境居民口中带贬义的字词,特指迷雾山脉中公认有人居住的几座山上的人。 总体而言,他们的生活条件通常很糟糕,坐在红泥和野草搭起来的房屋里,眉目间总带有不可解的暴躁苦闷。陈悠然推断,这种印象主要来自狼山山脚下的贫民窟。 然而相比起来,老人显然是世俗的文明人形象。他的身形适中,儒衫敝旧,站直身子时就像一棵松孤傲地站着,占了陈悠然对他印象的大半。见面不到一盏茶时份,她就对老人产生了好感。 可这好感,却还及不上轻歌闪烁着光芒的双眸。岳麓门人眼里的白月光给山中老人的礼数,似乎要比在谢山主跟前时充份得多。 这不禁再次唤起陈悠然对少年的好奇。既然山主不是他的师傅,对外何必默认两人间的师徒关系?教轻歌剑法的,却又是何人? 云层仍覆在月亮上。只见轻歌对那老人作了一揖,眼角不自觉地上扬。“晚辈两人赶路已久,现下同伴不慎受了伤,夜里不便再行,只求先生收留一夜。” 老人笑得温和。“老夫山居苦闷,两位此行,正好为这房子添些人气。然则江湖险恶,两位见我一人住在此地,仍自不感有异,安心留宿,想是早知老夫来历。” “晚辈早闻前辈大名。迷雾山脉九峰尽皆虎狼之地,千里内除了前辈,无一人算得可信。”傅轻歌把木剑递给老人察看。 老人见了,嘴角弧度也不由得稍敛。“能让你也避到这山里来,这回你遭的难是很不简单了。” “晚辈想让她看看那个。”傅轻歌回顾背上陈悠然,笑得温柔。“我相信,老爷爷不会对遇到困难的人袖手旁观的。” 老人沉默半晌。 “老夫没法代他说话。”他说道。“但我相信你的决定。来,两位也请进来坐坐。” 进到小屋,傅轻歌扶着陈悠然坐到木椅子上,使她一下子有点失落。不一时,老人端来温热饭菜,又把一瓶黑乎乎的药膏递到轻歌手中。 但见轻歌笑意甜蜜,透着点她怀疑全由幻想而出的光彩。“你打算自己抹药吗?” 就像,一下子开了心窍。 不,他不过是随口一问罢啦,陈悠然想着,一张脸几乎埋进了碗里。“自己抹我会怕痛的。” “我就猜到。”轻歌笑道。“我小时候也是这样的,但怕你不好意思要我帮忙,就问得唐突。” 他弯下身子,把药涂上了掌心。 “悠然。” “怎么?”她尽量不使他听出吃力,旁边还有人看着呢。 “小时候教我练剑的老爷爷说过,朋友之间,不该算谁作的事多。之后有甚么要我做的,开口即可。” 陈悠然心底的茫然感一直持续到半夜。饭后已过两个时辰,屋里只她一人醒着。她站到窗边,默然折好一头纸鹤,投向好不容易冒出头来的月光。 至于明早望见手执纸鹤而来那人的笑意时,她心里生出的感受,就不是现下能想象到的了。 ☆、第十四回 回想起来,清晨的天空透出的光亮,短暂得一剎便忘掉。 但陈悠然不得不承认,远离雾气确是使她心头舒畅了好一会儿,乖巧地吃完了早饭。 直到那个女人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坏了她一整天的好心情。 那是在她吃完第二根油条,开始萌生睡意时的事。轻歌为老人和她盛好了粥,让她开始思考这荒山野岭,到底是哪里来的小米。 正当她下定决心开口发问,窗外便传来一阵风铃声。 “有人来了。”老人站起身来。轻歌眨了眨眼,为他推开木门,悄然跟了出去。 陈悠然只得也跟着。来到屋前空地,只见她们昨夜行经的小径上走来一名女子,长发披了肩,轻甲穿在深蓝长袍外,相貌在陈悠然两辈子所见女子中稳坐三甲。 她的笑意要是放到十来岁的女孩子间,多数人也受不住。他人的美貌本身,在那群吵吵闹闹的小鸡眼里已是一种过错,而无论如何效仿不了的媚笑,更是犹如滔天大罪。 陈悠然很清楚那种人自尊受创后会露出怎么样的眼神。那时常提醒着她,一头鹤从来不该试着融入鸡群,就如上等的璞玉,本不该埋于乱石。 看这女子眉眼间的飞扬神态,一夕振翅高飞,落影足以覆盖全地。天生的征服者,莫过于此。 因此开始时,陈悠然对女子的观感还不错,直到对方走上前来,翻开手掌,赫然是一头早已揉得变形的纸鹤。 “我昨夜在道上拾到它,相信山中定有人住,可惜路途遥远,小半夜没赶过来。”女子的话声好像被烟熏过。“老先生愿意请我吃一顿早饭吗?” 老人以一种很奇怪的目光打量着她,犹如发现一头蜥蜴黏在了窗纸上。 “粗茶淡饭,小姐若吃得惯,就请入内。” “山居求的,本非锦衣玉食,宁某只望一夕安饱,足矣。” 陈悠然忽然注意到了轻歌的动静。 剑修的心气大多画在皮相上,凝神听其气息,即可察其喜怒哀乐。显然地,轻歌的意气在女子开口后水涨船高,有那么一刻,甚至刺伤了蓄意窥探的她。 宁姓的女子也有所察觉,却只看着轻歌,笑了笑。 一下子,陈悠然心底的不快感就涌上来了,瞧女子的眼神也霎时冷了,同时自问,这比起从前放到自己身上的怨毒目光,终究多一份孤高。 但女子没理会,跟着老人进了小屋。她奇异的执着却又隐匿下来,一张脸涨红得可怕。 就在这时,轻歌伸手一拍她的肩头。 “小心那个女子。”他说道。“我想她会跟着我们。” “你认得她?” “原本还怕认错了人,但她既说自己姓宁,不会有错。”傅轻歌说道。“说实话,这真不是个好时机。” 为着怕把我牵连在内的缘故,陈悠然低下了头。“要不我们现在就走?” “不,这样对前辈很不礼貌。何况,我也想知道前辈会怎么样对她。”轻歌笑得无奈。“就像你遇上麻烦,我来救你一般,我的困难也非一人之力所能解决的。平时我不好意思请前辈相助,这儿却是姓宁的没运气,自个闯了进来。” 可回到饭桌前,陈悠然倒没感觉到轻歌期望的剑拔弩张。老人食时不言,宁姓女子亦是低头浅咽,行止有序,颇具大家风范。 轻歌看女子的眼神犹如淡冰,双手不知何时没再动作,平平稳稳地放在桌面上。 陈悠然清楚,这双柔滑白晢的手蕴含着无穷力量,如二山主平素所言,三尺青锋,可斩蛟龙。 但就连他,竟也对这莫名现身的女子全心戒备。 轻歌指望老爷爷的故友出手相助吗?但她并不了解老人的来历背景。而按她的认知,即便是在修行人中,也很少有人会为了初次见面的后辈招惹强敌。 她得引她在这动手。 某些踏过漫长岁月的回忆骤上心头。一剎那,她抓住了掠过眼前的蛛丝。 “姑娘听过长安宁氏吗?” 女子抬起头来,如鱼双眸透着股掩饰得很坏的惊异。“为甚么这样问?” 霎时间,她好像才看清楚了陈悠然。“你……” “如你所想。”她认得我的相貌,陈悠然心想。“在下和这位兄台惹上了一些小麻烦。姑娘你……” “……麻烦,是的。”宁姓女子答得不知所云,双目闪烁着,时不时瞧向傅轻歌。过不多时,笑意便自她嘴角涌起。“我也遇上了些麻烦,不然也不至于在此烦扰前辈。前辈,您盼望知道我的名姓吗?” 老人含笑摇头。“此地素来任人来去,问了名姓,就落俗了。” “前辈是佛家人?山外儒家诸子人人性情偏狭,行事无方,全不似前辈胸怀广阔。”女子说道。“尤其是书院那群人。” 陈悠然见她引开话头,正好把这深藏不露的老人牵扯进来。至于轻歌如何想法,这时也问不清楚。“我听说长安宁氏家主是岳麓山主的好友。” “这两位之间的关系,就如零陵陈夫人与陈氏家主般密不可分。”女子盯着陈悠然显然变了颜色的脸。“无论如何,这和我没有关系。” “大家都知道。”轻歌全无朕兆地开口。“宁家家主有一位妹妹,自幼被誉为天赋奇才。十六岁时,道门三脉真人公认其三十年内有登仙大能。” “然而她却在一个雷雨夜里突然出走,再现身时,已是迷雾山脉’狼山’九寨四位大将之首。”少年十指屈曲的姿势就像握着剑柄。“练气士们称她为’风神’宁神风。” 陈悠然没听说过这个名字。然而狼山大将的显赫名头,却不是任何人能够忽视的。 迷雾九峰山寨部落不下数百,尽皆凶悍蛮横,狼山却是当中崛起最快,声势最盛的一家。狼王麾下四将率铁骑驰骋湘境,猛如风雷扫荡桓氏的大本营。 即使同是桓家之敌,陈悠然仍然没有与“风虎云龙”结为盟友的打算。 按她推断,若不是这干匪人势大难制,怀湘山也没法子借着剿匪之名,不断在朝廷眼皮底下增强军镇实力。桓玄之父初时声名鹊起,以至今夕清贵无双,脱不了狼山的罪过。 她的面色本就不好,现下更是把眸子瞇成了缝。 开始时,她还等着宁神风响应轻歌的话,但对方只是静静地把茶喝完,半晌才看着她,说道:“你本来并不识得我吗?” 陈悠然摇头。 “她的事和我们无关。”轻歌说道。“我们之间的帐可还没算。” 宁神风瞧着他,眼神甜腻得让陈悠然不止感觉到痛恨。但她总觉得,假使那不是装出来的,女子放到轻歌佩剑上的热情,也显然不逊于注视轻歌本身。 只见宁神风视线游离着,一时在她,一时在他。 “我没忘了我们的事。我也记得我曾说过,只要你有了战胜我的把握,即管向我出剑。” 她说道,眉目间突然生起陈悠然意料未及的,钢似般的气态。 这与甜蜜是很难共存于一人的,但显然,她生而并非寻常。 “但你有事在身。你若要动手,我大可在这待着,但是你真有把握吗?” 陈悠然转而注视着轻歌,却见剑客摇了摇头。 “不是现在。”他说。 “那么,你就去做好你的事。”宁神风说道。“我虽爱你这百年一遇的因缘,因缘的可贵之处却不在你本身。空有一腔热血的少年人,敌不过铁蹄,也挡不下风暴。” 陈悠然本以为即使是统领昆仑、黄山的剑仙们,或是岳麓三位山主,也没对轻歌如此说话的底气。 她心里急跳,目光寻不到聚焦处,蓦然间明白了,想要说些甚么,可又说不出来。 此时,宁神风又显出展现掌中纸鹤时的笑意。“只是我也没想到,这三年间,你没放弃过找寻我的线索?” “谢兄见识广博,对你兼具私仇公愤,难以不发一言。” “你称他为兄?”宁神风似乎很吃惊。“我还以为……” “我不想知道你有甚么假想。”傅轻歌向陈悠然一向首。“假设基于情报,情报却时常骗人。像我就不清楚,原来宁家和陈家曾经有过交情。” “曾经如此。”宁神风承认,可一刻后又笑了。“你怕我会为陈家那女人抓女儿吗?” 轻歌不置可否,双掌成爪形雌伏在木桌面上,眼光有意无意地瞥向一直不发一言的老人。 良久,老先生长长叹息一声,从坐位上起来,正要开口,宁神风却抢先站起,弯身行了个半礼,说道:“前辈要为小辈们的事儿操心吗?” 老人摇头。“老朽只求诸位勿在此间打斗。世间难寻安静地,既得安心处,万事且由人。” 宁神风看着他,不知想说些甚么,可直至步出院子,她也没说过一句话。众人目送着杀人如麻的雌狼隐入云雾。 “曾经的山脉九峰守护者,今日竟沦落为一屋之主。”消逝前,她的声音前所未有地清晰。“最奇怪的是,你们总能为自身的衰落找到原因。” ☆、第十五回 “我不明白。”离开小屋接近两柱香时份后,陈悠然才说道。”甚么是山脉守护者?” 傅轻歌没说话,步伐形成一种外行人听不出来的节奏。 “我本以为这等前尘往事,当世已无人听闻。”半晌,他才说道。“老爷爷甚少提起这位前辈,只说哪天修行上出了问题,就可以试着来寻他。只是我几次入山,一来取道不同,二来另有事办,始终缘悭一面。” 她记得他曾说过以为那是童话,却没开口。 毫无疑问,他对己有所隐瞒。但他既已以身犯险,她又有甚么立场来怪责他? “要是换作是我听了,定会以为这是哄小孩睡觉的故事。”陈悠然说道。“类似山精鬼魅之类的传说。” “较真来说,两者其实也没太大分别。”傅轻歌承认。“只是这数百年来,迷雾山脉岳麓、狼山、怀湘等诸峰俱有人烟,世人对山脉了解渐多,传奇故事自然就得让步。” 陈悠然想了想。 “我开始明白你的意思了。”她说道。“不是因着了解多了,使人们渐渐不相信传说,而是传说因着人们的到来,从一整座连绵不断的山脉,逐步退缩到一间小木屋里。” “传说都渴求神秘性,不,该说是神秘性创造了传说。” 傅轻歌轻声说道。 “山里人由与世隔绝到为人所知,大体上是朝廷和岳麓百年来的谋划,务求使得天下皇土,俱从天子心意行事。在他们眼里,神洲地图上哪怕一分一寸覆上了迷雾,皆是不可饶恕的罪过。” 结果大家都知道了,陈悠然暗想道,口中却说:“我还不清楚山里的生活呢。” “如果说闯进化外之民们生活中的礼教是一道光,它极其量只来自一个人。”轻歌低声说道。“也只照耀着一个人。我们的同窗们大多不会满足于此,但暂时来看,它是最好的结果。” 陈悠然尽量在开口前理清线索,以免被轻歌看作是笨蛋。 按寻常标准而言,男孩说得有够晦涩的,但人家可不是事必要向她交代清楚。 “你想让我看的东西,和跑到山里教你剑法的老爷爷有关?” 傅轻歌点头。 “本来,木屋中的前辈算是这秘密的守门人。然而随着怀湘山与狼山在境内交战日烈,许多素无人迹的地方已然为人所知。前辈对山脉本已有限的掌控也就越趋微弱,只须绕过木屋进山,大抵就能瞒过前辈的耳目。” 他们何时谈到了这许多话?“那为甚么不把东西取走?万一被人……” “没人取得走它。而且老爷爷也说过,凡是有缘见到它的,如取如携,一由己心。” 说到这儿,轻歌笑了一笑。 “这也是他和别的读书人不同之处,从不藏私,任其自流。” 陈悠然说道:“就像水?” 傅轻歌想了想,点头说道:“就像水。” 一时相顾无言。陈悠然为着两人间少被察觉的相近性而感慨,从外人的角度看,她就是没那么明媚的他。 只有她清楚自己远不及他,因此既渴望着他,也盼待这距离不过出乎想象。 老人的药治好了她的脚踝,抹掉了肌肤之亲的原由。她有意放慢步伐,长久地沐浴在前一天还教人生厌的迷雾里。 “是了,你和’风’到底……” 话到半头,她及时咽了回去。 山里人与狼山距离最近,受的劫掠也最多,两人间有仇怨不是甚么奇事。 轻歌抬了抬眉。 “那无足轻重。”他说道。“至少直至此刻,我仍没能解决与她的因缘。因此,为何背负起了重量就变得不重要了。” 那么一瞬间,压在陈悠然心头的重量变得如此强烈,使她忘却一切。 “你想听听我的因缘吗?” 轻歌以讶异而又带着笑的目光看着她,几乎教她畏缩了。 “甚么因缘?”他的眼眸倒映着光。“如果你想说的是……” “难道你早就……” 对话被一阵意料未及的风终结了。它起源于两人谈话间越过的山丘底部,离此约三四里路程。 这座山占地甚广,但每一处的细微动静也透射在雾气的流向里。哪地生了异样,大雾便往它的反方向飘。 而雾又带动了风声。霎时间,陈悠然弄清楚了情形。 “宁神风?她想对你动手吗?” “大概不是。”轻歌应道。“我大致想到她进山来的动机。在小屋中故意装作冲着我们而来,不过是临时起意的恶趣味。我也不相信,狼山派出的探子会特意打探你被逼婚的讯息。” “就是亲近如小郭等几位同窗,怕也还没得知消息呢。”陈悠然同意。“我本疑心她与桓玄暗中勾结,代他前来抓我。” 轻歌却不以为然。 “她或许已堕落得教人心寒,但还没到听命于桓玄的地步。”他的手抚过飞萤火赤红色的剑柄。“宁神风也曾练过剑,而练剑的人……” 他蓦然收起话头,拉着陈悠然快步前行。 “话虽如此,这阵风带着让我不安的刺痛感。咱们快走吧。” 陈悠然敏锐地意识到,既然背后莫名掀起的风与暴力无关,那就定然造成了有形无形的窥探目光。 那是轻歌不愿宣之于口的,难以被证明的潜在感觉,如同二山主在一次谈话中提及的心流。 所幸周遭仍没有风。 轻歌翘起她手臂的姿势甚稳,似乎是怕她再度因着跟不上快速步行而扭到脚。他的眼神总是清澈如水,全没小说评书中渲染的心头荡漾。 朦胧间,她随着他一路奔行到崖边。这时轻歌才放开了她,露出小孩儿恶作剧成功后的得意笑容。 “那玩意跟脱我们啦。”他轻微喘着气。“真是可惜,我本该先看看它的真面目。” “依你看来,那是甚么?” “旧时代的残影。”傅轻歌牵着她站到崖边。 陈悠然放眼前方。一时之间,漫天大雾一扫而空。 九道石柱不规则地立在山崖下的荒野地里,在此看来约有十来丈高,顶端与一瞬间退散远处的雾海等高。 雾海之上,则是无穷无尽的阴霾。 它为陈悠然留出的空旷境地是有着限界的,不可越雷池一步。午后的光明被妥善保存在这细小空间之内,显得撑起苍穹的九柱庞大而必不可少。它们的力量,犹如古旧石质蕴藏的岁月般难以尽数。 陈悠然难以置信。“老爷爷留下的东西,就是指这个?” “它是他遗产的第一重,最容易理解的一部份。”傅轻歌话里带着种奇特的悲哀。“我想,人们总是能从前人以为粗浅的事物中领悟些甚么。” 陈悠然被他的话打动了。她望向石柱。 柱上没有花纹,也没有文字,与她初时的猜想全不相符。过了一会,她忽然说道:“你想说的是传到我足下的振动?” 轻歌皱起眉头。“甚么意思。” “地底下在颤动。”她说道。“而那颤动是从柱子周遭的地面上传来的。难道它们是刺进土里的地动探测仪吗?” 这一来,男孩更是讶异了。“你竟然联想到了这一步?” 陈悠然惊奇地瞧着他。“我猜对了?” “或许……”轻歌看起来有点不安。“又或许不是。但毫无疑问,你的观察已深入遗物的第二层,甚至更多。然而这震动决不该在此地就感应到。” 陈悠然瞪大了眼睛。“你的意思是说,这儿快要地动了吗?” “不是啦。”轻歌叹了口气。“算了。我们先下去看一看。” 说罢,他携着她御剑而下。赤火划过雾霭,宛如星辰的残片从天边跌落。 来到地面后,陈悠然边想着划过长空时所见的九柱景象,自远而近,就像是…… 龙? 她犹自想得入神,却听得轻歌抱怨着收剑入鞘。“这儿给人的感觉和从前又不同了。到底是谁,在这儿做了些甚么?” 他面色不快,只在与她对视一剎稍缓。“你感应到了脉动吗?” 剑客眉间的忧色更重了。 “这不对劲。”他说着,绕着柱子细察着动静。 陈悠然跟着他的脚步行走,突然叫出声来:“唉哟!” 轻歌立时回过头来。“甚么?” “走着走着,我体内的真气忽地就跟着步伐运转啦。虽然它运行得还很微弱……” 她倏地间又惊又喜。 “是了,这就是你要我看的东西!这几条柱子指引的是真气的流向,演示着老爷爷留下的功法!” 她喜上眉梢,看向轻歌,只见对方并未露出她预期中的欣喜笑意。 一息间,她的笑容僵硬起来。 “是吧?” “你确已看到了第一层。” 再开口时,轻歌话声沉重,眼里闪动着某些她看不透的甚么。 “为此我得恭喜你。但我忧心的是体现于更深层次的变动,一些我从没想明白的事物。” “我所感觉到的脉动……”她张开了口。“那是不正常的吗?” “我不会这样说。”轻歌说道。“但它应当是持续的,恒定的。除非,我们立足的土地已然出现了永久的变动。” ☆、第十六回 陈悠然确信田七曾在课上论及望地观气,遁气观脉的基础知识,而此等无关儒家修行法的阴阳学说,正是少有她会提起精神抄录的。 她从不相信,世上只有读书人们玄奇难测的修行方式,能够触得到天庭。 “我感觉到了地脉的流向。”她闭起眼睛。”不成规律的抖颤,必然来自脱离常规的地脉流动。它们在泥土下爬行,就像血管隐于肌肤下……” 接下来的细节,以她的感应能力就无法得知了。 她张开眼眸,只见傅轻歌一脸茫然地瞧着她。 “我听过类似的事。”他说道。”但你是怎样在没有地动仪的情形下感知到地脉的?就算换作是谢兄,也……” 话声中断。两人陷入沉默,直至陈悠然再也受不了不时浮现的藩蓠。 “每个人的功法都不同,就算我能感知地脉,也不是甚么了不起的事。” 这情急开口,把话说得更尴尬了。好在她本不打算在感知能力之事上纠缠,当下说道:”你担心一旦地动,老爷爷立下的柱子就会倒下来?” 傅轻歌没有答话,只是凝视着柱与柱间的空白。轻风溜进了雾群让出的小天地里,拂过陈悠然的后背,她却没为意,尽盯着男孩苍蓝色的眸子。 “柱子不是重点,从来也不是。”他的话声放得好轻,好轻。”这个地方在他心目中,也未见得举足轻重。” “至于他真正珍视的事物,我恐怕它们在更早的时候就已倒塌。颓垣败瓦仍立于废墟,骄傲地俯视着白阶梯下的尘世,但无论多少阳光照耀在它们的身上,它们也没可能回到过去辉煌的年月里。” 陈悠然心底没来由地闪过了甚么的影子,面色变了变。”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如你所想。假如当初那贼道人所言非虚,你与我的连系注定比我想象中来得更深。而我本人,亦抱持着真假难辨的记忆。” 男孩轻轻地笑了笑。 “即便撇开这些,你或许仍和书院里众人一样,认为我天赋异禀,得蒙山主亲传,受尽垂青厚待。只有我,是特别的。” “但我自己清楚,我并不特别。” “一个不识字的山里孩子,在血光和马蹄声中长大。如果不是一个老人跑到山里头来,不求回报地教养他成人,他又怎能步上修行之路,谈笑即可御剑云间?” 他的思绪,也似回到了遥远的山水里。 “对我好的人不算少,但若没有他,也就没有了后来。” 陈悠然看着他,低垂双手紧抓着裙摆。 “我明白这种感觉。”她说道。 “老爷爷一生中筑起过殿堂,也立起了柱石。他离开时说道,假如他的殿终将破灭,至少九柱仍会撑起天空。不知他有没有想到,当我们来到柱子跟前,也就证明殿堂已然失去了力量。他的后人们高居山上,早已忘却尘世受苦生灵。” 陈悠然抬起眼眸。 “你说的是岳麓。”她说道。 傅轻歌回转身来瞧她。 “是的。”他应道。”是老爷爷在后山竹林外的山壁上写下了’清雅纳言’四字,望后人胸怀开阔,容风过林。是他,裁种了鞘骨树,盼游子晓得落叶归根,风起时亦有家可回。” “在此之前,空中楼阁般以大理石柱撑起于山巅上的书院本舍,以及白石阶梯下收纳战乱流民的山城,亦是由其所建。他是教我剑法的人……” 轻歌眼神一黯。 “……也是岳麓的第一任山主。” 这显然超出了陈悠然的预期。 “前代谢山主,也就是三位山主的授业恩师。只是,我记得他十五年前便已……” “传闻总会出错。”轻歌说道。不知为何,他避开了她的目光。”世人现在以为正确的事,往往在数百年后就会被认定为错误的。今人不了解错处何在,但那错处确实存在。” “我明白你的意思。” 陈悠然低下眼眸,不敢让他窥见瞳孔边流动的水光。 “我本来以为,你纯粹是因着见义勇为的心来救我的。但当你谈及我们间的牵连,我虽隐约看见,却又摸不清。” 她袖里的手不自觉折起纸鹤,成了鹤首也成了尾。 “藏在第一层底下的所有,能告诉我吗?” 两人间的气流形成越趋强大的张力,压服了身躯各部份的感知。 某一瞬间,陈悠然确信有一道长蛇自她脚边蜿蜒而过。 她颇愿称之为恐惧。 这时,男孩把木剑交到她手里。木柄触手温热,恰如他的温度。 “第二层。”他细声说道。”沿着这九道柱子走,一路到尽头。” 女子垂着剑依言而行,脚步绕着高耸石柱,行成一环环的飞扬尘埃,在地表上铺成薄薄一层。 傅轻歌的目光不曾自沙尘上离开,似乎想要从中找出他不准备告知她的下一层真相。 换在旧日,她势必痛恨如此。然而她已领略到他的星空之大,熠熸星辰不足独占。 剑尖转悠着圈子,引领着地面气流循九柱间形成的路线图而行,暗合此刻她体内真气流转轨迹。 走到第五根柱子时,外冷而内蕴炽热的气流已冲上胸口,浑厚强盛远胜于昨日。 而到了最后一柱前方,随着她一足踏上微见松软的泥土,满地流走的风尘也就止住。 真气升至她顶心处,冰凉如寒流盖首。 “出剑。”轻歌低声指引。”破开覆盖这山一千七百年的云雾。” 这话犹如劲箭洞穿了她。霎时间,她无拘无束,如赤身立于天地之间,剑尖往上高扬,排除了所有的界限。 她的手腕一动,久已被遗忘的神力自气海中彻底激发出来,推出了木剑。 骤听咻的一声风响,猛如龙啸垂云之畔,木剑刺穿小天地外的雾层,到达了九根柱子顶端远未能触及的九天之上。 那一天,整座荆州也看见了逆坠的流星。 猛然而生的偌大劲道,使陈悠然脱力昏厥。到她醒来,傅轻歌正蹲在她身旁,托起了她的上半身。 假如亲身父母真曾为她感到欣慰欢喜,脸上露出的笑,大概该与男孩眼下神情无异。 不知何时,她再也抑不住泪水,抽泣声像蝉吞吐着夏夜的雾。轻歌静静地伴着她,甚么也没说。 过了一会,她渐渐回复过来,呼道:”哎呀,你给我的木剑呢?掉到哪儿去了?” 傅轻歌缓缓扶起了她,指着无雾限界边线处最远的一根石柱。”我瞧到在那边。来,我们过去。” 似是她意气激起的一剑,使得自然里无边际的主宰意识到了此地的久违律法,风与云雾悄悄地渗进了石柱框出的圈域。 陈悠然初时见雾气渐渐聚拢,尚不为意,一息后才会意过来。 “我刺穿了结界?” “不打紧的。”轻歌声线柔美。”这座结界本就是为了被打破而存在的。迷雾的存在既非人力可为,亦非人力应阻隔于外。纵使你把它隔在柱子外头,它还是存在。” “我从不曾真正理解老爷爷的用意,只知九柱的第一层,引领着’九道归元功’的总纲功诀,功底深厚者见之可练。老爷爷说修行入门,就像小儿初学持刀,不该设门坎。” “第二层,是我想出来的顺势练剑,既是试剑,亦为诱发你体内潜在的真力气运。只是这一层上你既不愿细说,我也不深究。” “至于第三层,同样出自我个人的推测。”朦胧间,轻歌竖起一根手指,笑意尽是灵气。”自身得了道,见了一己的门坎,接下来该如何?” “见天地。”陈悠然没加思索。”哪怕只是一瞬。” 这话使轻歌又变得沉重起来。 “哪怕只有一瞬。”他认同道。”只要它真正属于你,就够。” 这话太合听了,陈悠然心想着,边走到柱群的尽头。 没错,只要他属于我,就够。 “你们在找的是这个吗?”一道声线打破了静谧。”这手工真不错,倒让我想起故人了。” 陈悠然瞬息间抬起头来,瞪大的瞳孔里映出了宁神风的微笑。 狼山大将”风”坐在半截断折的石柱上,平整的切口托稳了那若有若无的身形,连带着她右手食中两指夹着的木剑也晃荡起来。 她倒持着木剑,轻歌定不喜欢这样。 确实,几乎一瞬间后,剑客便走上陈悠然跟前,手握在墨黑色的剑柄上。 “那是悠然的物事。”他的嗓音冷淡。”我们间的瓜葛,不干她的事。” 宁神风惊奇地瞧着他,又瞧着手中木剑。 “我是听错了吗?你竟然会把它送人?” “别以为你有多么了解我。” “我可不能同意这话。若非看出你的天份,我当日何苦饶你。” 男孩的声线透着股轻蔑。”你以为你很了解剑?但你不曾正经地握过一天剑。你甚至从没被剑锋割伤过。” 他举起手掌,其上如玉温润的光华霎时间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道道斑驳的惊心剑创。 “我学剑以来,手掌被自己的剑气割破过三百二十六回。直至一天,终可圆融控制气机,距离初次持剑之日,已是整整十三个寒暑。” “我自知决计配不上剑仙美誉。但世人把我与徐真鹤和白凌尘对比,不是没有原因的。你或许真曾自五大正道掌门围攻下抽身而退,但在剑之一道上,你永远到不了这个高度。” “现下,从先贤的柱石上下来吧。”他说道。”你配不上他的位置。” ☆、第十七回 听过这话,宁神风的面色沉下来了。 “世上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了解他。”她说道。“你也没有代表他说话的资格。” “我当然知道你了解他。当初不正是你破坏了他的愿望吗?” 傅轻歌拔出长剑,赤光横放透穿大雾。 “我本来为着另有要事,无暇与你纠缠,但不要以为我忘掉了当日的事。你早就该到下头见他了。” 宁神风盯了盯站在一旁的陈悠然。 “一个小姑娘要成亲,你却把她当成比寻我报仇更重要的事?” “任何人在我眼前被压迫,我也引之为要事。”轻歌说道。“不然,我也不必与你相斗。” “我倒以为你喜欢她。” 陈悠然脸红了。 轻歌可没对此有甚么表示,应道:“就算是街边的一个小乞丐遭到了桓玄的欺侮,我也会挺身而出。” 他纯净的眼眸里,首次带有冷漠而精准的谴责。“我没想到,同样也学过剑的你,竟然会落得为桓家办事的地步。” 宁神风先是愕然,随即大笑不止。 “你以为我此行是为抓她回去?”她身形笑得打着颤,指着陈悠然说道。“桓家出得起价钱吗?” “狼山上金银犬马,犹胜高门深户,身外物自然无法打动你。”傅轻歌慢悠悠说道。“但假如桓家答应你,乘着这北伐乱局,为你处理掉随军北上的兄长呢?” 陈悠然从没想过,人的表情竟能在一瞬间变化如此激烈。 她本以为豪阀贵女纵使堕入魔道,总会抱持着自幼修得的深沉城府,那既被称为良善的外衣,也是罪恶的遮丑布。 但她所不了解的宁神风,却似乎从来没有过那层外壳。宁家女子怒火张扬,如雾中绽放起青苍花焰。 这时,她才忽然想起,自己曾经自父母口中听过这个名字。 那是在她临上山前的一段日子。自从被那老道说破来历有异,她一直心神不安,赶在母亲行动前筹备好了上山修行之事。 当时父亲听她有意上进,很是高兴,好快为她打通关系。 某天初入夜,她去找父亲借取山上生活的盘缠,父母寝室却已点起烛光。自她来到以来,这是第一回。 “宁神风当上了狼山大将。”那时,母亲冷漠说道。“她大哥想必已告诉过你。” 面对母亲惯用的尖锐语气,父亲的答话也如常地慢悠悠的。古往今来发生过的所有事,他好像都漠不关心。 “飞鹰势不甘安于燕巢,亦定必展翅于高山。自上山起,她的命运早已注定。” 母亲沉默一会。 “狼山又得一员大将,不日必然南侵,你注定要和她交手!我只想知道,你愿不愿意接受你的宿命?”她不满时的话声总很短促。“若你下不了手,就让我来。宁央怨我恨我,皆可。” “你若问我是否下得了手,答案很明显。湘境容不下不知进退的土匪,而南方能教狼山晓得进退的人,还不到五根指头。”父亲说道。“但你非要我不对这宿命提出抗议吗?” 母亲没有再说。现下陈悠然回想起来,惊讶于父亲看似无害的推迟作为,果却留到今日方结。 “我记得你大哥和我爹是好朋友。”陈悠然冲口而出。“你对我,对他有何不满,此事了后尽可登门。但乘人之危,伤害故人之友,真是长安宁氏能干得出来的事?” 宁神风以一种奇异的目光嘲弄着她。 “长安宁氏。”她重复道。“二十年不到的牌匾,还缚不住我的手脚。” 陈悠然突然感觉到了一阵共鸣。雾海中的肃杀氛围是寂静的,提醒着她话已说尽。 “原句奉还。”她说道,同时抛出纸鹤。 由她当先出手,显然不在在场人士预计之内。 但轻歌见机可谓极快,当起爆纸鹤在宁神风身前三尺力竭炸裂,他抓紧了漫天纸碎飞舞的时刻,御剑驰空,到近处探手一抓,势要夺回木剑。 面对这千钧一击,宁神风无法再安坐柱上。 她站起身来,也不待手中木剑被轻歌硬扯回去,便已放手撤剑,任之掉往地面。 少年出手本是一心为剑,仓卒间未明其意,即把御剑轨迹压下,斜身伸臂,抓稳了剑柄。 与此同时,宁神风却向陈悠然飞扑而来。 神速非风可比,唯雷可及。 陈悠然在短短一瞬间折好了袖里纸鹤,当此满天雾气爆发水意,威力之盛,想必可稍挫其锋。 然而她根本没找到出手时机。 但见宁神风身形未逾半途,已挥袖拂击,如推门户,挟起半座山谷的水雾直扑面门。 这股力道绝不是凡人能够抵挡的。它彻底震碎了陈悠然一双衣袖,使她飞出老远,纸鸢似地落入云雾笼罩的沙石地。 宁神风人未落地,傅轻歌的咆哮声即从身后传来。 一时间,就像整座山峰也扬起了怒气。飞剑破空声狂暴拍击山脊,声势甚至盖过了宁神风瞬间调动起来的风雾合流。 月光化身龙虎,剑势猛如雷震。宁神风半空中一转身,抽出怀中苍蓝玉笛,挑往剑客堪比当世任意一位剑仙杀着的巅峰一剑。 剑尖对笛尖,竟没掀起半点风浪。 宁神风安然落地,浑身唯一不妥处,仅仅是面色白了点。 傅轻歌手执双剑,触地一刻卷起的狂风,足以震散十里大雾。 飞萤火的剑尖抖颤着,带起奇异的律动。 “羚羊挂角!”他说道。“我听说陈家家主虽是你兄长的旧友,他妻子却视你为祸害,不惜抹除宁陈两家的交情。你要用父亲的剑,为母亲逼迫女儿吗?” “你听说的倒真详尽。我只是没想到像你般的人,竟也会无条件地听信谢青阳说的话!”宁神风笑了。“他在我们的事上算个甚么?有甚么点评的资格?” 傅轻歌想不出一句回驳的话。那无可避免地,对他的剑意构成了影响。 于是他猛下决心,把木剑掷到陈悠然落地方向的雾海里。 宁神风眼看及此,并未阻拦,眼里的惊喜神意更浓了。 “你真的对她动了情?” 她的嘴角是平滑的,看不出年岁痕迹,可眼眸却透射出明亮的光。那与她行事中展现的干脆利落有所冲突。 “她有着她母亲的美貌,这是真的。但她母亲是怎样的一个人呢?”宁神风笑道。“既然人的本质起源于家庭,同一家里出来的人们也就是类同的。若要爱她,倒不如改作喜欢我。” 傅轻歌难以置信地瞧着她。”你有甚么毛病?” “不比你的病重。”她说道,笑意转眼黯淡了。“我很喜欢你啊,虽然撇开你的资质,你的外貌、身世、人格,对我一点也不重要……” 剑客打断了她。“那也能算是喜欢?” “为着好看的眉眼,和为着修行的资质而喜欢一个人,两者到底有何高下之分?如果有分别,那也只是皮相天然可见,资质却需要被激发。” 宁神风抬起一只手,摆了个请战的手势。 “如你所知,我已把你的资质激发起来,比你的老爷爷做得更好。如若你仍感激他,就不该怨我。” 傅轻歌禁不住冷笑。“你也配和他比!” “在某些层面上,我甚至比他做得更好。一个活了大半辈子的,明断审慎的老前辈,竟然会觉得能凭一己之力,使得狼山脚下的贫民窟改过向善,说出来有人相信吗?” 她指着他,直点心房。 “你的老爷爷那次上山,唯一的成就就是成就了你。他铺就了你的根基,但你修成剑道的大路却是我铺就的。我杀尽了你村中的人,换来深切怨恨,可隐在我行为背后的,那伟大得盖过了世俗人道立场的爱,却被忽视了。” 宁神风的笑容中竟似真正透着悲哀。 “为此,我期待你明白过来,已有六年之久。当你意识到了岳麓那三位山主的伪善本质,愤而离山,于我无异是天赐良机。” 她顿了一顿。 “我可不理会她和她那混账老妈之间的事,只要你答允我此行的请求,我甚至可以护送她到桓氏无法触及之地。” 傅轻歌猛一抬眸。 “甚么请求?”他问道。 “加盟狼山。”她得意地露出微笑。“踏上我们为你搭起的长生桥,一条真正让你超越徐真鹤和白凌尘的剑仙之路。” ☆、第十八回 陈悠然倒地一刻,已然察觉到了轻歌任由她被宁神风吹飞背后的意图。 以她对轻歌剑速的认知,他是不太可能拦截不到宁神风那并不算快的身影的。 唯一的解释,是他既看准宁神风不会当真伤了她,而且本也想让自己远离决斗现场。 离开木屋时她就注意到了,随着轻歌走进自己的人生,男孩那神秘而多姿多彩的道路也尾随过来了。 美丽的不安定性,使得一个同样名叫陈悠然的女孩畏缩不前,选择了地狱。 傻孩子,竟不明白飞蛾若不扑火,就无法称之为美丽。 陈悠然忍着浑身碎骨似的剧痛,缓慢地坐起身来。她咬破指头,在小纸片上快快画了双耳朶,折成纸鹤,低低地投向云雾遮盖起来的鏖战之地。 她早就悟出连母亲也没发现的书符道精要。既然文字生于图画,图画亦可显文字之效,刻印符意于纸上。为此,她的甲骨文向来学得很好。 但只要纸鹤被那强得可怕的女人发现,纸上描绘着甚么似也不太重要。 她自知战力远不如两人,介入只会劳烦到轻歌,但就算只是听听轻歌的声音,也好。 风声狂啸不止,响声掩盖人言,但宁神风在风眼处发出的话声却透彻清亮。为何以这风声之大,仍卷不起郁郁浓雾? “你不答话,不代表隐藏得了心思。傻子也知道,带着这修为平平的小姑娘穿过桓家辖地,冒着北伐战火抵达长安的可行性有多低。凭你一人之力,是护不着她的。” 陈悠然几乎可以想象到她嘴角的弧度。 “对此,你心知肚明。当日你杀掉那装神骗鬼的老道,却恰巧被老二撞见。你知道,待他回到山上,必然惹得我再次下山来找你。初时引得我出口请你加盟的天赋,今天已经结出了果。” “如我所言,我对这份资质的爱是纯洁的,高尚的,不求任何回报。你无须参与任何劫掠,便能享有最好的秘籍和灵药。我们会辅助你,指引你,保护你,直至你得证大道。” “期间你要做的,只是在狼山遭遇重大危机的时候,为我们出一剑。” 作为响应,陈悠然听见了朝向地面的轻笑声。 “之所以不计代价请我上山,还不是为了对付桓家?你们连区区一个修行家族也应付不来,谈何为我搭起长生桥?” 宁神风回驳飞快。“谢青阳他们三个,难道就能在十万大军铁蹄下保存岳麓?个人的力量在皇朝面前是软弱无力的,你、我,也是同样。” 她忽然又笑了笑。 “想要超脱于庙堂压迫,唯有超越人力的限制。幸好我的法术,你的剑意,在这条路上均已走得够远,而桓家的势力又远远尚未联合起来截杀她。只要你我连手,陈悠然定能平安到埗。” 傅轻歌不说话了。纸鹤听见了踱步声,再将之转化为陈悠然掌上纸片的抖颤。 她忽然被打动了,泪水一点一滴地渗满眼眶。 “这一生中,你想必从未如此谨慎。”轻歌呼出了一口气。“只是为了劝我上山?” “我总算已上了年岁。不该谨慎的,是仍在少年时的你。少年人都这样,得了一柄剑,就自以为可斩蛟龙。他们当中,有许多人没再长大。” 言下之意明白得很。 果然,轻歌如陈悠然所想般轻叹一声。 ”你既有把握说服我,那么桓玄确已离开前线,单骑南下。” 他的话声轻微冷颤着。“我听到风声时,还没想到他会肯为了她不顾功业!” 不,不,陈悠然绝望地想,桓玄可不是为着我回来的。若使他得偿所愿…… 一瞬间,她便想冲出去,却仍受制于全身脱力,双腿竟动不得半分。 “我听说过,桓玄想在她身上取得的物事价值倾城,也难怪他按捺不住。”宁神风话尾一转。“你带她来这儿,自然也了解她身上秘密对修行人的用处。不愿与我合作,莫非却是为怕我分一杯羹?” 轻歌维持沉默。无言的寂静在隐伏空中的风雷声下不复存在,四周流动着教陈悠然心里发寒的氛围。 她的腿倏地忘了痛。于是,她站了起来,瞳孔像猫般尖挑起来,刺探着甚么。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甚么。” 轻歌往空中一挥剑,一条赤练蛇滑过她正注视着的云雾。当地竟然与她相距十数丈。 “而且你说得太多了。” “是的。”宁神风欣慰地笑了。”这大概是你整天下来最精准的观察。” 一息间,狂风破开了大雾。风流没间隙地转动着,围绕着对峙两人形成漩涡。而漩涡的外层现正不断扩展开来,逐步震散时常往地面沉坠的雾群。 但风暴的中心,却仍然是不可触及的。 陈悠然侧身避过迎面拍来的一阵风后,眼前的气流已稠密得教她无法上前。 此时,她才注意到不远处地上,放着轻歌赠送给她的木剑。 她随即在袖里作了布置,飞扑往前。 一股猛风奇快地将她压倒。 这回她扭到了腿,得用手撑着半边身子,才免得摔个灰头土面。 遥遥看去,飞鹰的翅膀完全振扬起来,怒风开始循不规则的流向迈进,加给妄图接近者的压力更大了。 她也听见了轻歌的怒喝声:“宁神风!不要把她牵扯进来!你不是想听我的答案吗?” 这时说这可却不灵了,陈悠然心里焦急,确实,轻歌话声止后驰突而起的剑气,彻彻底底地被暴风封锁着了。 再看剑客面容,已没了往常的宁定。 “你犹豫这许久,也就不必再问答案。”宁神风感慨说道。“说到底,老山主此生误你太深了。” 傅轻歌再次出剑,光虹瞬息间震散风怒,一路透穿至风眼最深层的障壁上。 这一剑剑力之猛,使得那不具实体的气墙,也生出了琉璃破裂的清响。 “好一记'贯九日’!”宁神风赞叹道。“这一剑比起当年,火候果然是更深了。” 她挥舞起手上玉笛,发出咻咻响声,无异响尾蛇的嘶鸣。 “现下该看我的啦。” 才怪,陈悠然心想。 她往前一打滚,同时抛出怀中十多头纸鹤,一瞬间全炸散开来,挡下宁神风拦截她取剑的猛烈风流。 她算准,眼下雌狼大敌当前,顾不得再费神在她身上了。 只要让她取到剑,无论结果会不会改变…… 心思还没转完,她脚下的泥地已先出了问题。 起初,她以为地动骤起,可那决计没法教泥土化作浆水似的深潭。 很明显,只有她身处的一小片土地是这样。 她难以置信地瞧向宁神风,对方却甚至没看她一眼。 轻歌怀着她期望只供她一人享受的侠义精神猛冲往前,却瞬即被宁神风拂袖截下。 一刻后,她胸口下均已进了土。 因着土系法术的温和本质,她的肋骨还没被压断。可这一会儿,她又再次感觉到了在崖上时已有迹象的地脉流动,冲击着她的胸骨,进而是心房。 就如,堕进了污泥? 她奋力上游,手足却沉滞难动。液化的土渐渐淹过她的口,她的鼻,她的活力开始消散。 她听见了轻歌的喊声,可一瞬不到,连那也因着泥水盖过耳朵而没了踪影。 终于,一双眼帘沉重得再抬不起。 她闭了气息,陷入了沉寂。 便在此时,在她周身各处施加重压的一切都消退了。 流水声响,点滴落到耳珠,她猛地清醒过来,惊骇着,等待着自己堕入最深沉的黑暗。 落地一刻反倒没给她太大恐惧。双手触到石地后,她心神稍定,环顾四处,不见光亮。 她自袖里取出纸片,胡乱画着点燃了火。 火光微弱地映照地下世界。她身处的岩洞算不得潮湿,更没有滴水,弄得她想不透跌落时的声响是怎生来的。 她再摸摸耳珠,似乎也没教甚么沾湿了。 隔得一会,她想到就着火光探视身上,也没见得浑身泥污,面色不变,一颗心却不免慌了。 那女人想把我关在地底吗?但地下洞穴中既然透气,自然有通往地面的道路。难不成…… 想到一旦地动起来,身处岩洞想必就要倒塌,陈悠然被火光映着的脸不免发白。 为了逃避那宿命似的惨酷牢笼,她愿意接受死亡,但单纯的死和被生生活埋完全是两回事。 术法造出的泥潭通道想必早已关掉,她放慢脚步,依着光亮找寻着出口。 眼见一路前行,石壁上刻着一个个小人和各类禽畜的形象,她更是相信此处有人住过。 说不定远古之时,这座山峰曾有过能见天日的时光。 她又走出一段,脚边渐感湿润,心想找到水源所在,大概就能通往陆地。 只是这趟长路一绕,不知道是否离九柱所在地远了许多,得想个办法回去看看轻歌如何。 只怕他宁可战死,也不愿我插手以二敌一。 但若真见他有了危难,我…… 陈悠然叹了口气,忽然间,一道水流汨汨而下,堪堪擦过她的面门。 她瞬间往后一跃,抬起头来,但见一道张牙舞爪的蛟龙,占据了整片洞天。 ☆、第十九回 陈悠然自小就着迷父亲游历四方时拓下来的壁画,时常扯着图纸,趴在地上,指头顺着画像线条描摹,不知不觉就学会了写字。 没人说得透那种字体,到底与今人写的楷字有甚么关系。但总而言之,一理通,百理明是天才的象征。 而陈家,毫无疑问打算让独生女蒙上此名。 这全没有甚么用处,陈悠然心想,也就是懂了下笔时的“写意”,学习以书法画符时进展能快一点。这些小聪明,每个小孩子都有。 对于头顶上壮观难言的蛟龙壁画,她就瞧不出来甚么。 毫无疑问,这地曾有人住过,但那怕且得是神洲第一回陆沉前的事儿了。古老的事物虽然珍贵,但却不见得有甚么实际功效。 但如果,它与此地给她的异样感觉有关呢? 她的视线落到蛟龙捧首双爪上。 龙,掌水。 附近水气相较刚掉落时浓重,是这原因吗? 她饶有兴味地伸出指头,在龙鳞下方的天空中比划。 自臂窝尽处忽起的剧颤,使她浑身僵了僵。 反应过来,她只感肚腹处真气再度不问情由地升起,颤巍巍地让手指沿着龙形移动,一寸,又一寸,堪比悟通九柱指引真气运行之法时情形的加速版本。 半晌过去,她忍不住跪倒在地,胸腹为一阵局促感所充满。方才急速运行遍体的气息在一声闷响后,又退回气海。 她瞪着眼睛,一双桃花眸子朝着岩石地面,眨了又眨。 我,走火入魔了吗? 陈悠然大声喘息着,好不容易把闷气逼出体外。她双臂撑起半身,决不敢再看头顶龙形半眼。 只是视觉上一没了功用,她的耳朵便即灵敏起来,来自遥远处的流水声渐渐钻进脑海。 贴着地面的双掌慢慢开始抖颤,随着呼息声起落无序,到她从十足的惊慌中抽空半边脑袋,才意识到,声音与抖震均是来自地底。 它们不止息地震荡着心神,就像…… 龙吟? 她猛地摇着头颅。 真糟糕的比喻,不但不合时节,也没甚么道理。一个人既没听过龙吟声,怎能把甚么声响形容为它? 不,不,不,它是甚么姑且不论,对她的摧残却来得迅捷有力。 不知有没到半柱香的时份,她已然想要发疯。 放开双手,呼息提醒着她,对,让双膝也离开地面。 那原是自己在山峰上就听到的地脉声响,不会吃人,大不了是地动的铺塾。 而地动和这声音一样,只要保持距离,就伤不了人。 不成,她闭着口喊道,若不俯伏在地,她就没法不抬头起看头顶的蛟龙图案。 是的,那声音道,就如女孩子总是忍不住不看镜子一样。但假如,这就是轻歌口中的第三层意思呢? 陈悠然猛然省起,这庞大得不知边际的龙形图案上方,很有可能就是九根柱子屹立之地。两人寻剑时走开甚远,她一到了地底,又走了回头路。 她默想着蛟龙所示形态,倏地抬起头来。 这一回,图形本身却没给她太大的震撼。 她已被偶然的发现所深深触动,举起指头,因着龙身上大得异样的鳞片数算下去,从龙首数到龙尾,不多不少,正好九片。 座落的方位,正与九柱的位置相同。 当下,她是全然明白到体内真气被带动起来的原由了。 之所以立起柱子,仅是为了指引地底下壁画的所在,若想明悟整套功法,则仍该到地下来寻。 岳麓前山主用心之深,难怪连轻歌也不敢说全都明白。 她不由得轻叹一声。 “即使这山洞还有别的进来法子,那也决不可能易寻。而我,虽是误打误撞进来,却也全仗着踩到施了术法的地面。老爷爷这心思虽深,又有谁能看到呢?” “至少,不只你一个人。” 平空而起的话声听起来若无其事,却是一整天来她耳边最响的雷。 她的足跟立马离了地,眼眸飞快扫视着黑暗。 火光快将熄灭,她快手另画图形,手里纸片燃起了光。 蛟龙图形中心处往下,一道人影躺卧着望向岩顶,目光灼亮着,像一双燃烧的星。 注意到陈悠然的目光投向他,他双足一撑,站直身子,眼神登时锐利如尖刀。 陈悠然不是第一回面对这类眼神了。纵然如此,对望一刻,她心里还是闷得慌,压根儿没敢反瞪回去。 这感觉,她只经历过一次。 忽起的念头使冰冷笼罩了她。她几乎无法思考,直至那人打破沉寂,走上前来。 她瞬即跌撞着退后。“不要过来!” “谨如小姐所愿。” 那人停步,长袍下摆暴露在火光下。他反手持着长剑,剑柄呈现神洲罕见的半鱼形状。 “是你!”陈悠然脱口而出,不知为何,心底寒意倒少了大半。“裴将军已死,你还要继续为桓家办事吗?” 对方敛了敛眼睛,莫名地带着笑意,像一柄刀子割破了她的面皮。“你以为他出得起雇我的钱?” “这话倒是合理。但你虽然比他高明得多,要潜入这儿还是……”陈悠然双手收进袖里。“你是宁神风的人?” 那人没有回答,目光又回到了头顶的壁画处。 霎时之间,那双收藏着野火的眼眸绽放狂热,神态几乎无异于仰望着太阳的野人。 陈悠然不自觉地又退了一步。 “不错的猜测。”他轻声说道。“但带你进来的通道与她无关,乃是我来此时留下的麻烦。” “在士族中,她最接近光明,因此被人打为黑暗。为此,不光彩的手段反倒为她所顾忌。我却不一样,永远把目标置于手段之先。因着这点,我和她天然不相关。” “那么说,你们同时出现在这山中要把我们截下,也是巧合啦?” “这世上没有巧合,悠然。” 男子似乎没把她脸上越渐明显的恐慌放在心上。 “命运是因果的整合,看似不合理之事往往有迹可寻。傅轻歌与宁神风的剑斗,还有你我的碰头,莫不如是。” “金银埋的因,多是血肉成了果。”陈悠然试图不让对方发现袖中动静。“听我劝,不要以为流血的一定是我。” 对方轻轻叹了口气,拄剑在地。 此时陈悠然才发现,那用黄金半鱼雕像作的剑柄,在阴影里竟不会发亮。 “鱼可以用一辈子的代价,让半边身子变为人,但若想再进一步,却是永难如愿。” 他摊开一手,动静使得陈悠然心神一愀。 “半鱼的下半身是鱼,生下来的假如幸运,仍有着人的上身,可若仍旧是鱼,谁也没法说这不对。至于生下来,自然而然就有了人的下半身的,神话中一则也没有。” “神话又不一定是真的。”陈悠然说道。“而且你也没见过半鱼!” “前一点对了,可也没全对。我曾看过天下间现存关于妖魔的记载,当中包括远自神洲陆沉前的,由柳家的仙师们刻在古树皮上的手录。” 陈悠然听到这话,本想强装出的笑容也没了影子。 “至于下半句,我确实见过半鱼,就在东海郭氏划海称王的航道上,我抛开尾随船只,远至仙山之畔仰望虹光。虹光底下,半鱼们露出人身拍拂着波浪,鱼尾顺应着大海的流向摆动,拨起的水气在阳光下升作云霞。” “我了解她们,正如我了解你。” 此时,被陈悠然刻意遗忘的恐惧已爬出了半个头儿,可她试图以态度上的强硬与它相抗。 “你有病,你根本就不认识我。” 男子轻轻一笑。 “那么,就把这当作是初识之时,总比记住水上厮杀光景为好。” 裹在他身上的肃杀气息,慢慢地消退了下去,可陈悠然却连站也站不住了。 终于,她忍不住颤声呼喊:“我说过,不要过来啊!” 纸折出的风暴卷起长袖,拍翼振起水火之舞。岩洞中先是炸起了起爆纸鹤们的残躯,之上又覆盖着掠水纸鸢的余波,使得翻天覆地的打击集中在小范围内。 她相信,即便是她一生所见之人中最强者,早早便向她展现了实力的二山主,也没可能以肉身硬抗这一击。 它来得多么急促,力道又是如此雄浑,如非她因此龙图得悟,根本没法使得出来。 她想得没错。他没能以肉身硬抗。 火光先于水波敛去,继而,连那若有若无地于这空间扩展着影响的浮影都消去了,好比河面被小石子打出涟渏过后,又变得沉寂。 法术产生的元素因着一阵亮光,而被无情地吸收掉了。这温润的亮光,来自男子左手手持的玉杖,它约莫三尺长短,绿玉色,尾端作虎尾,头部却是龙首。它本来佩在男子后腰处。 见到玉杖一刻,陈悠然心底残存的最后一丝盼望也幻灭了。 她双膝一软,跪倒地上,眼看着文士的脸浮动着掠影,在玉杖微光的映照下越走越近。 最后,她燃起的符火也消灭了。谯国桓氏的大公子伸出手掌,往脸上一抹,露出了本来面貌。 唯一不变的,是他眼里的笑。 ☆、第二十回 是的,陈悠然不会忘记那种笑意。那和她的想象,一模一样。 老道人提醒过她,母亲警告过她,但她却总以为凭着个人的努力,能够走上另一条路。 “轻歌回山的时候,我还以为这个世界终于有了第一次公道……”她一口银牙已咬紧。“现在想来,我真是太傻了,不是吗?” “如果你把这视为福份,受苦时会好过得多。”对方响应道。”就像一个人因着地动全家死绝,多半会庆幸自己仍然活着,多于对家人恒久哀悼。” 陈悠然听见这话,怒气一时占满了死寂心房。 她死死盯视着他,直至他垂下玉杖,彻底步出阴影。 怀湘山少主、领一等军功爵虎额侯、御封新设尚书台主簿、新设兵部给事中、太子洗马桓玄身上衣衫远不如其身份尊荣。但当他露出本来面目,却没法错认。 如果说当代真有人容颜能与轻歌相近,也就唯有此君。在陈悠然看来,他不如轻歌精致,但灵动的水蓝色眸子,提升了一切的深度。 这也正是她从来未为他沉醉的原由。远在初次见面之前,她就看穿了那双眼眸背后的阴影。 “感受会因着认知的偏移而变动。”她说道。“这就是你乔装成奔走下人的动机吗?为了寻乐子?” 桓玄摇头,低首瞧着宽布双袖。 “我想知道在我的属下眼中,权力到底是甚么形象。”他轻声软语。“在我面前,他们极尽恭敬,我看不出当中是恐惧居多,还是不满占了上风。理所当然地,我渴望避免后者。” “那你一定很失望!”陈悠然试着以声量带动胆气。 “是的。像我们亲爱的裴将军,就不曾在他少主派来的使者面前掩藏不满。他总是存着落魄贵族的骄傲,无论是听命于桓氏还是陈家,对南阳裴氏的子弟而言也是一种侮辱。” “但他仍不得不为我尽心办事,至死方休。” 陈悠然冷笑。“你非要把恐惧当作忠诚,那也由得你。” “我从未如此想过。恐惧,既没能带来顺服,也无法捎带慈爱。在恐惧背后只藏着一件事,那就是力量。它本身是如此纯粹,而它放射出的权力投影,又是多么的迷惑人心。” 他伸出手来,话声诚恳。 “只要与我结合,你就是这份力量的主人了。” 陈悠然压低视线瞧他的手,随即以一种怪异的眼神回望着他。 “少和我来这套。”她说道。“少和我来这套。我很清楚你打算如何对待我。” 桓玄登时笑了,大笑。 他的指头如箭,虚空点着她的胸口。 “倒真是活学活用啊。”他说道。“权力,不过是建基于认知偏差的幻影。在下者观察着在上者的法、术、势,以判断加临其上的权威是否真有大能。三者之中,法和术高下易判,但最重要的势,却全然建立于人们的理解上。” 他摊开双手。 “对此,我别无他法,只好不再要求恐惧附带其余我渴求着的事物。恐惧应只来自力量,真实,强大,有迹可寻。” “而让我们的支配,以绝对力量为根基。” 岩洞本来幽冷,加上陈悠然对男子的战力心中有谱,更感心室抖震,想不出一丝逆转的可能。 她握紧双拳。“你要强抓我回去,我自然无法反抗。只是,假如我决意把你想要的阴气封禁起来,你娶我又有何用处?” 桓玄听了,笑意仍是不减。 “封禁?你倒把这事说得像吃饭般容易。当日在江上,将军和你母亲暗中串通,要把封气符打入你的气海,目的同样是为着挟制我。每个人都清楚你的稀缺性,以及它值得的代价。” “但是,难道你们真的以为一张符纸能够阻碍我吗?” 他表面的和缓神色迅速地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类近仰望龙形壁画时的狂热眼神。 桓家长子素来不是甚么神秘主义者,他涉足于常人敬而远之的隐秘,仅是为了其中蕴藏的力量。 总而言之,它们会成为他的一部份,然后每当他注视明镜,对自身的崇敬也就不再流于自负。 他确实远胜于己。轻歌虽或在他之上,却为强敌所缠,难以相助。 “宁神风若没赶在这时追到,你就已经死了。” “我不否认这点。”桓玄直白地说道。“然则,我既未曾和她事先商量而同时入山,恰是证明了命运有所安排。” “甚么安排?” 昏暗中,桓玄第二次伸出了手,笑意如蜻蜓点水。 “这一生,你将属于我。” 陈悠然后退一步。 “你疯了。” “我想你已见过某位老道人,对你的来历作了推测。说实话,我不全然相信他的话,但你生而不同于人,却是无可置疑。也因此,我才选中你。” 他指向岩洞顶部,也即蛟龙九爪尾部同时指向的方位。 “你大概听说过,我练的纯阳功法过于霸道,时须双修吸纳阴气,调和五蕴。而你,既是家父得力部属之女,出身高贵,又是万中无一的纯阴之身,也就自然而然被我看中,逼你成亲。” 他笑得欢快。 “这想必是你心目中的故事版本,把我想得可真下作,不是吗?天下修行法何止千百,焉有将自身生死系于一人之理?” 第三遍,他伸指指向陈悠然。 “你想必很痛恨你的命运吧?但那不会改变甚么。既无力量,就多动脑子。想想,世间女子千万,为何独你体质特异?独你施符自带水气?” 桓玄眼里神光渐盛,再次指向头顶蛟龙。 “唯有你,听见了这坑道中无形的水声,从那龙的轨迹中悟出了功法!我、傅轻歌、宁神风,无人能做到这一点,难道你认为,那是因为你的资质胜过我们吗?” 陈悠然又退了一步,惊疑地瞧着他。 “那脉动……” “对,只有你能听见。我曾不相信我收到的情报,此刻却确定了。” 桓玄的嘴角被一股几近疯狂的情绪拉扯往上。 “你,就是当初潜入湘境里头的那条蛟龙。” 一阵骇人沉默。这回,陈悠然决意以大笑声遮掩惊惶。 “怎么?我们跑了这大老远路,原来只是为了躲避一个疯子。” 她笑得弯下了腰,双手捧着腹。 “亏你信了那等骗小孩儿的话。我出生以来,每件事情都记得一清二楚,有迹可查。如果我真是甚么蛟龙,我一定会记得的。” “奇怪的是,许多事情你记得太过详细,重要的事却大多遗忘了。” 桓玄没笑,只是静静的盯着她。 “大概有人动过你的记忆吧。” “但共鸣不会骗人。千余年前,另一条蛟龙游经湘江,难抵沿途练气士截击,于是深挖地底,潜入寒渊,开辟地底下这壮观盛大的空间以求脱身。这,就是湘江不为人知的支脉。” “后来在蛟龙行经的旧迹上,迷雾九峰应运而生,这最初的道路也就慢慢被封闭了。后来的蛟龙都走别的路,但其中已经没有一条能学始祖般深潜地底,强自开出一片天地。” 他一晃手中玉杖,杖首吸纳起来的焰光透射而出,跃动起舞,一溜烟地在周遭岩壁上燃起连串星光,使得龙壁下的空间亮如日之将出。 “然而蛟龙经过时遗留的浓重水气,仍然残存在这深不可见的地底之下。先人们担忧,水气会影响到山脉沿线的地表稳定,于是顺着蛟龙开拓的路线扩展圆阵,分出九大方位,将水蒸散为雾,散到地面,以缓解岩石通道承受的压力。” “迷雾山幅员广阔,除了来历笼罩雾中的山脉守护者外,甚少有人到过这山的每一角落。九大雾窍分布山峰各处,一直运行良好,人们也就渐渐没再注意。” “直至十一年前,蛟龙自东海而来,突破郭氏沿海十七道符阵,直走长江。” “这次,牠没赶得及深入湘江后半段已被重创,当下仓皇南下。新开辟的水道虽短,却深入河床极深,这一不妙,却无意连上了此间岩道。” “于是,湘江水再次进入地下通道。” “在此,请容我提及一位被认为当时已然故去的老人。前辈进了山来,把九根石柱竖立在九爪龙鳞阵的中心处。如你所见,这阵法虽只是大阵的袖珍版,九柱甚至不曾刺进此间,彻底调动水气,可它确实有效。” “好比今日,它已唤起了你的潜能。” “就算你说的是真的,调动雾气又和功法有甚么关系?” “在此通道之内,水气的流向,是与蛟龙体内气机的流转一致的。也只有蛟龙,才会在一瞬间忘却后天十多年来的运气方式,任由气机按照最精练,最有效的路线运行。” 桓玄说得通透,好像心满意足。 “简单、纯粹……最强的力量莫过于此。也只有牠,能作我一生的追求。” 陈悠然上下牙齿打着磕,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想得倒妙。”她最后反击道。“可惜我没察觉有甚么天份被引出来了。要做梦,也找些不安份的人。” 桓玄似乎相信了她的说法,侧着头,想了想。 “也许只是敲打不够。”他作出结论。“得罪了。” ☆、第二十一回 对清楚桓玄说话方式的陈悠然而言,言语的表面与真相并不相关。桓玄甚少说谎,但也从来不会把真相明白道出。 “如果说,这里就是干涸支脉的尽头……” 她的手刚抬起,却又放下。 此时,桓玄已然飞扑而来。 迅猛如虎啸天。 或许这一击还及不上宁神风不留闪躲余地的拂袖,但因着那片刻犹豫,到她反应过来,足下已赶不及移动。 她可没有忘记,离开渡雾镇时画下的三张护身符已用光。 危急间,她横起双臂,上抬硬抗桓玄下击双拳。 桓玄眨眼间化拳为爪,势把陈悠然两条手臂上十数重大窍穴尽纳掌控。 虎爪袭至瞬间,响起一阵连环爆破。 一息间,桓玄已后跃到三丈开外,双掌虚按前方。破碎衣袖飘扬空中,如蝶飞舞,华丽动人,与陈悠然失去长袖遮盖的苍白手臂形成鲜明对比。 桓玄难掩眼内惊喜。“原来你早有充足准备,摸透了我的体术变化!” “很难说。” 陈悠然一瞥刚才虎爪抓落的部位,没见伤势。 不过内藏水火双鹤于袖,以量取胜,未料有此奇果。 可这么一来,袖中折鹤这一手就玩不上来了。 想到此处,她咬了咬牙,拉开拳架,脚步一前一后划动至斜角上,顺应一双手自内而外地成钓钩状。 她以指敛往掌心,遮住了掌纹上的一小片空白。 从前堕入地狱的那个女孩,也曾试过挣扎,也曾在那尝试的过程中一步步失去希望。 在她的认知里,正面施符是没可能伤到对方的。 世间防御法分三教九流,像那裴将军的金钟罩,原理为内气外发,远非自外而内的横练修行所能及。 但桓氏以六阳正气构筑起来的内法身,就完全不同了。 桓玄全身并无罩门,想要伤及肉身,唯有强硬破开防御。 而本可赋予她些微盼望的木剑,被留在地面上了。 看似破釜沉舟的举动,实则只是更好看的死亡姿态吗? 与此同时,桓玄也已作出响应。 只见他高抬起一足,双掌一取侧守,一取正攻,五指着力不定,时刻可转为一十二种搏击手法。此为外物,而其本里,唯见战意高昂。 “说实话,你比我想象中要更强硬。”他笑了笑。“或许我会爱上你的。” “我倒不这样认为。” 话是这样说,陈悠然却不免想象,假如当初的他确实爱她,她会不会慢慢地遗忘过去。 “成为你的情人,大概总比作你的妻子好。” 半晌,她回应道。 “然而,人……是活在过去的生物,假如承认今时胜于昔日,长成于过往的思想也就失去意义。” 言语间,真气按着龙形指引,运行遍体周天。 “我不会抛弃过去向往的生活……”陈悠然眸子里闪烁着悲伤。“哪怕它从未成真。” 桓玄侧起头,想了想。 “那好,我收回我的话了。”他轻声说道,收敛了脸上笑容。“你与我的理想差得太多了。” “因此,接下来的一切,只是为了让我化身为龙。” “甚么……” 急风猛如飞瀑,没给她一丝喘息余裕。 桓玄与她间的三丈距离,转瞬间就被湮没了。 他的拳头直轰面门,好比巨石为长木臂甩往城墙,带着股不留余地的辛辣,竟不怕这会杀掉她! 陈悠然重心下沉,半敛着的手掌疾拍往他的拳。 噼的一声,藏在她掌心的水爆符贴上桓玄拳面,随即不等人地炸散。岩洞中沵漫着半边天地的雾。 打从一开始,陈悠然就没想过一张符纸能把他的拳头炸掉。她要的,仅仅是这片刻障目。 桓家嫡长子双眼适应雾气一刻,但见得女子的拳头直奔眼前。 他往后退避,却没料到对方食中两指忽起前伸,早一步穿透了云雾。 弹指间,陈悠然已然破敌。 她垂下贴符时强受桓玄拳劲的左臂,染血右手后撤,连带着身形退往岩壁。 然适这双足后趋间,又踢起整整七道水爆符,全是她举袖挡爪前夕,就着阴影任其滑落至脚边的手制品。 为此,一双手早已划出不知多少伤口。 如同以往,皮肉好快痊愈,但创口得留上很久。 尚幸这算不上重大的惆怅,在眼见水爆符沿着桓玄周身爆破一刻就一扫而空了。 不加思索,她揉身而进。 “你展露的是强大,我看到的却是弱点。包装起来的傲慢仍然是傲慢,临到生死瞬间,它就会毁掉你。” “遁术‘虎冲车’……它虽然赋予了你我无法企及的高速,却并未提升你的反应速度。一旦在加速过程中碰壁,你根本来不及作出应变。” “这样的拳头,是死拳头。” 她挥出右拳,拳头到右上方便即斜劈而下。 赶在反手抓击脉门的虎爪命中前,女子双腿已连环如鞭踢出。 预期中的剧痛落在右小腿上。 她强忍着一小片皮肉连着裤管被扯掉,弹射般撤回右腿,舌头几乎咬出血来。 右拳没被抓到,当即回防胸前,护送着她跌撞着后退,断断续续地抛出一迭符纸来。 这却是她自听闻老道人预言后养成的好处,每夜额外画一张墨水符,练笔同时,神意贯穿纸面,如剑刻字入碑。 她竖起剑指,掣出全数咒符。 “千水牢,缚虎!” 书剑符讲究的意气,她一瞬间便已高涨。 果然,这杀着初使乍练,功效便已远超预期。 但见水雾将散未散,桓玄一个踉跄,似要进袭,已然撞上符纸。 随即,又是一连串震撼整座岩洞的冲击。 陈悠然喘息着待这雾气退散。 等得视线清明,她看见桓玄已被囚禁于二十片平面搭成的水牢里,犹如置身水晶世界般璀璨耀眼。 “如何?” 她轻喘着气。一瞬间的气机爆发,似乎牵动了她气海深处的甚么。 下一剎,她把拳握紧。 水面在同一刻往内压逼,进一步封死桓玄的活动空间。 “也只有这样,能够封着你的高速。”她说道。“许多人也知道,我母亲能够不用笔墨,纯靠心意画符。但她最高明的地方,是这个。” 她的左手垂在腰间,食指指头晃了晃。 一面水壁瞬息间斜刺往内,在桓玄面颊上割下伤痕。 桓家少主抚向脸颊,似乎有点吃惊。“虚空符?” “无须符纸为凭借,便可发动持续时间不长的法术。到了这一步,所谓的保命符仅仅有着保命用途,在此之外,极少有人能逼得我母亲动用真符。”陈悠然低声说道。“不假外物,心意为剑。” 这曾让我视她如神明。 她摊开手掌,再握起。水牢障壁再度收拢。 “她从没教过我这个,因此这已是我的极限。但你该已感受到水压了吧?你觉得,在这隐含大量水气的地底世界,到底是我的符意会先耗尽,还是你的身躯先被碾碎?” “你把足底下的水脉……” “导引到了维持水牢术的纸符上。一来,用作画符的是我自己的血,二来单要我以指头把气机导引至符纸上,也着实不难。”陈悠然说道。“好了,闲话到此为止。你该明白,我无意在今日杀你。” 桓玄瞳孔一张。“噢?我还以为,你该是天下间最想杀掉我的人了。” “日后,还有许多人对你的痛恨会超过我。”陈悠然不情愿地回想起来。“但今日不行。” 桓玄笑了。 “你想不出回到地面的法子,是吧?” 陈悠然不语。 “那又何必讳言?只要你放下心来,让我为你激发起身为龙裔的本能,冲破这方寸之地又怎算得难事?”他的声线蓦地柔和起来。“而且这样,你的轻歌也能得救,不是吗?” 她被刺到了。“你怎可咬定他打不过宁神风?” “按理说,过三年,他大概会胜。在天赋相若时,七八年的修为差距足以判断胜负。”他耸了耸肩,似在试着缓解牢壁缓缓压近带来的苦闷。“无论如何,这天他必败无疑。” 这混蛋没说清原因,陈悠然心想。他要让我自己去想,却不知,我很早就已想到了。 她吸进一口气。“假如我会相信你哪怕一句话,这一趟也就不必来了。” “嗯,我也很清楚你不会相信。”桓玄说道。“这令你在我心中的份量,又增加了这么一点。” 弹指间,游丝般为她足底所吸纳的水气被阻断了。 施出水牢术者与地下水源间被一团混沌似的不快感隔开,符意以她可以数算的速度开始溃散。 她飞快拍出手掌,调动气机至极限处,猛然盖落水牢头顶。“处刑!” 可已来得太迟。她手掌拍落一刻,桓玄已不在原先的方位。 他借着她被脚下不适感分散感知的一瞬间逃脱了,消失于这已不十分暗沉的地底。 她几乎像从原地被推撞开去般退后,首次任由惶急占据脸面。 她的背已贴上岩壁表面,甚至可以感知到遥处流动的水脉。 无措间,她望向头顶,蛟龙的双目正凝视着她。 她跌撞着上前几步,眼神失焦。 随即,一只手自她的后腰刺入,五指从小腹穿出。 ☆、第二十二回 死亡的触感,竟是如此冰冷。 如我所想。 陈悠然眼看着男子的手停留体内,创口却无鲜血流出。 她甚至没感到痛楚。反抗的力气,也就因此而消亡了。 “死,可怕吗?” 桓玄把头靠到了她肩上,轻轻拥抱着她。 他笑得温柔,而她竟说不出这与深入他骨髓中的冰冷相比,何者更难受。 不,无论暖和寒冷,牢笼终究是牢笼。 陈悠然猛地伸手,想要把他推开,但没触到桓玄上臂,她的气力便已耗尽。指尖落在袍袖,宛如微风轻抚。 “可那终不过是幻觉。如果生命的力量为真,它就不会轻易湮灭,尤其,不是在我的手上。”桓玄放轻声线。“活着的你,对我才有意义。” 他举起玉杖,顶端苍蓝光芒在她眼前闪灼。 但很快,这一阵光就缓和了。它只改变了玉杖的色泽,而不再往外散发。 “墓地夜里的磷火也是这等颜色。他们以为那与鬼怪相关,其实不是的,肉眼看不出来吃人的鬼怪。”桓玄似乎有点感慨。“看来,我在你体内只能取走这些。” 他等着陈悠然开口,隔了一会,见她瞳里神光渐黯,便叹了口气。 “再等一会儿,这杀不死你的。我得确认,这是否已是天阳三法身吸纳阴气的极限?单靠外物,还是容不下我需要的。” 又等上一阵,他方才真切叹息。 “好吧,我本就知道没法子直接取走它。即使如此,我还是得想法子对付傅轻歌。” 他的双唇已几乎触及她的耳珠,覤准小腹被透穿大洞的她再无反抗余地。 “要和那家伙一战,法子有两种。自身上的法子我准备了,可那还不够,削弱他的手段却还没使出来。虽然我承认,那同样是为了我自己。” 桓家长子抽回半侧手掌,指尖脱离陈悠然的视线范围。 她大概察觉到对方用着类似虚化术的奇异手法,透穿她的气脉而不触及血肉。 世间的法术竟能巧妙至此。 这本就超出了她的理解,而她也已再无深思余力,只得任男子五指拈起气海外侧漏出的一丝气息,就像河间玩耍的顽童,抓住了蝌蚪的尾巴。 桓玄自无神瞳孔中看透了她的心意。 “即使不理解也没关系的,这本来就是幻象而已。恐惧、杀意、愤怒,皆是因应力量而产生的反应,唯有力量本身是真实的。放在这情况下,它就是五行术法。” “很吃惊吧?按你事前打听所得,我大概是个打架只知抡起拳头冲上的自负疯子。你却不想想,那样的人怎可能在北伐中活下来呢?” “方才我为你展现了土法‘地湖’,这一手则是阴法‘取鲤’。成亲后,我会把它们都教给你的。” 他绵柔地说着折磨了她十八年的恶梦。 ”但眼下,请将力量借予夫君。” “为了,从那命中要降到我头顶的剑锋下解脱出来。” 他捏灭了那尾巴。 紧接着,一阵灵压以陈悠然为中心爆炸开去,连整座瞧不见尽头的岩洞也为之剧震。 地面沿着陈悠然脚尖所指的脉络寸寸崩裂,裂缝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岩壁上。沙石自蛟龙的鳞片上掉下来了,好像起了一场沙风暴。 桓玄因这震荡跌出老远,重重撞上岩壁,脸上却始终带着笑意。 他的目光雀跃着投向站在原地的陈悠然,直至眼看因她而起的动静好快停歇,女子本人渐渐恢复气力,茫然望向刚被透穿却无伤的小腹。 在她腹部前的虚空,清晰映出黑墨符书。 桓玄的笑容消失了。 他敏捷地一挺足,站直身形,微微躬起了上身,犹如猛虎得睹猎物,蓄势待发。 “陈夫人为了给我使绊子,倒真是心思细密啊。那日江上缠斗,她已用上了虚空幻符吗?”他说道。“她没向你提起过用那法术的后果吧?” 他见陈悠然依然呆立着,时而低头嗫嚅,时而目露凶光。 可一会过后,他又摆起了惯常的,渗着甜蜜的刀子笑。 “不,那想必不是……算了,反正这也碍不了我。符文压下了我预期中的气机爆发,却没法闭上我已推开的门。” 陈悠然不安地瞪视着他。“你这话是甚么意思?” 桓玄伸出一根手指,指着符文荫佑之地。他曾在该处抓到蛟龙的尾巴。 “我的意思是,门锁已经断了,门把上的锁链也已成了摆设。牠还没愿意出门来,见见这天地与阳光。何必呢?此地根本没有阳光,没有剑修,也没有读书人,伤不了牠一根毫发。” “但外头的世界,指的也就是,我,已经等牠太久了。” 他低声说了个甚么词。 这时就算陈悠然真是傻子,也看得出有大动静要来了。她想要动起来,却发现自己似乎被对方的指头定住了。 然而,及后可想象的,或是无法想象的,竟也全没有来。 空中倏地迸出的漫长裂缝,隔开了她和阳法“乔木”间的从属关系。 她打滚着向侧避去,眼角余光射向裂缝,只见桓玄同时注视着它,眼里闪过一瞬惊恐。 要不是他毫不思索地高举玉杖,浑没丝毫朕兆就从裂缝中吹出的狂风早已将他扑倒。 饶是他及时消解掉了迎往正面的风流,也再难立足原地,身形一步步地往后退去。 “有意思!” 他横起玉杖,任由杖首龙头在半空中吞吐云雾。 待得蓝光首次肉眼可见地黯淡下来,他垂下了杖,眨着眼睛,看向自那因着狂风而扩展的缝隙间步出的身影。 宁神风。 陈悠然惊异地瞧着她,可她对自己只轻轻一瞥,便不再管。 接下来,一个人赶在空间裂缝消退前夕,双手拉开缝隙边线,走了出来。他的视线四处扫射,到看见了她,一双大眼睛才萌生笑意。 “轻歌!” “悠然,你没事就好了。请你等一等,我得先处理好事儿。” 傅轻歌笑得欢快,随即嘴角一敛,走到了宁神风身边。 “你记得你答应过我甚么。”他轻声说道。“我用不着你护送我们到长安,只须杀了这厮,就够。” “这话该是我对你说。我没想到你会……嘻,与我年少时没两样呢。” 宁神风笑起来全不像快到三十的熟透女子。 陈悠然想起,自己也曾在注视着大山主时的二山主脸上,发现过这样的笑容。 轻歌冷淡地响应道:“你把这视为赞美吗?” “我不知道。”宁神风说道。“每见旁人为爱不顾一切,那故事总是美丽的。可我却不愿作这故事的主角!” 陈悠然听着,忽然问道:“你答应了她……” “只到彻底灭掉桓家为止。” 他回头,笑着瞧着她的泪水滑过脸颊。 “杀掉这人的后果,我还是知道的。无论如何,至少要带来一个更好的世界……” 笑意好快转为感慨。“虽然,并不是以老爷爷期望的方式。” 忽然之间,桓玄大笑起来,笑声响彻这漫长得不见出路的地下水脉。 他仍是笑着,指着傅轻歌。 “他们说你是新世代最强的剑仙,你却用虞雅文的剑式来对付我!” 轻歌说道:“剑就是剑,使得好的就值得学,哪有分甚么谁的剑,谁不能使?” 他慢慢地续道:“而且,我从来没说过自己是甚么剑仙。我只是个学剑的人,凡有益于剑的,对我也有好处。” 桓玄嗤的一声笑了,转向自腰带中取出玉笛的宁神风。 “至于你,赶这浑水又是为了甚么?当日在长安城,你曾被誉为天才,可你做过哪怕一件有意义的事吗?每一次,你反抗的本质都是在逃避,终于从清贵无双的大将军府跑到了强盗窝里。这回你败了,又该跑到哪儿?” 宁神风的回应就显然不像轻歌般漫不经心了。 “你说得好像我曾败过一般!”她吃吃笑说道。“家猫也有资格评价野猫的行程吗?” 桓玄负手背后。“或许第一次败,你就得死!” “这话我原句奉还。” “你对着你大哥,也敢如此宣称吗?” 宁神风的瞳孔尖竖了起来。 “近日内,我们便有机会瞧瞧。”她说道。“可惜你大概是看不到了。” 一息间,她扬起的暴风便霸占了整座岩洞。 陈悠然初时听桓玄说话,就觉他太沉不着气,定然有点儿古怪。这看着宁神风气势瞬间攀升至巅峰,更是使她不安。 他在诱使我们快点出手。 “轻歌。”她喊道。“我在这儿透不过气来。要不先到地面上再……” “你别以为我没有上去的法子。”宁神风以玩笑般的口吻打断了她,气机倒是毫不放松,以几近挥霍的方式带动着风怒。“你听过风龙吧?” 她抬首,指头弹向岩洞顶身姿壮阔的蛟龙图腾。 “龙的本质,是信念。只要坚信自己乃是真龙之裔,旁人渐渐就会同样地相信着你。到后来,到底是你的信念,还是人们的意志逼着你成为龙呢?” 桓玄笑道:“我倒以为,龙早已来到人间。” “是的,人间早就有龙了。只要能飞的,在人们眼里也就成了龙。” 宁神风说着,身形渐渐为这狂风托往高空。 ☆、第二十三回 狼山头号大将实力无容置疑,单是不依仗任何法器即可飞行这点,陈悠然确信连三位山主也无法做到。桓家长子殒落在这风暴中,似乎是必然的结局。 可他死后,事态将会如何发展? 陈悠然很清楚自己没法叫停宁神风。这女人急于让轻歌上山,生怕时间长了生变,现时表露出的狂怒更可能是刻意为之,只为在她面前展露实力。 她忍不住跺了跺足。甚么宁家贵女,骨子里还是和桓玄一样的性儿! “轻歌,你看看地面,那……” 她的话声迅速为越趋猛烈的风声掩盖。但见那“风神”身处风暴中心,闭起了双眼,感应着每一道气流掠过身躯的轻快触感,全不觉大事将临。 又或是她察觉到了,只是全不在意? 陈悠然扑向轻歌,但已来得太晚。 地下世界经受宁神风足以卷起一整座雨林的暴风后,其脆弱外壳终于无法抵受。 随之而起的,翻天覆地的转变,正是由她被“开门”时震裂的地面上开始的。 地面忽一剧震,使她摔倒在地,还没及爬起身来,岩石地便顺着那一直延伸至石墙的裂缝被撕开两半,犹如落到粗鄙农妇手里的石榴。 第一眼看去,它溅射出的汁液黑沉沉的,但她注意到那是石洞中的火光已被狂风吹灭的缘故。 河水没半点耐心,霎眼就挣出裂缝,来到她脚边。 下一刻,它就把她卷了下去。 尖叫声旋转在风中。一瞬间,风暴止息了,可其余势仍带起了飞散的碎石和泥土,以及那丝毫不知节制,冒犯先贤故地得逞后全没想着后退的洪水。 水龙卷在蛟龙眼底成形。 岩顶是大地的一部分,不会崩塌,与湘江地下部份水脉本只尺寸之隔的壁垒却已瓦解,人间的力量也就没了落足地。 风流托起了宁神风,可随即,连她身在的虚空也被淹没了。 狼山大将初时微见惊色,却好快反应过来,双掌一拍,周遭登时生出圆弧状的屏障,护着她从容前行。 轻歌呢?他也掉进水里了吗? 陈悠然挣扎着,逆着猛冲而来的水流前游,双手抱稳一块突起岩石,暗自为那蕴藏河底的惊人吸力所深深震撼。 她眼前一闪,手持着半鱼剑的桓玄飘流到她身前。 河水仍自上涨,连陈悠然赖以呼吸的些许空间也吞没了,但桓玄脸上依然挂着微笑。 他食指一点,声息没经过流水,便传到了她的耳边。 “开口。” “你说……” 陈悠然忘了身在水底,喊道。 话到半途,她忽地明白过来,心登时寒了一半。 然后一阵大力将她猛扯至河底。 事态发展飞快,她没来得及闭气。 事实是,她意识到自己用不着这样。水底对她而言蓦地变得好自然,就像回到了故乡。 这不对头,她边被那无可抵抗的洪流冲刷落入深渊,边想道。 然后一道光就裹起了她。 它护送着她,一路沉向河底,原本顺着水流遁往地面的想法也就成了空谈。她呼吸无碍,一颗心却在往下沉。 她已经失去了活动的能力。 这时,她瞧见在视线可及最远处,傅轻歌驾御飞剑,急往此来。 她下意识伸出手去,待得发现自己能动了,却又立即吞进一肚子水。 想要吐出来时,冰冷彻骨的寒流已自气海上升,瞬息间溢满心肺。 眼角余光,只见得一道冲击波猛把轻歌连人带剑,拍飞出去。它的前端形如咆哮猛虎。 随即,连那最后一点光亮也吞灭了。 自她喉间迸发出一阵低沉吟声,鸣响远及水域尽头,几乎扬起新的风暴。 双眸违抗她的意愿,慢慢闭合了。 是的,我也曾经溺水过,她朦朦胧胧地想到,就在,八岁那年? 只是我一直没记起来,没记起来…… 那曾让我豁然开朗的新世界。 “你确定要抹掉她的记忆?”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想要睁开眼睛,却只挣出细细微微瞧不清事儿的缝儿。 “这术还没到完美处,我只怕会连带着抹去更多。最坏的情况,连她的灵性也会被灭掉。你知道,那与断掉长生桥没太大分别。” 这会无须目睹,也可辨认。 三年来被她引为最大希望,却在她遇难时北上未归的女子言语冷硬,与平时软柔如蜜的声线全然不同。 她记得二山主曾说,甜蜜是毒刃的包装。 可她也曾承诺,那毒刃之所以隐伏不发,全然是为了正义。 八岁时的她,想必并不懂这许多。她花了太多时间来认识新的世界,吸取知识的热情,远大于理解它们的耐心,尤其是那些被抹掉的过去。 就在这时,一人说道:“别忘了抹去她上陆直至此刻为止的感知。我答应过老先生,不能让他行踪泄漏。” 二山主冷笑道:“你倒说得轻松,就像这孩子根本不是你生的。” 对方没理会这话。 白铜雀随即变了脸。“难道你也见过……” “那个老道士?当然。他首次进关,第一个就来找我。”男子轻笑说道。“你大概也知道他到底说了甚么。” “你相信吗?” 男子没有回答,脚步声渐渐行近。一张手掌摊平在她的前额上。 此时,她才感觉到额上已烧得赤红。 “她出生时,我已相信她将成就不凡。老道人提到了她,老先生则救起了她,她更是刚刚吸纳了神洲上最玄妙的气运。你可以说这是巧合,但我相信因缘,一直也相信。” 二山主哼了一声,却又忍住了说话。 “若说她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馈赠,又有甚么好奇怪的呢?谪仙人的传说素来都有,像她般选中个好肚子的可不多。”这回,男子忍不住一笑。“她会活下来的。” “两句话我也不敢苟同。”二山主说道。“我只相信因缘,但那对小孩儿而言太沉重了。” “你又在意有所指啦。好了,孩儿不能等,我不想她醒着期间遭受苦楚。” 二山主傲然一笑。“你妻子告诉你这会痛?” “她总不及你清楚。” “我不清楚。”白铜雀没再笑,拨开父亲的手,温软掌心按到她眉心处。“我也不想教她受苦。这可怜的孩子!” “有时候,长痛不如短痛。”陈氏家主说道。“反正到某一天,她会记起她的命运。” “为了,蜕变为龙。” 电击似的冷流击穿脑海,瞬间屏蔽了她仅余的视觉。 奇怪的是,她并没感到痛。 是的,那不过是空虚,没边际的空虚。 她还在向下沉,深不见底的河水里,寻不到她的落足处。 直至蛟龙眼里放射的光,填满了她的视线。 是了,我既然能看见牠,又怎么可能是牠呢? 她想着,不知不觉地伸出了手,触向那双渐见疲弱的眼眸。牠的触须为水流荡起,牵引她来到龙首跟前。 然后她看见了牠口里的光。 剎那映进眼里的光,转瞬间迸发成冲击,贯入她的四肢百骸。 她往后倒去,随即被那来自河面上的,温和却强韧的引力拉扯往上。 光芒离她越来越远,也越发黯淡起来,沉默当中,蛟龙无声地闭上了眼。 不自觉,陈悠然流下泪来。 眼泪刺痛了她的脸颊,使她醒转过来,张目四顾,但见水平面浮游浪荡,推着她穿过拱门似的岩桥。 昏迷期间,她已被水流卷至浅处。 陈悠然猛地咳出一口水来,霎时间,一道黑影掠过头顶。 傅轻歌自河面露出头来,视线焦灼着投向她。 木剑飞掠而至,剑身巧妙地向下一挑,托起她的身形,小心维持在低空处,飞燕似地拨起小片水花,不停留把她送出洞去。 陈悠然眼前一亮,便被木剑抛落在河流流出地面的出口处。 她挣扎着自沙石堆中起身,只见流水不停歇地直往,通入深林,一路延伸至不远处小丘的另一侧。 她回望流水冲出的石洞。 过不多时,轻歌乘着赤红飞剑,压着身形飞了出来。原本悬着的心,瞧见她时就放下了。 他随即整理好湿淋淋的长发,蒸散一身水气。 陈悠然见了他,本已满心甜丝丝的,但当眼看着蒸气氤氲,自他身上升起,还没彻底咧开来的笑意便僵住了。 “轻歌,慢着,这会把敌人引来……” 话没说完,山洞中已响起一道声音:“别要怕,那小子跑了。” 宁神风缓缓从阴影中步出。半边脸大小的小形旋风在她身上游离,将水气一点点带往天空,使得狼山大将身周大雾弥漫。 “唉,我可没想到他对地底下的道路如此熟悉。定有人为那小子点明道路。”她朝向陈悠然。“说不定,就是你母亲?” “你在说甚么?”陈悠然说道。“我娘怎会知道这些?” 宁神风再度以那种奇怪的目光瞧着她,但好快便转为注视轻歌。 她嘴角露出类近于二山主平素笑意的弧度。 确实,陈悠然发现这两人表面上有些相近之处。二山主不情愿地披起的皮,就是宁神风的血和肉。 “我等这一天很久了。放心吧,我会信守承诺,把你们送到长安城,才要你上山的。”她伸出三根手指。“只要北方局势没变,灭掉桓家,三年就够了。” 傅轻歌僵硬地一点头。 她喜上眉梢,转过头来又看着陈悠然,目光中时刻不停的跃动一下子冰冷了。 虽然,那跳动仍是永恒的。 “我知道你怕甚么。杀掉桓玄的事就包在我身上,那么,你就……” 转瞬闪过的剑光断开了她的话。 她低头去看,只见时空间迸出裂缝,将她从肩至腰,削开了两段。 ☆、第二十四回 宁神风伸出手来,缓慢地抚过被剖开的位置。那情形瞧在陈悠然眼里,诡异得要命。 紧接着,宁神风笑了。 “这就是被切成两截的滋味吗?人啊,只要感受不到痛觉,也就无法准确地认知恐惧。你不妨做得干脆点。” 她看着手按剑柄,面色冷得像冰的傅轻歌,嘴角越发上扬。 “可你做不到,对吧?之所以能超越我的反应,只因你的剑根本没出鞘。剑身在木鞘内就劈穿了虚空,再在我身上另开一道裂缝,事前全无朕兆,更无半分反抗余地。” “然而,假如我对你抱持戒备之心,你这一剑真能劈到我身上吗?” “没可能。”轻歌承认。“论临场反应,你确实在我之上。可若你抱有戒心,我这一剑定然不会出手!” “这么,是我太信任你的错啦?唉,也是,怪我太天真,以为老先生的亲传弟子总有点基本的廉耻。” 傅轻歌不答,缓步走到陈悠然跟前。 “换在平日,我既答应过你,大概说服不了自己不守信诺。”他示意陈悠然举剑护身。“但我注意到你瞧悠然的眼神了。你此行决不是为要招我入伙,而是为了她?” 言语灵便的宁神风少有地沉默了。 半晌,她幽幽叹了口气。 “你总是不肯相信我。你看你,多么的年轻、漂亮、才华洋溢!无论是我哥、谢青阳还是那两位天下闻名的剑仙,在你这年纪也未曾如此耀眼。你是雾霭里的阳光,木房顶上的金翅鸟,那小姑娘又怎能和你相比?” 一句话似乎已压在她胸间甚久,这下子,终归能说出口来:“你啊,你就像我该长成的模样。” 轻歌骇然退后,拉着陈悠然的手。 “休想拉着我堕落。你的话,凡有正常脑子的也不会相信。”他说道。“你怎样解释你瞧她的目光?” 宁神风啼笑皆非。“要是你了解她母亲的为人,再看着这张脸庞,你也会摆出这样的眼神的!” 不知为何,这答案使得轻歌微颤着的手镇定下来。 “我就不会。” 他放脱陈悠然,走上前去,探头到宁神风耳边细语。 “只要空间仍自分裂,我就无法攻击到你。我和你的仇怨,只能日后再算了。” 他的声量停留在陈悠然恰好能听见的范围。 宁神风笑意奇异。“这般轻易就放过良机,你不怕你那村子的冤魂们回来找你吗?” “老实说,我也真想和他们好好谈谈。”傅轻歌说道。“无端被一群恶狼砍掉脑袋,想必不好受吧!” “傻瓜,那是岁末,过几天交过赋税,他们就没余粮了。我们就是不抢他们,他们也得死。” 宁神风笑声微见沙哑。 “你知道我说得没错。祸首是你的谢兄,你的山主大人!税收上来了,朝廷就满意,哪管小小山村饿死冻死多少人?” “至于提出向山民征重税的谢先生,既是老先生认可的继承人,怎么可能会犯错呢?你知道后来在都城,他是怎样提起此事的。教化的代价,几个字轻描淡写,为桓氏挣得多少粮饷!” 她仍在笑着。“换着你出身在高门大族,你自然懂得选择。” 陈悠然对当年由本地儒者与军镇合力向山里人征取军饷的情况略知一二。 一时间,她想不出回驳的话,只是相信,任谁摊着个像桓玄般的治理者,总会落得即使在土匪跟前,也没指斥的底气。 轻歌的答话却干脆利落,一如他的剑。 “我看到的是,没得选择的要比有选择的值得记住。可惜的是我有事在身,无缘与故去的掠影相聚。你,却无须担心,大雾就要回来了,你却至少得在这待上一两个时辰,动不了手脚,更使不出术法。” 他深深地看了宁神风一眼。 “好好相处吧,你与影子们间还有着许多时间。” 宁神风报以怒目。 “少来这一套,小孩子才怕这套。” “到某些连仙人见了也得吃一惊的物事来到,你就不会这样说了。” 轻歌说道,接着离开了她,轻轻推着陈悠然穿过竹林。 走出好远,轻歌回过头去,只见本该覆盖整座山峰的雾气在身后渐渐凝聚,放下心来,说道:”真是个疯子!” “她到底干了甚么?”陈悠然边走边问道。“你早前说到,老山主到你住的山上授艺……” “正确而言,我俩只在山脚底下聚头。如果你有印象,我学剑的时候,外边的传闻都说他已过世几年了。” “我知道的是,那时谢山主早已接任了。” “若然你问白铜雀,她会告诉你那时还没收到老爷爷的确切死讯。谢兄既是老爷爷的首徒,又是他本家子侄,没人能反对他托管山主之位。但至少初时,书院并未承认外头的风声蜚语。” “真正确认老爷爷的死讯,是从谢兄公告天下,西去昆仑向徐真鹤报杀师之仇而起的。数年前被传的神乎其神的那场对剑,胜负也就有了公论。要等到斩杀徐真鹤归来一刻,谢青阳才算正式继了位。” “但作为一个学剑的人,我不相信谢山主能用剑击败徐真鹤。” 陈悠然心中一寒。“但昆仑不是也承认这事了吗?” “徐真鹤既已身死,真相谁能知晓?反过来,老爷爷虽然上了年纪,却也曾让白凌尘折剑,徐真鹤真的能伤得了他吗?” 陈悠然停下脚步,再也掩饰不住惊愕。 “你的意思是,那时老山主并没过世吗?” “很遗憾,不是的。”轻歌低声说道。”我初次见他的时候,他确实已经不在了。” 随即风声急起。 陈悠然吸进一口气。”你说你看到的是……” “鬼?但儒家中人是不会变作鬼的,终其一生,他们渴求的是封圣封神,而鬼不过是他们寄托永恒概念的字词。” “谢兄对此给出的解释是,存在,就是为人们所铭记的过程。这过程如带有崇敬,那就是神,反之也就被称为鬼。但无论如何称呼,存在的本质从来没有改变。” 陈悠然若有所思。“也可以说,他还活着。” 傅轻歌听了这话,眼眶不自禁有点湿润。 “假如真是这样,为何他已无法手持着剑,指点我的每一式?没见过他的人们只因我会御剑,就称我为剑仙,却不知飞剑术在上一个时代,不过是根基功夫。” “剑术高的人很多,然而仙,只能指那些追求在山上,而非山下的人;重视自我成长,多于功名权力的人;甘于寂寞苦修,不沉迷于酒色逸乐的人。在我所见人中,唯有老爷爷配称仙名。” 他说着,别过了头去。 陈悠然心头也随着他堕进酸楚,走快几步,把背后留给了他。 浓雾没再延伸至这一段路上。看来,此间已是迷雾山的边界,穿过一段山林隐径,就可抵达江陵。 也即桓氏除本镇怀湘山外的核心领地。 轻歌似已平静下来,低声接续说道:“宁神风来的时候,正是老爷爷魂魄刚好散去之时。” “那时他想我做到的两件事中,一件就是要保护好山村中的人们。这些人虽然与我无亲无故,这些年来却也看着我长大,决不是该死的人。第一次被狼盗侵袭,老爷爷救了他们,这趟,本该由我做好。” 陈悠然悄悄说道:“不是你的错。” “是,宁神风的罪本来更大,但因着她放过了我,我等同与她同谋。而且,我险些连老爷爷的第二个吩咐也失落了。” 他上前去,贴近她身边。 陈悠然吓得呆了一呆。忽然间,她想明白了。 “我?” “最初,我只是如此猜测。”轻歌眼光流盼,眉却皱着。“经过地底下这一轮风波,我才确定是你。” 他那因自疚而皱紧的眉头试着放松了,同时,他的脸庞已摆到她目光正前方。 “你,就是当日吃掉了蛟龙骊珠的小女孩。” 四野吹拂着风。傅轻歌静候回音。 终于,陈悠然作好了准备,开了口。 “我自己本来也不知道这事。”她低首看着摊开双手。“是老爷爷告诉你的吧?现下回想,他就是把我从河底救出来的人。他知道,我与他人有所不同……但这在他眼中,可能从来就不要紧。” “这,就是你所说的最后一重秘密?” 轻歌点头。 “既然大家也已说得明白,我只求你,答我一个问题。”陈悠然说道。”你劈开空间的剑式,那是小虞的‘竖’……余姚虞家的不传之秘。” “到底,为甚么虞雅文会把只许自家人修习的秘剑传给你?” ☆、第二十五回 迷雾山最平静的所在,无疑是某座小屋外的竹林。 相较小屋本身,它更纯粹,毫无隐秘。相反,那看似温煦的木屋光景,埋藏着太多的过去。 那几乎是整整五十代人的时光。 有时候,木屋中的重压也会使得老人走出居室,倚着竹子度过长夜。他甚少睡着,也很少思想,时常满足于与天地同在的沉静。 在从前,练气士们都认同最深层的思想,往往是脱离思考过程的所得。 寂静,就是最接近完美的状态。佛子坐禅,道人静修,儒者诵经,恰恰贴合人们逐渐远离寂静的步伐。 千年,足够让人们偏离太远。 忽然,老人自觉这夜思想太多,便睁开双目,视线放空于山野之间。 雾气虽大,但看得分明的人也自看得分明。 犹如那道缓步行来的白衣身影。 “白小姐。” 老人作了个揖。“未想得短短几天之内,又逢故人。” 白铜雀走出大雾,轻抚着清竹停步。 她的眼角上扬,脸颊透着股血气不匀的晕红。 “小姐腿上有伤?老夫屋中有些膏药,不知是否合用。” “多谢前辈好意。”她皱起眉头,靠倚着竹子站立。“但我想,世上大概没有能打通被封经脉的妙药。我只能等它慢慢恢复,而且还得指望陈家那泼妇不晓得寻到这儿来。” 老人想了想,终于叹息一声。 “如此说来,镇上一战已决了胜负。” “我还以为前辈不会关心小孩儿们的打闹?”白流枫说道。“抑或是,您确实关心着她?” 老人低着头。 “我立过承诺。” “对此,我表示尊重。但我恐怕您错解了当年约定的意思。”白铜雀没再掩藏说话中的尖锐含意。“对于我们三个伴随先师多年的亲传弟子,您不闻不问,倒是那不算自家人的泼妇,花费您许多心思!” 老人先是静默,后接着的回话是安详而有力的。 “如果按照谢兄的准则而论,无论是你们三位,还是嫁进陈家那女孩,也并未真正继承他的道路。要我站在你们当中的任何一方,于理不合。” 白铜雀不怒反笑。“原来在您眼中,我们与那卖女儿的是一路货色!” “如果五十步与百步本是同样不堪的话。确实,两者也偏离了正道。” 言语之间,老人渐渐找回入山前处处争锋的步调。为此,他感到惭愧,但那也是他身而为人,与之同存的缺陷。 白铜雀微一犹豫,似乎被他的话带进了岳麓十年以来素不愿踏进的思考回路。 然而不到一瞬,她的眼神又即倔强起来,似坚盾抵御晨光。 “我明白前辈的意思。”她缓缓说道。“但信念无法脱离手段而生存,书院也是一样。假如恩师尚在人世,或许心底仍然会怪我们,但他也会明白,师兄已然做到最好。” 老人没有反驳,可那质疑意味却半点不藏,自眼神流露。 “老夫猜想,小姐大概非是在形容对陈家姑娘的处理吧。” 白铜雀眉头一竖。 “这样说很不公平。”她静静地说。“我为着她,险些赔上了双腿。” “您想必已预料我拿不下那泼妇,但于我而言,我可没想到以她的身份,竟会与侍女连手战我。” “我带去的青年人们既稚且嫩,被那贱婢乘我不在意,除掉了几个。我一分神,便落得现今下场。” “假若你说这是我的错,我无法否认。让她们逃脱,影响想必很大,不是一个人能负得起的罪过。” “然则,您批判的是我的刻意晚到,使悠然冒上被抓捕的危险。这又有甚么好怪责的呢?我们等这合情理地抹杀掉那女人的机会已经很久了,没可能为了一个小姑娘的私事,少诛世间一大祸。” 她摊开双臂,眼光闪灼。 “这,就是恩师临终前要我立愿遵守的‘义’。它只服务于公众,以至于往往显得跨过了私人利益而行事。然而,它那着眼更远的光,总有一天要从旧书堆中被翻出来。我期望我能够做到,但可惜,我身前的障碍太多了。” 老人捧着头,陷入了沉思。 “我还没资格为你们的论述分高下。”他得出结论时,又回复平常的和缓语气。“我本以为,千年时光已够令人深思。” “深思代替不了刀的妙用,刀兵存在,为的是批判。一个人活得长了,长的是见识,同时增的是忍耐。” 白铜雀说着,越渐激动起来。 “忍耐是甚么?屠夫的磨刀石,又是死难者坟上的纸钱,全不起着教人安份的用处。忍耐天然地与仁义难以共存,时常发展为优待伤人者,却构陷受苦的人。它是老年人认老的下台阶,无法起到任何用处。” 她说着,似也顾忌着先师与老人间过去的交情,声音渐缓和了。 “我的意思是,我没想要一个踏不出竹林的老人相助我的事务。那泼妇想来和我没两样,不敢把希望赌在您身上,那么,您的心意一同既往,并不干预世上的事。” 说罢,她对他行了一礼。 “我说得太多了,前辈。眼下我得继续旅程,赶上与某个倔得像我的麻烦人好好说几句话。” “还请您原谅我的无礼,我对您的期盼既然消磨殆尽,客气也自然地没了存放的位置。说到底,我到底是一介凡人,没资格守护甚么。” 岳麓前山主的二门徒就这么远去了,没留下空隙供老人细想。 雾气遮掩竹林内外,四周道路有意无意地,全被包裹起来。水幕里流淌着时间的尾巴。 老人看着那左倾右摆的长尾,想起了甚么,长叹一声,终究没走近细看。 这一对谈,天色不自觉已暗了一小半。迷雾山的夜里好少看见星辰,但老人的小屋上空,只要他愿意,随时可见千红奼紫。 可盛放一千年的烟火,是没法教他满足的。许多个夜晚他也曾自问,当初为了一个承诺便入主山中,独待千年孤寡岁月,可曾后悔? 遗憾的,是那对于后来约定的无视。 如他向那白铜雀所言,岳麓前山主言语可含的解释太多,抹去了它原本就难以用上的功用。 不论站到岳麓或是陈氏的立场,他的意志也无落足之地,只得黯然充当旁观。 老人长叹一声,坐到早上放到大门前的摇椅上,一刻一刻地感受着背上的晃动。 这几年来,他残存下来的感受已不算多。 “我只能做到这步了。在你们当中选中其一,决不是当年谢兄想我作的抉择。如果,这说辞会让你觉得一个人的年岁和思想,无助于决断与行事,这见解确是对的。” “我只以谢兄的名请求你,还那小姑娘自由。” 雾瞬息静止了。渐渐地,它让出一条道,使陈夫人从中行出。 “放过?”陈夫人可要比白铜雀更直截了当。“从何时起,嫁进天下第一名族已成了责罚?” “如果你出于人道立场,想劝我别要逼她太紧,乘早省省话儿。每年因这迷雾而死在路上的有多少人?若不是这座山碍着,湘境也决不至于长年与北部分隔开来,以至于落后别处何止十数年。” “而你,阁下,山脉的守护者,可以被人在你的厅堂中出言侮辱,自以为清淡无求地带过。这座山脉对人们到底有甚么意义,值得如此重视?它最大的成果明明已出了山。就在不久前,蛟龙穿越了地底水脉,到了高地的另一侧。” 她不无讥讽地盯视着他。 “至于说我安排她成亲是折磨,那全是认知犯下的过错。真正握在手中的权力,纵然本质仍是幻象,又怎可能及不上她一辈子用不上的龙气呢?只要她尝到权力的甜头,改变就开始了。” “是了,你还提到了自由。那大概是权力的幻象中最令人迷醉的一类了。但当她坐上桓家女主之位,权力亦必然将那她曾短暂舍弃的自由交回她手里。” 她的手游离在腰身之上,沿着指头划过,一道道金黄符文开始泛露光辉。 “你该把我的行为,视作一位合格的母亲必然教给女儿的课堂。她得明白,世上没有甚么能比追逐权力重要。权力能成就她一切的渴望,它是虚幻之母,梦想的起始和终结。对天生力量就难与男子相争的女子而言,它是我们能得到最好的礼物,值得以一切来换。” 迷雾山的主人被她咄咄逼人的析论吓了一惊,后退了一步。 “请恕老夫不明白,作为母亲的辩解为何而发?” “为了保护。”陈夫人说道。“桓玄是个全不可信的合作对象。而在他以外,还有一些平素不出面的大人物们盯上了悠然。以策万全,我有意增强实力,保卫家庭,也捍护岳麓书院立院之初承诺的仁义之道。” 她伸出一手。衣袍上的金光照亮了她满布伤痕的前臂,那伤处,犹如被猛兽咬噬。 “为此,我需要您的力量。只要你点头,我就能带您离开此地,避开冥冥中的法则制裁。”陈夫人说道。“以岳麓正统传人之名起誓,我会实现我的承诺。” ☆、第二十六回 宁神风已经忘掉,这份心悸上回到来是甚么时候的事了。 自小起,她就有股天然的,被捕食者的直觉,能够助她避过凶险。 那时,街上那些顽童的拳脚仍能伤及她的皮肉,因而每当拳头迎面而来,这感觉总是早一刻警醒她,避过损手折足之危。 随着她年岁渐长,世上越来越少事情能让她恐惧了。唯独在被五大掌门截杀一战,她深知一旦让对方成功合围,生命就到了尽头。 那时候,教她既惊且喜的,带着焦燥焰火的不安感如电流终于攀上了她的脊柱,激起风神起舞。因着此战,她成为传说。 眼下,她又感受到了处于生死边线的刺激感。有些甚么借着林木和逐渐扩散的雾水,往此间逼近。 这令她回想起某天小喽啰们传到她耳边的风声,关于这山中不为人知的隐密。 为此,她嘴边的笑意更盛。 自她肩头一路劈穿腰侧的剑意怕得等上段时候才会消散。在这之前,她看起来毫无防备。 但这并无阻她那时常以烟雾作掩饰的锋锐眼光。那目光冷厉如刀,若然服务于光明,黑暗定必霎时退散。 然而,灰蒙蒙的雾气渐渐模糊了光暗间的差距。它们遮盖行人的道路,使得无数人跌倒摔毙,至今已一千七百年。 这既令她心底危险的愉悦感占据上风,又教她暗自郁闷。 直至白袍人影步出树林。 “以狼山大将的身份而言,你眼下的情形可真够丢脸的。”白铜雀浅笑着。“轻歌的剑就真这么难避吗?” “你们间知根知底,自然不怕,我可从没见过老山主的出手。”宁神风感慨道。“他到了老山主几分水平?” “我不知道。”白铜雀说道。 宁神风惊讶地看她。 “恩师就像一座高山,在远处看,以为瞬间就可攀登。可真的踏上旅途,才发现峰顶遥不可及。”白铜雀说道。“同在半山腰,没资格互相点评。” 宁神风眼里的不忿渐渐褪色,转为轻快的掠动光影。 “如你所见,我被你的小师弟算计,已无自守之力。”她说道。“你仍会实践当初的承诺吗?” 白铜雀眨了眨眼。 “承诺是可怕的东西。每当人开始权衡利弊,它们总是轻如鸿毛。我相信你不会没有后着吧?” 宁神风的脸一下子沉下来。 “好啦,不瞒你吧。按照约定,他本该现下就赶到这儿。这儿是山峰的另一侧,雾气最薄,方便展开手脚。” “只要他还想在狼山上待着,就休想背约。显然,大雾远及到了它从前不曾触及的地域,拦挡了他的脚步。我想,木屋中那老混蛋还埋藏着后手。” “这猜测合理。然而,他该没有操控这大雾的能力。毕竟这雾被掺杂法术的起因,一部份是为限制他。” 白铜雀走到她跟前,眉头轻皱。 “的确有人动了手脚,但我说,是那泼妇下的手笔。” 宁神风先是一愕,随即大笑。 “你说那只知捣弄符术这等枝微小道的女人,竟能运用山中扎根千年的力量?” “至少在这山里,她远比我预想的危险。”白铜雀说道。“也许这就是她甘冒神魂受创,也要避入山中的原因。”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是影响我们计划的最大变量,时刻等待时机,意图背刺夺权。她自称有资格继承岳麓,却为书院带来了数不尽的麻烦。要悠然与桓氏结姻这一着,明处显在庙堂,暗处却向我们刺来。” “她甚至比桓家小子更危险。我们早前提过,桓玄既然确认了核心九龙阵的方位,必然谋求恩师留下的功法。但他既无龙息于体,定悟不出甚么,索性在此等待悠然到来。” “而你,恰巧能借机既诛桓玄,又可骗得轻歌上山。要不是你当年做得太过,你本来该有机会的!” 宁神风冷笑道:“明明你早就看准这没可能。” “但你至少有个机会。说回正事,桓玄若在逃脱后立时回到江陵城,必然大挫在士族和军中的威望。透过推迟他亲自主持围捕的时刻,我们为悠然争取到喘息的时间。” “不是‘我们’ ,只是你。”宁神风冷哼一声。“我可没想着为那女人的女儿解困。” 白铜雀笑了。 “好啦,难道你真对她没半点感情?看,这小姑娘的眉眼,多么……” “你再多说一句,我们的约定就不算了。” “事至此刻,怎到你说不算?你打算站着等那泼妇来杀你吗?可真是气派!” 白铜雀抚过她的鬓边,与她双目对视。 “听着,虽然我师兄一直不待见你,但这不代表我就不念幼时一起游玩的情谊。我们的路很不相同,但面对外间,我们总是一体。你大哥和我师兄强硬了半辈子,还没体会到领航者的寂寞。” “相比追捕悠然,那泼妇更急于杀你。离开迷雾山,她确是奈何不了你,但你永远不要低估她的危险性。这种人若然下定决心要杀你,修为上的差距绝难碍她的事。” “她显然了解桓玄的性儿,知道经此一役,桓玄已被悠然吸引,日后自会设法拿下悠然。到此阶段,她推动婚事的需要已然消失了,制衡桓家的必要性随即浮上水面。” “为了在这场联姻中,争取到最大的利益。” 宁神风说道:“这是我事前的猜想,但并没法推导出她要杀我的结论。” 白铜雀叹了口气。 “唉,这就是我所说的危险性。每当我们以为她算计深沉,她却一瞬间抛开了名利,追逐起奔进视线的猎物。早些年前,她被拒诸书院门外,当时那目光,活像头瞧见野兔的秃鹰!” “我那时还年少,却看不明白其中意味,只道她损了脸面在发横。现在回想,她是天生的猎食者,权力、地位、财富,既能满足她,又使她意犹未尽。她要的力量,本质唯有一点。” “甚么本质?” “支配。”白铜雀说道。“假若她受人所制,你未必会对她动手。但她自命是陈氏的女主人,没法容许丈夫的另一个女人活着。” 骤听得这话,宁神风的脸倏然盖上了红晕。 她想说甚么,却又说不出话来,千言万语,最后只化作夜空中的叹息。 “你瞧她发怒时的神气,多么像他!” “在我看来,倒是看不出相似。”白铜雀说道。“但听到这话就够了。” 她在宁神风视线前方摊开左掌,只见掌心画着个整齐有序的漩涡,常人看见了,心神势必要被螺旋吸进去。 “白蛇,噬气。” 她把手一挥。 霎时间,森寒冷意充斥着夜半荒山。自十七八丈外,雾气自远而近,一扫而空。 两道青光在苍白的背景下显得格外刺眼,但它的底蕴却是深沉的,似湖心凝视着游舟。 断开宁神风身躯的剑意,一瞬间被吞噬了。 寻回躯干感觉的女贼痛哼一声,半跪着身形,暗地为那恐惧感的骤然离去而心头起伏。 她看白铜雀的眼神,也在无形中复杂起来。“你怎样把牠藏到手掌里的?” “如果悠然还有印象,她曾见过牠潜进我体内的整个过程。” 白铜雀合上手掌。 “有时候,我把牠藏入气海,但大多数时候我将牠安置在外,至少在牠没长大到无处安置前是这样。” “初见时,有人会以为牠是我的‘本相’ ,但如你所见,牠可虚可实。牠有时幻化千身,却也喜爱合而为一。牠是白蛇,我的通灵兽。” 宁神风睁大了眼睛,难掩惊喜。“我以为儒家中人个个清高要面子,宁死也不养通灵兽呢。” “那么你就早没命了。”白铜雀扶起她,袍摆下传来奇异的晃动。“有才之士不拘门户之见,凡是有用者,皆可为己所用,恰似冰与火的光焰,同样可以伤到人。” “你似乎在暗示甚么呢。” “换作是师兄,会把你抓回宁家吧。他并不把你当作手段,却也没半分情谊。我的情谊和守约,换的则是你的价值。”白铜雀说道。“新的约定,是你得答应我不得伤害悠然。” 宁神风嘿的一声笑了。“换个情景,她倒也有可能来争你们的位置。” “只要要做的事已做好了,有何不可?我们本来就欠着她。我们这一整代人,都欠她。” 白铜雀望向曾为白蛇所吞灭,却又在瞬息间充盈起来的迷雾。 “只是犯错最大的,得先负上责任。你知道悠然的外祖母曾是雨师吗?” 宁神风正伸着舌,品尝着剎那不到,就由空中滴落如雨的水点。 闻言,她笑了,手中蓝玉长笛如剑疾指前方。 “你说的是造就南海大洪灾的那位?这也好,凡是数算得了的罪孽,也得教那女人背上!” ☆、第二十七回 陈悠然瞧着供台前的烛火晃悠不定,心底烦躁,一挥掌灭了火光。 她转头望向双臂作枕,安安静静地躺在窗底下的傅轻歌。他占去了月光唯一眷顾的地方,除那以外,这座破烂小庙再无光亮。 正自炽热的怒火,碰上洒在木剑表面的白光,转瞬间便酸得发苦。 她猛地摇了摇头,摆出进破庙歇息前一直挂在脸上的怒容。 “你说过把那木剑给我的。”她说道。“你又要说话不算吗?” 傅轻歌睁开微垂着的眸子,盯着霉霉烂烂的天花板。 “不给,免得你又用它来打人。” “用木剑打人,难道不比以真剑杀人好?” “如果打杀的是恶人,就怎样也好。” 自从在树林外把话说穿了,这家伙就开始摆出惫懒劲儿。她清楚他不过出于避免冲突的好心,可这却令她更气了。 “你的意思是,你觉得自己不该被打啦?” 傅轻歌索性闭起眼睛,不加反驳。 陈悠然蓦然间冲上前去,从他怀中把木剑夺了过来,昏了头,却也明知不会伤到他,举起剑看似要劈。 但见他没半点反应,她叹了口气,连最后一分鲜活的怒火也敛起了。 “你骗了我好长时间。如果我早就知道你和小虞结下姻约……” 就怎样?她一句话说不下去,只管盯着他发愁。 “……我也就,懂得不该让你背我。” 轻歌眨了眨眼,有点讶异。 “那是全不要紧的。我记得我说过,这种订下超过五年的姻约只要未立文书作凭,那就不能作实。只不过你方才火气上头,怕没听见。” “而且我也说了,之所以与她立婚约,是谢兄他们和我想出来的主意,旨在助雅文避过被家中逼婚。搬出老爷爷弟子的招牌来,我总算进得了虞氏那几个老顽固的法眼。” 他声线一沉。 “先不说那时,她是十姓中唯一在婚龄的嫡系小姐。如果她家中自作主张,要为她订亲,你觉得他们会优先想到谁?” 陈悠然适才一直在发脾气,确没细思,这会总算想了一想,心里顿时寒了。 “桓玄?” “我们就怕这个,才和雅文商量好订下假婚约,直至她离家自立为止。这趟远走西域,她未必会再回家去,那么姻约也就等若不存在了!” 陈悠然嘴上犹是不依不饶。“那她何必教你家传的秘剑?你觉得,她就真没存着假戏真做的心思吗?” “她要是不把所学倾囊相授,老人们定会起疑。那些老狐狸啊,都是庙堂里养出的人精,到时来个先斩后奏,雅文就得与你面临相同的处境了。”轻歌说道。“那时候,我却想不出有谁会来救她!” 争论过后,即是短暂的沉默。随着风声渐紧,陈悠然不安地抱了抱手臂。 “那么,她请你来救我,也就是同病相怜啦。”她轻叹一声。“我却不知道该感激她,还是……” 她没再说下去。 轻歌呆呆地瞧着她,尝试从她眼底的色泽中捕捉出真实想法,渐渐地,漂亮脸庞苍白得像纸。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他慢慢地说道。 陈悠然心中一跳。“你真明白了?” 不自觉地,她把紧张得止不着颤的十指收到身后。 “你觉得雅文对我有意,而无论初衷为何,我确实给了她半推半就地与我成婚的机会。或许,你也猜测我拒绝了她,使得她出走他方,因而怪我给了她假希望。” 他对上她显得不知所措的目光,笑意无奈。 “你知道我为甚么喜欢剑吗?我小时候,村子里的环境很不好,大家每天忙着种田打鱼,有了少许收成,就走上几天路到镇上卖掉。来回一趟换得的钱银,还抵不过怀湘山税官每半个月入山来收一次的税。” “自然而然地,大家平常说话也学会了留心眼,生怕被旁人算计了好不容易挣取的钱财去。在那种山村里,信任是很难得的。” 他顿了一顿。 “老爷爷来教大家读书写字之后,情况渐渐好转了。税官再也没来过,乡里们识了字,在镇上当买卖也少了为人所欺。生活好起来了,大家也渐渐愿意趟开心扉对人。” “老爷爷离去时说过,他已看见理想世界的开端。如果日后,大家好不容易开始的对话遭到外力干扰,他教给我的剑,就是斩断这障碍的意志。剑,成为了我和世界对话的方式。” “现在想起来,他之所以将最可贵的交托给我,全是因着我小时候是个哑巴吧?” 陈悠然惊讶地看着他,只见他举起了“赤萤火”,就着月光,凝视剑柄上若隐若现的图纹。 “他指引着我学成心法一刻,我闭着的口就开了。亏得如此,我才和那个吞下骊珠的路过女孩展开了一生中头一回对话。她那侍女一直在旁边掩着嘴笑,可我不在意。” “观鱼那混蛋。”陈悠然轻声说道。“我竟全记不起来了。” 傅轻歌摇了摇头,指向她。 “老爷爷建立岳麓,只为实现以‘对话’为先的世界,修行和刀剑,仅为捍卫‘交流’的权利而生。他相信终有一天,对话能让心和心连结在一起,而那最终的结果,就是和平。” “然而你也知道最后的结局了。为着丑恶不堪的原因,许多人没有开口的机会就死去了。正因背负着这一切,我的剑比以往更为纯净。我的心意,也当如此。” 陈悠然眼里有甚么被撼动了。她瞧着轻歌缓缓摊开了指向她的手,然后将她拉进怀中。 “别再猜测。猜测会助长误会,而误会只会阻碍对话。还请放心说出心中所想,勿忘你我亦曾共度生死,不比他人。” 他的拥抱好轻,似乎生怕触痛了她。然而相较上回,它更沉重。 半晌,他放开了她,眼睛一眨一眨,好像想要说些甚么来让气氛变好,却听陈悠然问道:‘待会到了江陵,你打算怎样应对小虞?” 轻歌回看着她,目光奇异。 “我想问这话很久了。不是大家也知道雅文到了西域吗?怎么你总觉得,是她通知我来救你的?” “我本来也想过是观鱼的手笔。但她怎有法子借走二山主的印章?找你的定是我们在书院中的朋友。如果小虞要从西域御剑回来,也用不着多少时候吧。” 轻歌想了想,又摇了摇头。“我答应过她,不说出她的身份的。你到了江陵,自会知道。” 陈悠然瞪了瞪他。“方才说对话很重要的是谁呢?” 轻歌微微一笑。“这回事,着实说不得……” 猛听得蓬的一声,一人撞开破庙大门,闯了进来。 傅轻歌立时护在陈悠然身前。只见那外来人满身血污,披头散发看不出形貌,一双眼睛骨溜溜地转,就像随时要掉出眼窝。 他瞪着两人,握紧了佩剑剑柄。 忽然间,一阵雷声划过。片刻前尚算清平的夜空,剎那间便阴云盖顶。 雨点四散打着庙宇破旧房顶,落在瓦片上清清脆脆的,还没到半晌,风暴急吹卷上屋顶,扑落一大片的破瓦。冷风呼啸进庙,衬得这按剑血人神态越加可怖。 陈悠然骇然道:“是宁神风追来了吗?” 傅轻歌摇了摇头。“她没可能自行解开‘竖’……除非狼山已有援军到来。” 他与血人对视。“说不定,就是这个人?” 那闯进门来的男子也自回望着他,按着剑柄的手不住发颤。 倏地间,他扑地倒去。 轻歌小心翼翼地上前,把他翻到正面。 大雨沿着屋顶空洞飞打而来,落在那男子脸上身上。待得两人将他扶到雨水打不到处,陈悠然总算看出端倪。 “衣上这飞鹤纹章,他是天工坊的人!也就是洛姊姊……” 轻歌闻言一怔,她已自腰带取出两张纸符来,念咒发动了,一张贴在男子胸前,以微弱电流试图把他震醒,另一张则燃起星火,烧灸着男子的指头。 过得半晌,男子轻轻咳嗽起来。 可到这时,两人也已看清他胸口上被开出的大洞。那基本判决了他的生死。 “兄台。”陈悠然试着问出他最后的话。“我是洛坊主的朋友,出了甚么事,是谁对你下的手?” 男子只怔怔地瞧着她,不说话。忽然间,他喊道:”是陈小姐吗?” 陈悠然与轻歌一对眼。一瞬后,她点了点头。 男子颤抖着,自怀中取出一个木盒,递了给她。 傅轻歌快手接过,背对着她打开一看,微微一惊,再给她看,乃是两张做工精致的人皮面具。 “是洛姊姊的手笔。”陈悠然说道。“这是甚么意思?” 男子拉起她新衣的袖子,喘了几口气,眼眶中迸发出激烈光芒。 “坊主被推翻了。”他说道。“她要为你安排藏身之地,被他们知道了……那些败类,收了桓家的钱财,坚决反对她为你出头……接着,他们在她的食物中下了毒……” 他紧握着她的手腕。 “但你还是要去找她。戴上这个,她会在城中等着你……助她脱离险境,她就会为你找到出路。” ☆、第二十八回 和渡雾镇一样,江陵城目前的主事人也是个将军。桓氏平时坐镇怀湘山上,命其监守南迁数十年来的大本营。 说是大本营,其实陈悠然记得桓家支脉的人仍住在谯国。在江南的,都是朝中有职司的人。 世家人最爱玩两头下注的把戏,万一天子北伐失利,赵王重新占据河套,桓氏也不至于尽陪主系没落。 然而守这江陵城的将军,却是桓家人。因着大司马膝下“八虎”只剩桓玄一人在世,桓家不得不用旁支子弟。 “那老家伙,从来信不过外姓人。” 走上城外不远处一块大石上时,陈悠然告诉傅轻歌。 “我听闻九伥中,有两伥常驻在此;至于十艳,恐怕亦有半数隐伏城中。纵然如此,他还是不放心,得要自家人看着。” 她的目光带着点感慨。“母亲竟以为,只要我嫁给了桓玄,大司马就会重用父亲,当真天真得要命!” 轻歌浅笑一声。“以这两字来形容令堂,可真是前所未闻。” 陈悠然也笑了。“我记得你说过,想和她再交手一次。我却不知道该不该期望这发生。” “我本来想说让她和我决斗,若她败了,就得退回亲约。”轻歌说道。“但是她一定不会守信的!” 陈悠然大笑。 “好了,说回正事。我有朋友在江陵住过,因此这城中的情形,我知道一点。我想,桓玄直接逃回这儿的可能性不大,不然他亲征受挫之事会在宗族中传开,大大影响他的威望。” “但此处守城的将军,却可能已受命搜捕我们。” “说到打仗,这些世家子弟或许了得。但他们当中,甚少有人从低做起,因此全无寻常官吏的谨慎小心。何况,我们还有这个呢。” 她把面具递给他。两人各自戴上了,对望片刻,均感惊奇。 “我没想到她的手工这么好。”轻歌以指滑过脸颊与人皮相接处。“皮与肌肤间几乎没有空隙。” 陈悠然笑道:“这也不算甚么。她是天工坊的坊主嘛,自然精通百家工艺。不,不只工艺,凡是说得出来的学问,洛姊姊也有涉猎。虽然时间甚短,可她还教过我腿法呢。” 她随即神色黯然。 “那人说她出了事,是真的吗?但以她的修为,她那些同门怎可能……” “以有心算无心,足以抵过一定程度的实力差距。洛时寒也是人,也会吃喝睡觉,要找到下手时机,不难。”轻歌说道。“虽说如此,她尚能派人来寻你,证明还没有性命之危。” “难怪她要你勿要透露是她通知你的。”陈悠然握起拳头。“她那些同门,本就大多是江南士族的子弟,想必就已与桓氏有所牵连。” “而洛姊姊,纵然明知凶险,却决不会对同门先下手为强。我肯定,这事中有那白眼狼袁净壶的手笔!” 奋激之下,她同时回想起连日颠沛以来,虽已隐隐想及,却未理清的思路。 “开始时盖着二山主印章的那封信,是洛姊姊的主意吧?” 傅轻歌点头。“她担心你与我素无交情,不愿信我,想以白铜雀的名义使你信服。” 他低着头,无奈一笑。“到这会儿,倒是让你怪我撒谎了。” 陈悠然脸颊微微一红。“你想要补偿,也不是不行。” “怎么?” “我要知道,你到底是从甚么时候起注意到我的。”陈悠然低声说道。“是因着那骊珠的缘故吗?” 轻歌停步,环顾四周。 “别随便提起那物事。”他悄声叮嘱。“不是,我连你的样子也不认得了,怎么会……” “山主他们,却是知道的吧?” 这话显然令他僵住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 “他们并不会对我提及一切。”他苦涩一笑。“名义上,老爷爷没收过我入门,我和他们虽然说得上话,但也仅此为止。” 他顿了一顿。“相比起来,雅文是家学渊源,既能作书院文脉上的继承人,在朝中又说得上话。她与他们亲厚得多。” “你觉得,小虞清楚我的身份吗?” 轻歌又是一阵沉默。连绵细雨掠过官道两侧草地,无声无息。 “大概吧。” “那么,她会不会……” “你疑心她有意对你不利?” 轻歌的打断来得温和却有力,使她全身一颤。下意识,她想要正视着他,目光却不免化为怒瞪。 这愤怒既为隐藏,也是暴露。 “她是我的朋友。”陈悠然说道。“只是我记得,你曾说是她让你注意到我的。如果一开始,她的用意就是在提醒你我的独特之处呢?心有所思的你,大有可能就此发现。” “那也不会怎么样。反而若我们早些保护好你,或许可以避免今日的局面。” 陈悠然听了,伸手按着前额。 他不明白我到底在担心甚么,我也没可能给他说明白。 但至少…… “那个老道士……”她说道。“就是被你斩杀的关外野修。他曾替我算过命,说道每个人的命运早有轨迹,无论如何试图改变,最终仍是会走向相同的结局。” “好比我。我自小最怕被逼著作不爱做的事,相信被逼着与不爱的人成亲,将会是我的命。为了改变命运,我试着在书院中找出解决之道。” “但毫无疑问,这方式未如理想。虽然你已带我走出一段远路,但我恐怕,这可能才是走向结局的旅程。” 轻歌眨眨眼睛。 “结局早被你抛在后头了。想想看,桓玄大概还在地下水道中飘着呢。” 他嘻嘻一笑。 “听到洛时寒出了事,你不敢相信雅文,倒也合情合理。但无论形势如何黑暗,我们走过这一趟,不也是有助改变命运的过程吗?” “不,我怕的是……”陈悠然话速一缓。“这改变,也是命运的一部分。” 她没再就这话题说下去。但毫无疑问,轻歌明白到了压在她心上许多年的忧虑。 一条道路大有可能过程极为曲折,但最终仍导往起步之地。这类事情,在山里生活时是常见的。 于是,本来起因于私人感情的疑惑不安,在谈话间转变为对命途的评断了。 软绵绵的雨落在那欢快时候比哀伤多的男孩肩上,渐渐变得沉重。 沉重使两人都闭上了口。雨点声响也因此以两人为中心,不断扩张开去。 陈悠然后悔了。 这等明知道不开口就糟糕,开口却更糟糕的境地时常是因着不谨慎的倾诉而引起的。连日以来,她时把情绪宣泄到他头上,似想着既于山□□度过患难,轻歌与自己就再无距离。 但她全不确信轻歌对自己抱有情人的想法。山里人的眼中,拥抱可能仅是友情的流露。 他散发着光芒,或因他内里始终未经教化。她也得接受这月光背后的小小阴影。 她的唇张开,又闭上。 忽听得一阵马蹄声来,打破了寂静。陈悠然放目前方,只见数乘怀湘巡骑驰奔趋近。 轻歌按着剑柄,瞧向她。她摇了摇头。 六大军镇当中,怀湘山最晚建立,全为主导岳麓书院多年来于朝中推动的同化计划,务求要使迷雾山脉除主峰以外,都作天子的领地。 这十数年间,晋室诸王在河间燃起漫天战火,混乱不堪。江南虽有新任天子坐镇,又得岳麓三位山主等出类拔萃的练气士澄明治安,却也是兵祸不断。 唯有湘境犹如与世隔绝。怀湘山为着不知最终主子为谁的真龙圣座,无情地鞭挞着这片惯于自由的土地。 疯狂的镇压和征税造就出了狼山,这山脉中新的魔头,拔刀纵马,向无分善恶的众生投射愤怒。更多人,沦落为佃农、流寇、小偷、难民、奴工。 整座州府陷入火海。还活着的山里人从此归入神洲文教,因着天子的圣恩,得到了文明。 一切全是为了“莫非王土”那句话,陈悠然记起父亲曾说。 至于岳麓在事件中的责任,大家也有共识看得轻微。 她的愤怒更多放在执行者上。借着主导同化进程,一名小士族出身的将领展露文韬武略,步步高升,最终称霸一方,自长江上游俯视着司马氏诸子忘命争夺的宝座。 父亲曾评论道,桓温要坐上那张椅子,很可能只是一眨眼的事。 此刻她瞧见巡骑钢盔上的虎形,已然怒气难抑。 以她所知,巡骑是血潭中打滚出来的骁勇善战,当中不乏优秀的练气士和武夫,对功名利禄之渴求犹如狼视羔羊。即使他们仅是定时巡查,看穿她的面具也不是没可能的。 然而,为在山地灵活转换骑步战,巡骑的甲胄装备偏向灵活,而非强韧。既在城外相逢,他们当中带有符令或法器的可能性也相当小。 而且他们只有五人。 陈悠然猛下决心,向轻歌一打眼色,上前迎向诸骑。 直至为首一骑停下脚步,脱下钢盔,露出江陵将军、桓家第二顺位继承人的面目来。 ☆、第二十九回 陈悠然吃完第五碗面,终于满足地呼出一口气。 桓墨那混蛋,竟盘问了她们整整一个时辰,真不懂他养手底下那些鹰犬是作啥用的。到两人步出看守处,陈悠然已快饿得即埸晕倒了。 所幸事前商量好的虚假来历,总算瞒过了对方。 江陵将军比堂兄桓玄更精细,行事语言有条不紊,严整得教人窒息。在陈悠然的印象中,他从不纵情声色,唯一的爱好就是掌控权力。 或许因此,他才亲自上阵来作小卒做的事,就像桓玄乔装成自家部属,体察权力施加至下层的成效一般。 令人作呕。 陈悠然虽痛恨他,却也留意到了他腰间的虎形令牌。那本是嫡系的信物。 看来他已接到堂兄密令,要从行人中搜捕出可疑之士。他却想不到洛姊姊的面具造工巧妙,全寻不出破绽来。 “我们得小心桓墨。”喝过茶后,她向傅轻歌道。“他在外名头不响,却是个厉害角色。或许他已认出我们,只是想等准备充足,方才下手。” “我没从他眼里看出这些来。”轻歌吃得很少,茶却不间断地喝。“可若真是如此,我目前还想不出应对之策。桓家在根据地的潜藏力量,绝不止九伥十艳。” “得算上天工坊那群白眼狼!”陈悠然说着,自觉地压低声量。“这是他们的地方,他们也查不出洛姊姊的去向,那我们自然也没法子。我想先找到观鱼,瞧她在这办货多日,对城中有没有我们不知道的了解。” 轻歌眨了眨眼。“你家的人,安全吗?” 陈悠然点头,轻声说道:“她自小陪着我长大,若连她也不信,我们两个外行人定寻不到洛姊姊。” 剑客并不言语,只又喝了一杯茶。 “你若想喝一点酒,我倒可请客。” 她记得他说过,江湖中的剑仙所谓仙气,多来自腰间小小酒葫芦。 但他时常佩着双剑,没位置系葫芦。眼下,两柄剑被缚在一起,埋到城外隐密所在去了,为他腰间留出空位。 “我不喝。”轻歌摇头道。“虽然成功进了城,我心里总是压着阴云,吃喝不得畅快。” 他瞧着她,笑了笑。“你倒是吃得欢畅。” 陈悠然脸上一红。 “也不知是不是肚子……气海中那物的缘故,我总是吃不饱饭。吃完饭,我就想睡觉,白天没法维持清醒。”她低声说道。“就像是体内养了条……” 她顿时心寒起来。“这不是真的吧?那物难道当真会幻化为龙?那不得破开我的肚子吗?” 轻歌听罢,叹息一声,教她更是心知不妙,抓住了对方的手臂。 “放心,我只是吓吓你,看你怕成这样子。”轻歌也不管她把他一双前臂捏得发疼。“事实上,蛟龙早已死了,而那骊珠只有在你的特异体质下才能存活。牠的力量或许会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具现,但离开了你,牠就是无源之水。” “桓玄想做的,乃是藉助一遍又一遍双修,剥茧抽丝地把你体内骊珠的阴气转移到他身上。你该想象到那过程的痛苦。” “我感同身受。” “由于那颗骊珠藏身你气海中的时间太长,旁人抽夺龙气同时,也偷取着你的元气。当他计划得逞,你就等若被他断了长生桥,再与修行无缘。” “而他,因着每次只夺取一小部份的龙气,大可逐渐让身体适应。最后,他将兼具至阴至阳两种体质,修为远远抛离东逸神洲现存的修行人。” “那时,他要的椅子也就唾手可得。”陈悠然咬牙说道。“而世上也再没人有能力制止他行恶!” “所以我绝不能令他得到你。三位山主知道轻重,虽然暂且与桓温合作,可关键时刻,也不太可能袖手旁观。”傅轻歌指头轻敲着桌子。“只要北伐未止,桓温不回到南方来,一切好办。” “你觉得,他真会插手助儿子逼我进门吗?我却不相信他能放得下脸皮。” “如果任由你的身份被天子先一步发现,他就别无选择。” “甚么意思?” 轻歌视线往周遭一掠。 “蛟龙,古往今来被人们认为是真龙的兄弟。”他的声量更低了。“神话中说,因着真龙得了神洲主位,蛟龙们心怀不忿,每过数十年就自海入江。走江成功的,就可夺主位,成真龙。” 陈悠然瞧着他。“慢着,这江说的是甚么江?” “自长江口起,而至西山。数百年来,许多蛟龙被迷雾山脉所迷,误入湘江,而遭练气士们连手歼灭。只因恶战多在水底之下,民间并不知情。” “凡有蛟龙成功走完长江,人间势必易主。十数年前挑起的八王之乱,亦是这龙争之始。” “当时的蛟龙被斩杀后,今上不一会即在建康登基。在许多行家看来,事情就结束了。” “但在天子眼中,不是这样的。” 傅轻歌指向她。 “蛟龙临死前吐出了残余物,为碰巧具备可养活龙体质的女孩所得。”他说道。“桓家知道此事,而我敢肯定,天子在这年结束前就会知道。” “同时,龙争从没划上句号。赵王还占据着龙兴之地长安,而河间王和齐王已站到他的一边,与桓氏领导的北伐大军分庭抗礼。” “外患固未解决,天子还得把大半心神放在防范桓温上。这数十年间,桓家到底从迷雾山脉中得到多少?没人知道。忠于皇帝的,只有三位山主所领的小半个岳麓。他的江山前景越是光明,就越显根基虚幻。” “如果此时,他自江陵这等大城中收到密报,当日的蛟龙骊珠落入一位实权高官的女儿手中,你觉得他会怎样做?” 轻歌握起她的手,她却越感冰冷。 “刘琨已经死了。从此以后,再无人会庇护陈家。洛时寒从中看出令堂定会急于以你为筹码,争取桓家,因此急急联络到我,定下计划,救你脱困。” “明知道她的同门们反应必然极大,也是如此?”陈悠然话声已发颤。 他点头。 “她真的很够朋友。所以,我们无论如何,也要把她救离江陵。” 陈悠然说不出话来,托着半侧脸,无声抽搐着。 过一会,她问道:“你想喝酒吗?” 这一喝,她无意间又多吃许多。 饭后,她跌跌撞撞地跳起舞来,勉强辨认着方向,出了酒馆,似乎已全忘了身处境况之危险。不待轻歌追上,她已行到大街中央。 一乘马车向她迎面驰来。 她一见之下,顿时往后一个急翻,倒竖葱撞上一座小摊档。 晃了晃脑袋,她站起身来,身周早聚满了被那马车风采吸引,放缓脚步细看的行人。 她气往上冲,就在侧路上奔前,要看那宝玉雕车般的一乘人是何等面目。 从斜前方看,那马固是毛色洁白,神采飞扬,车驾本身也是雍容华贵,光芒耀眼。 马车没有车夫,由车厢中伸出的长鞭所御使。车栏杆两侧雕着黄金飞燕,视线朝往前方,似无尽头。 一阵风吹过,车幕升起小半侧,露出陈悠然恨不得打成碎烂的脸庞。 袁净壶。 洛姊姊的二师妹,也是姊姊口中对坊主之位最具威胁的危险人物。 这是她第二回看见她。当日洛姊姊离开书院,离家接任家主之位,袁净壶亦是前来接她的一行人之一。 那时起,她的眼神已似在控诉:“凭甚么你能只因是洛氏传人,就有权继承恩师的坊主之位?” 事实上,袁净壶悟性很高,但与洛姊姊还有着一大段距离。几乎每代,洛家后人都是凭着凌驾同门的实力,霸占着原则上并非世袭的坊主之位。 过去,从来没人会以卑污手段,否定这一份差距! “那张脸,在做出了那种事后仍是故作高贵吗?” 酒劲一下子全醒了。她强忍冲动,退入人群,问身边一人道:“看这威风!是哪家哪户的大小姐?” 那人很是惊奇。“姑娘连天工坊主也不知道吗?” 她让他走了。一会过后,当傅轻歌到来,只瞧见她脸上挂起诡异的微笑。 “我有一个法子。”她说道。“我们从这杀千刀的白眼狼身上入手。” 两人穿梭于不为人知的小街小巷,视线时刻注意着没离开过大街的白金马车。直至后者绕入横街,两人才只得冒着为人发觉之险,尾随入内。 陈悠然心里焦躁,奔在轻歌前头,经桓玄“开门”后提升的眼力尽展功效,视线远及街道尽头。 “看到了。”她说道。“她要去将军府……” 话声与其脚步一同被剎止。她不由自主地全身一颤,回首看去,只见四五尺外,轻歌已迈开了步子,却无法往前一步。 同时,她一身气机已无法运转。 “马车的前进,是因为车轮的转动而起的。转动前,它还在过去,转动后就成为了未来。” 她望向声音来处。 片刻前才审问过两人的桓墨站在不远处房顶上,佩剑出鞘,青芒四射。 “而将这过去与未来分隔开来的,名为‘停滞’ 。在这马车车轮留下的轨迹上,即便是我,也能杀掉新时代的最强剑仙。” ☆、第三十回 陈悠然好快明白过来。 “那袁净壶,是你的诱饵?”她说道。“你根本没有认出我们!” “即使在天工坊中,也很少有人能看破洛时寒亲手制作的人皮面具。”桓墨说道。“但她自然是例外。” 陈悠然想了想,冷笑说道:“她是你的姘头!那苦瓜脸蛋,也亏你这名门公子看着不恶心。” 桓墨皱眉,双指一弹。 “禁声。” 陈悠然双唇登时被无形的力量闭上。只听轻歌静静说道:“江陵城的管理人,果然好气派。只是,你也能把我禁声吗?” 他抬头看着江陵将军,眼里是陈悠然前所未见的神光。 “哪怕借助天工坊法器的秘术加持,你也不如你堂兄。他至少敢与我正面相搏。” 激将法对这人可不会见效,陈悠然暗想,这桓墨,本是冷如冰的人。 果然,对方只是轻轻一笑,纵身落到陈悠然身前。 他举剑指向她喉间。 “在触碰到你们身躯的一刻,压制你们的力量便会消退。”他说道。“即使我不做甚么,它也没法定住你们太久,尤其是你,傅轻歌。” “但我和堂兄不同。他是家族的门面,我却是作实事的里子。我,不会给你一丝机会。” 迅速地,他绕过陈悠然,几个闪身,已到傅轻歌身侧。后者双手虽仍能活动,却也已不比平时灵便。 “用不出气机的你,不外如是。你甚至比每当遇上性命之危,有机会激起龙气,爆发非人神力以脱险的陈悠然更脆弱。在修为和知识以外,你只是一介凡人。” 陈悠然已是全身动弹不得,只口尚能言:“大言不惭!难道你就不是凡人?” 桓墨回首,对她露出一副教她至今想起,仍然战栗不安的微笑。 “我当然是凡人。”他柔声说话时的神态,竟与堂兄全无二致。“你是怪物,而他是天才。相比起来,除了会办事,我一无所长。” “但在我背后,站着整个桓家,一整座由岁月积累起来的庞然大物。” 他指向陈悠然。 “你,站在它的阴影下。” “一百年不到的积累?和谢家、王家比起来,当真笑得人牙齿也掉。” “陈氏存世虽过百年,五世之内,却无一人登三公之位。若非你父亲娶得贵人,以你的家世,根本不配作桓氏嫡长房的儿媳。” 提到母亲,使陈悠然心弦一颤。“你提我母亲干甚么?” 桓墨瞧着她,眼角流露着淡不可见的怜悯。 “你竟然不知道!”他冷嘲道。“日后你再去探索吧。但现下时间无多,决不容你借机拖延。” “她已经成功了。” 轻歌的声音响起。 桓墨立时后退一步,挥剑直削轻歌喉间。 两柄长剑急掠如虹,势如破竹,剎那间将他持剑前臂折断。 他的双眼已睁大。 紧接着,他看着赤红长剑回转,在傅轻歌前臂上猛削一记。随着一声闷哼,傅轻歌能动了。 剑仙双指一划。 “竖!” 然后,桓墨目睹自己被斩落的手臂掉落时空裂缝。那急起的开口来得快去得快,转眼已不见影踪。 同一时间,与飞萤火同来的木剑依样葫芦,割破陈悠然小臂。陈悠然吐纳过后,反手就是一剑,堪堪在桓墨颈边削出深痕。 此时她双腿已能活动,于是一个打滚,挥剑疾进,却见江陵将军足下一点,纵上高墙,险险避过轻歌往上急撩的剑光。 他留下意味深长的一眼,左手抛出符咒,炸开一团团障目迷雾,一瞬间,身形已化虹远离。 轻歌却没选择再行进击。 陈悠然看着他半膝跪地,一抹口鼻,鲜血已是止不住地长流。 她跌撞上前,试着扶起他,却险些被桓墨遗下的青钢剑绊倒。她不忘拾起轻歌脱力后离手落地的赤剑。 “我想不到他懂得化虹遁术,不然不该让他跑掉。” 轻歌强行御剑至此,损耗显然极大,这会儿已是灰白了脸。 “也罢。我既已送走了他的右手,他也不敢去找桓玄。江陵将军的位置是一个残疾人能坐的吗?” 说着,他笑了几声,随即低下头去,抹起脸面上血污来。 “他也算想有自知之明,要杀你,得用上天工坊所造马车的灵效。” 陈悠然打量着道路远处光景,尚幸,那马车没再折返。 “他怎想到你无须动用真力,只凭意气就可御剑?一眼可见,赤萤火不是你的本命剑。” “我不信本命不本命那套。对我而言,剑就是剑,即便一草一木在手,也是我意志的投射。”轻歌低声说道。“如果我有法子早些出手,就好了。” 他毕竟修为深厚,好快便站起身来。 “这样下去不成,他已见过我们的面皮。得想个办法在消息传开前,找出他再处理掉……甚么回事?” 不要看我啊,陈悠然对上轻歌错愕目光,心想道。 但她无法自控。低着眸子,她已瞧见了快将从鼻孔中溢出的蓝光。 “方才被定住时,它已想脱困而出。我想,它大概没不稳定到这种程度……” 这话她倒是相信的。然而龙气能压下去,不代表这期间乱冲乱撞对身体造成的伤害就能轻易恢复。 她往后倒去。 许久许久后,她被檀香顶端的烧焦气味刺着鼻子,醒转过来。 室内灯光昏暗,被窝里暖和得让她不愿醒来。然而她想起轻歌,还是强打精神,上半身坐起来,只见腿上盖的被面卧着头黑棉团似的小猫。 那猫儿被她惊醒,爪子磨擦着她的腿,轻轻起来,喵了一声。 然后,一道人影匆匆忙忙地走了进来。 男子约二十三四岁,眉眼温婉,肌肤似玉石的光泽,一身白长袍罩在宝蓝衣衫外头,头顶檀木高冠,其上镶着两颗黑珍珠,恰如一双明眸光亮。 “你醒了。”他笑了笑,说道。“请稍待,容我去叫小姐的朋友进来。” 他出去时的脚步虽轻快,却没了急躁。过不多时,他推着轻歌走进室来,手里还捧着一小碗汤药。 两人同在,陈悠然才发现这看似城中小小医者的男子,美貌竟不输轻歌。 这却也让她想起了桓玄。她没去接汤药,眼色只管瞧傅轻歌。 “你刚才在街上晕倒,我没了方寸,恰巧这位大夫到城外采药回来,把你救来此地。” 轻歌背负着久违的长条包袱,所用布料,却与大夫身上衣衫同源。 “别要担心行迹之事。这位大夫作的是江湖生意,凡遇伤病,绝不问宗门来历,也决不通报与官府知道,是信得过的人。” 陈悠然挣扎着施了半礼。“只怕来时被人瞧见,连累了大夫。” 男子还礼,脸上笑意温煦。 “请小姐安心养伤,别为幽兰费心。练气士、山里人,甚至分属诸王旗下的军士,我们医馆也治。谁若想要我们为他们作诊治,就不会干涉我府门内的事。” 张幽兰嘴角一翘,美若繁花。這男子,果然并没改错名字。 这外表好看的大夫为她诊察一轮,却是全不含糊。陈悠然注意到他身怀功底,却没说破,只对轻歌打了个眼色。 轻歌点头,拍了拍背上包袱。 “大夫,她的内息好转了吗?她适才走火入魔,真气乱冲乱撞,我恐防她的经脉已有了损伤。” “恰恰相反,我察觉她气力太衰,经脉却远较寻常练气士为宽。这趟昏厥,性质更类近于脱力。” 傅轻歌与陈悠然互望一眼。“好端端的,怎么会无故脱力?” 张幽兰盯着陈悠然腕上不住跃动的经脉,沉思半晌。 “在下看来,是气海出了差错。”他判断道。“因着某种不知情的状况,她气海处形成了一个漩涡,不断把真气吸噬进内同时,也产生相应的反劲,冲击变得空虚的周身脉络,使得她昏迷过去。” “在下家里,曾有些治这情形的心得。但不知道小姐练的是甚么类型的功法,足以于体内形成强猛至此的冲击?” 暖室陷入沉默。张幽兰静待回音,长长的睫毛抖动着。 那不免让陈悠然想起了一个人。每当她以为自己学艺进境迟缓,势必使天纵奇才的对方烦厌,她却总只静静地任其自流,从来没有过催促。 与她同度的时间,总好像是停滞的。 “我们不能说。”此时,轻歌替她开口答道。“大夫想必明白,我们的处境颇为凶险。不是信不过您的为人,只怕让你得知了来历,一旦有事,会连你也扯进去。” 张幽兰似乎早就料到了他的答案,嘴唇半开着。 “医者的命运,本来就与病人环环相扣。”他低声说道。“拿起银针一刻,病人的痛苦医者会感受到,病人的闷医者能领会到。假如病人遭逢不幸,医者也必心如刀割,形同自身遭劫。” 他站起身来,与轻歌对视。 “但我尊重你们的决定。就算不清楚小姐功法的细节,我也能把她治好。” ☆、第三十一回 “那个人的手法,铁定是修行宗门中出来的人。” 张幽兰离去后,陈悠然向坐在床边的轻歌说道。后者盯着男子施针按脉,几乎全没眨眼。 “我也看出来了。姓张,莫非是天师道的人?”剑客瞧向门边。“我听说天师府早已投向了桓家。” “那大概是因为武当与大山主亲近。我想道门中人,无论如何总有些底线。” 陈悠然看着烛影在轻歌的脸上晃来晃去,轻叹了一口气。 “而且,以他的修为,很大机会是张天师本家的子弟。你觉得天师们会任由这般重要的门人在这开医馆吗?” 轻歌想了想,问道:“你的意思是,他是偷跑出来的?” “我不确定。”陈悠然苦笑道。“我从来没离开过老家这么远。外头的事,我全是听同窗们说的。” 她扯了扯被子,免得伏在床脚处的黑猫把它夺了去。 “我不会说我完全相信这人。但事到如今,我们也没太多选择。我的真气至今运行还不太顺畅,一旦碰上桓墨或袁净壶回来算账,我们定讨不了好去。” “我更担心的是,桓玄随时会回到城中。他的碧玉杖吸纳了你的一部分龙气,大致能感应到你的方位。”傅轻歌面色一沉。“或许他已经回来了。” “不比桓墨续回手臂的机会大。”陈悠然勉力一笑。“轻歌,我这一生中,大部份时间也花在防备这些人毁掉我的生活上。我了解他们,不比他们了解我少。” “在我忍不住再次睡着前,我还有话要说。我们目前的敌人,自身的才具未必凌驾常人,却借着或合法,或卑污地累积而来的家族底蕴,把那时常极尽丑恶意志散播出去。因着背后底力雄厚,他们常常得逞。” “立在我们眼前的他们,是桓家。但我说,凡有这底蕴的,也会像这般以自身的意志压逼他人。他们的名字是士族。” “我们面对的困难,是一纸违反个人意愿,时刻抹杀将来的婚事。这困难自古就有,起因正是士族借着自行解读儒家,强行灌输给这世界的媒妁之言。它自命为礼教中的佼佼者,却是太平盛世的绊脚石。” “它既带来苦难,自应被人们所厌憎,可却排除万难,承传千年而至今日。你明白这当中的缘故吗?” 傅轻歌眼神一黯。 “力量。”他说道。“那握在全无仁善之心的人手里,压逼人们的力量。” 陈悠然缓缓伸出手,半空中一握拳头。 “那就是那令牌。”陈悠然低声说道。“那就是那高冠、那军镇,那十万虎贲之士。他们自以为,世间该只容纳他们的光荣,全忽略了一拳打在墙上,拳头必然受到的反力。” “既然一味掩藏并非良策,我下定决心,让我们合力消灭他。”她笑了。“让桓玄的下场提醒这个世界,一件事做得尽了,会有后果的。” 烛火仍在闪烁着。轻歌听完了她的话,笑意嫣然,宛如好女。 “果然,悠然才是最明白我心的人。”他握起她的手。“我说过,不会让你的恶梦成真。待你身子好了,我们就去反过来狩猎他。” 随即,傅轻歌站起身来,欲言又止。 陈悠然盯着他,眨了眨眼睛。 “我想看看这儿有没有关于张幽兰身份的线索。”他说道。“但是我怕……” “我有这个就够了。”陈悠然嘻的一声笑,拍了拍床边木剑。“去吧,这院子多大的地方,真有甚么事,你会听见的。” 轻歌点头。“小心点。” 他步出房门。 剑客闭上门前,听见黑猫打了个呵欠,顿了一顿,随即快步离去。 黑袍身形无声溶入初夜。两人住的院子并未点起灯火,天地间的光芒,全来自医馆供寻常病人留宿的大院。正门在那大院外头。 但他们是经后门进来的。走过回廊时,他不忘顺眼一瞥。 那儿正闪着让他警惕的白光,使他瞇起眼眸,可随即,便见那不过是门上八卦片倒映出的光亮。 不对,这夜无星无月,哪来的白光? 傅轻歌瞳孔瞬间尖了起来,像白铜雀所戏称的,摆出猫儿整装待战的格局。 按剑同时,他把重量投向足尖。 这也是猫儿的品性,他却不觉得修行人借法于天地万物,有甚么可笑。 老爷爷曾教他,行走当静悄悄的,出剑也是。 至于江湖中人挂在嘴边的,对一个人应当如何使剑的限制,那决不是剑。剑就是心意,而心应当是自由的。 就像她所言。 他无声欺近后门。 至近处,一道白影蹓上墙头。 他定睛一看,是一头白猫约三尺长短,手足便捷,一双黄澄澄的灵性眸子盯视着他。 让他联想到了自己。 这情景之荒谬,几乎教他失笑。但他的目光仍紧跟着白猫,细察着牠似曾相识的一举一动。 直至他想起来,这是洛时寒的通灵兽。 一下子,一颗心灰冷起来。 古往今来,与一头浑身上下没半点稀奇之处的寻常动物缔结通灵契约者,十根指头数得完。 洛时寒做这事却是可理解的。她既已修为高绝,又决意法术器具这一条路上走到黑,多养一头通灵兽,徒然是累赘。 她说过,之所以让家猫成为通灵兽,理由无他,仅是为教猫儿短促生命延展些许而已。 洛家的长女,天工坊主的继承人与他,与悠然,都算得朋友,但她从来没有可以交心的人。 “为甚么,你……会在这儿?”他一时间不敢步近。“莫非你的主人已经……” 猫儿不晓得应话。小半会,牠没再瞧他,烟似地掠入院子草木丛中。 傅轻歌悄悄走近,这时候,一个人影从旁闪了出来,因着相距太近,到他感知到对方时,已无暇闪躲。 是张幽兰。他想必到过大院一趟,换上了新袍子,手里提着个盛载一个个小瓶的竹篮。 医者不忧不喜地凝视进他眼眸里,但看其目中神光湛然,竟要比那江陵将军还强上一筹。 傅轻歌脑海里一片空白,已在备战状态。 “我一直很敬重悬壶济世的医者。我们的道虽然创造进步,也带来伤痛。而你们,既补上那伤痛,同时也没停止过进步。” “但一个大夫在江陵城开医馆,又插手江湖客生意,断不能没有桓家的允可。区别,只在你对他们仅是顺服,还是进一步,插手他们那些与救死扶伤全然相反的事件。” “我不明白兄台的意思。”张幽兰无奈一笑。“你仍怕我会泄露你们的行踪吗?我若真这样做,外面的客人们,一个也不会再上门。” 他摊开双手。“至于那头猫……” “即便牠的主人已死,也没可能随便被人驯化。既然牠能接受没有主人的新家,也就是说,你已改写了牠当初的契约。” 张幽兰眨了眨眼。“请说清楚点。” “我的意思是,你,已取得了原主的通灵印咒,同时改写了它。”傅轻歌说道。“我不知道,到底他们有没有向你提及过我。但我不会放过伤害我朋友的人。” 他伸出一手。“你有解释吗?” 张幽兰不说话,双眼闪烁着异光。 傅轻歌没从中看出哪怕一丝罪恶,然而那不碍他出手。 只论皮相,桓玄在男子中美丽难言,可那与他该死的事实没半点矛盾。或许,眼前医者也是如此。 就在此时,张幽兰把视线投向天空。密云满布的天边,缓缓地现出了半边月。 在这寂静之间,一线月光便从那小得可怜的空隙中射往地面,落入花草丛中。它静静尾随着那闪出得轻快,溜走得慢悠的白影子,护送牠步入静室。 这房间与陈悠然所在暖房在同一院子里,只是门户隐密,寻常人很难留意到。 但那猫儿本身的光,早连带着映亮了身周的世界,四周环境在那双尖锐眼眸看来,也就无比熟悉。 牠落足轻柔,似怕惊醒床上睡着那人。然而当牠步近,无形的触感仍是碰到了她,使她睁开眼眸,冷冰冰的乱光扫视着周围。 望向白猫,她的目光软化了。 “六映花,快上来。” 白猫依言遁入被窝。她抱着牠,耳语轻柔,直至门被推开,张幽兰静悄悄地走了进来。 烛台就放在他手边,但他没想点灯,只就着白猫毛皮映出的光,去看女子的面容。 “我看见她了。”他笑了一笑。“荆州第一美人,名下无虚。可惜他们没把你算作荆州人。” 女子却笑不出来。 “从前,我曾以为美貌是恩赐。可显然,至少对她而言,那伤害了她。” “我想也不尽然。我为她把了脉,看出了一些玄机。似乎你早前向我提起过的传闻,不完全是瞎编的。她……确实不是寻常人的体质。” 女子沉默了。 “那么,裴飞影并没有说谎。”她话声低沉如钝刀。“我先前一直以为,是虞雅文把这事告诉了桓玄。但把事情传开来的,却无疑是他!” 张幽兰微一迟疑。 “这就是你要我瞒着傅轻歌他们的原因?他始终是岳麓山主们的师弟。我与他约好,三天内给他答案,到时却总得给他个交代。” “不,我绝对信得过他。前山主之所以把他引入门下,只可能是为了纠正错误,而不是助长错误。他有着可贵的资质,与悠然一样。”洛时寒说道。“正因如此,我不想牵扯他们。三天之内,我就会解决袁净壶。” ☆、第三十二回 轻歌一直没有回来。 不自觉地,陈悠然握紧了剑柄。 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地头蛇足以咬噬蛟龙的凭借,正在于对情报的掌控能力。只有掌控了情报,才能洞悉现象,想出下一步的策略。 在这江陵城中,大概只有似乎夺取了天工坊主宝库的袁净壶有能力伤及轻歌。但若桓氏调动此地的所有资源,以诡计与其周旋,轻歌也未必能保不失。 我该作他的大脑。 陈悠然试着站起身来,忽然双腿一麻,身子又倒卧回去。 不成。 自从被桓玄五指“取鲤”开门过后,陈悠然不只食量大增,睡意也较以前来得频繁得多。 若情况真像她想象般,潜藏气海的骊珠正在抢夺她的气机,务求占据主动,厚积薄发而复为龙身,可就糟糕了。 她怀疑轻歌根本不清楚自己知道多少。她也不懂得怎么问。 教轻歌剑法的老爷爷,也就是岳麓书院祖师谢广寒学识之博,天下无人能及。 在湘境传说中,他同时得到儒道两家真传,手握《黄庭》道藏。这类大人物,是决不可能对骊珠的潜在危害一无所知的。 当日把我救上水后,他正是因为判断骊珠无害,才不曾将之取出吗? 又或是,其实他早知道它终有一天会毁掉我,只是苦于无法令它和我分离,因而听而任之? 陈悠然披着厚棉袍的身躯不禁一颤。一会,她才握起拳头。 “轻歌不会瞒我的。他现在定是在想方设法,只是……” 想着想着,她的思绪渐渐到了头。指头轻翘着发丝,一圈又一圈,终于幽幽地叹了口气。 “只是我心里总不安稳!” 她不是没暗暗怪过自己,怎么活过两辈子的人,想法还没脱离小孩子的层次。 然而她也没法子。在这个世界,她总是感到孤独。 自小她就长得好看,成年后哪怕是与风韵冠绝江南的母亲相比,所差的也只是年岁带来的底蕴而已。与轻歌相配,也算不上痴心妄想。 但她很清楚在同样一副皮囊下,自己对比轻歌,到底欠缺了甚么。 他一直爱着他的剑,既受老爷爷指引过道路,也时刻不停地盯着剑身映照的光影,修正着理想的行事方式。 纵使从不曾遇见她,他的人生也是完满的。 但她不同。在这不比过去的世间好多少的世间,她只有他。 向着天花,她伸出手掌,恰巧在茶几上烛光熄灭一刻摊张开来。 “接下来,我也该找到我的目标吗?” 这时,乘她小睡时潜到她枕边的黑猫儿喵了一声,伸出肉乎乎的爪子碰着她的臂。 牠倒也灵性贴心,就像时常跟在洛姊姊身边的那头白猫儿,只是全没有对方的活力,行止间慵懒如她。 可此刻,牠却不住推揉着她的前臂,几乎要把她擦疼。 陈悠然下意识望向窗外。这一望,使得她整颗心几乎要蹦出来。 她休息的暖室窗户开外,是一片约与寻常家族祠堂大小相若的空地,被院子四道内侧围得严严密密。骤看之下,走廊各室无光无人。 作为小院唯一出口的大门紧闭着,而在她的视角,并看不见在角落处转入弯道后即可看见的后门。 在这封闭空间,一道身影凭空现身。 他被高墙的阴影蒙蔽着,一时辨不出衣衫,只见一双狭长眼睛精光闪闪,宛如猎者的目光。 陈悠然因着这类眼神近日来带给自己的熟悉感而震惊。换作早些年,她纵然修为了得,也会被这潜藏眼目中的纯粹劲道给压倒。 对强弱的判断,她素来猜得很准。 因此这回,即便那人发觉自己投放到他身上的目光后,视线迅速与她对上,她也只是咽了一口气,竭力在重压下维持宁定。 直至他开始走来,一双只知道唬人的眼眸立化蛇形。 继而,月光穿透阴云,当头映着小院中男子。 登时,她全身已变得僵直。 是田七。 她在岳麓三年以来的座师缓步走近,腰里仍自悬着平素爱吸的金烟斗。 他右臂已断,一侧空荡荡的袖子因着他行走过来而随风飘扬,萧索冷冽,陈悠然不禁心寒。 “你别过来啊。”她喃喃说道。“明明已经吃够了苦头,还要继续下去吗?” 对方没理她。他似已听不到人言,仅是凭借着被注视的感觉,一步步行将过来。他落足之声轻如空竹,竟流露出了比昔日更胜一筹的功力。 当日离山,她与轻歌配合断去田七右手五指,也不过是天时地利的结果。若然他比那时更强…… 她没忘了自己已多出一股必要时能用的力量,但眼下足部经脉闭塞,她根本使不了力。 百忙间,她咬破指头,飞快在袖中为纸鹤画下符印。心思一转后,她又忙把纸鹤拆开摊平,一张张全贴在窗花之上。 可这短短时刻,又做得了多少准备?何况她气血未畅,刚写得几张纸符,已不太透得了气来。 她忽然间妙计横生,闭住了呼吸,同时别过脸面。 果然,院子里的田七没再感知到流露敌意者的呼息所在,停下了脚步。 她小心翼翼地想要后退,殊不知就在这时,那不要命的黑猫儿竟忽地往前,扑到窗框上去。 “快回来!”情急之下,她又倾往前。 然后,一切努力都白费了。薄得像蝉翼的窗纸忽然穿破,田七的目光如电射将进来,与陈悠然惊惶眼眸对视。 在极大的惊恐中,她忽然发现,那初时看似万钧雷霆般,要向她施加蛮横的眼神,底色却唯有死寂。 他随即撞破墙纸,倒在她曾安息一夕的床榻上。 猫儿被飞溅的碎片惊倒,扑到陈悠然手臂上,浑身毛皮惊颤,如同尖针竖起。 她被田七吓得跌下床铺,以剑撑持着站起。猫儿仍牢牢紧扣着她的手。 她惊魂未定,只知抚着黑猫毛皮,嘴唇微微颤抖。“都是你惹出的祸!” 话是如此,见田七整身僵死般躺在榻上,她总得有所动作。 她早已看出对方行止怪异,说不定已成了鬼尸一类的玩意儿。小时候听父亲说过有关湘西赶尸人等的传说,一一浮现眼前。 结合这静寂得不合常理的夜晚,恐惧爬上了她的脊椎。只见她贴在窗上的符纸被田七一击撞得散碎满地,竟没发挥作用。 她想过呼喊轻歌,但眼前人既能不受限制地突入此地,外出了的轻歌想必也已被强敌缠上。她可不愿重蹈覆辙,打乱他的心神,给窥伺者可乘之机。 “猫儿,先离我远一点。”她想了一想。“去找你的主人吧。” 眼下之计,也只好祈求张幽兰确实无意害她了。如果他真是天师府的嫡系传人,以龙虎山神乎其技的五雷正法,正好攘除妖魔鬼怪。 “就算你死了,假如要杀我,我也得多杀你一回。”陈悠然说道。“这本来是我欠你的人情啊!” 田七没动静。陈悠然目光在他周身扫射,忽然间,她瞧着一小条白色物事自他耳孔中钻出。 几乎一刻钟后,她才从惊愕中抽身。 “二山主?” 白蛇缓缓爬进田七后领,后又破衣而出,使得田七后背裂出一个大口子。 陈悠然定睛细看,田七背后印着一整片图案,只见两座较矮的山,夹着高一头的山峰,在上,乃是蛟龙游走云间。 初时,她尚自不以为意。 片刻后,整夜以来她头一回冒出冷汗。 自她幼小以来,母亲衣领上便绣着这个图形。 “猫儿。”她喊道。“猫儿,快点回来!” 然而她呼唤得太晚。那头被安排到她身边的黑猫身形或许丰满,来去却如行云流水,出门不消一瞬,已潜上后门顶部的尖尖屋檐,一双妙目打量着背剑镇守在此的剑客。 剑客也自回望着牠。 “原来如此。你也是通灵兽吗?” 猫儿自然不懂回话。 傅轻歌也不在意。他本是因着一股强烈的预感来到此处守候的,然则片刻之前,他清晰地感知到头顶传来一阵局促感。 如同猛兽张口的重压把甚么吐了出来,在他背后的院子中站定脚跟,使他强烈地意识到应当回防。 但他不得不寄望于悠然潜藏的实力,足以消灾解困。 因为先前撼动他剑心的存在,已然降临此地。 “我本来以为你断去一臂,定当暂时知难而退。没想到,持剑的手打从一开始,就不是你的杀力来源。” 街道尽头,桓墨缓缓显露形貌,一头长发散在颈后,野性飘荡尽违其当初形象。 他的眼眸已燃起野兽的光,嘴角也翘出令人不安的残忍弧度。毫无疑问,即便一边袖子荡然无物,他仍然比数个时辰前更为可怕。 “不带官兵或高手助阵,这就是‘借相’ 的想象力赋予你的意志。桓家血脉的可贵之处,原来是指猛兽神意的隐性承传吗?” “这不对。”女子声音自街道另一端响起。“那从不是隐性血脉。与吞龙之志相应的,向来只有以虎搏龙的资资。这是‘引相’ ,而非‘借相’……他们不用借取甚么,一生下来就是王者。” 傅轻歌回头,袁净壶正对着他微笑。 ☆、第三十三回 “为甚么不让我去救他?” 张幽兰解开陈悠然上半身的窍穴后,险些被她一拳砸中。只见零陵陈氏大小姐横眉怒目,牙缝间似在吞吐烟雾。 “你明知道外头在战斗!你要顾着医馆,不去相助,我也理解,但你怎么能强逼我看着他不知所踪?” 张幽兰坐到她面前,叹了口气,正要开口,陈悠然的腿已迎面踢来。只是足尖正要触及他脸颊一刻,却又停下。 她气冲冲地瞧着他。 “我大概想到后面的发展,这也能解释你为甚么要冒这大险,把我们救回来。”她说道。“但是我不想胡乱为救过我的人编造罪名。请你自行交代清楚吧。” 张幽兰眨了眨眼睛。 “你认为,会让那位兄台陷入苦战,以至于边战边退的敌手,是现下的你能够解决的吗?”他的语气很平静,冷冽尽放在内容上。“救人救到底。我不会眼看着病人在我医馆门外涉险,尚且袖手旁观。” “你怎知道,我已没有别的手段?难道你真能了解我的一切,以至作出比我更好的决定吗?” 张幽兰沉默了。此时,空气中再度沵漫着檀香烧焦的气味。 “有段时间几乎每天,我也听到相近的说法。人们总是找尽借口,想要在危难中拼上性命,以得到一些甚么。问题是,你的目标确实难以被驳倒。” “但对医者而言,没有梦想和目标能与性命相比。” “我们每天送走无数生命,同时也送走数不清的理想宏愿。正如我师门自我幼时起对我的忠告,存在,是一切的根源。一切应当服务于存在,无论是自身的,还是他人的。” “而且你即便性命不要,也不见得能改变甚么。因此,这也不必再讨论下去了。” 说这番话时,初见时温润如玉的男子一剎那有了实感。理智使他不再看似梦幻,如冷钢决断,如盘石坚定。 然而陈悠然寸步不让。 “医者的职责在救人,把生命放在第一位。但我不是医者,我的第一位,在外头。”她握紧身旁木剑剑柄,支撑着起立。“为此,哪怕送掉性命,我也无怨无悔。” 张幽兰惊讶地看着她。 “既然有把他当成第一位的自由,自然也有为他而死的自由吗?” “至少我这样想。就算没为他送命,至少也得让他明白到我愿意如此。”陈悠然苦笑。“在我还有机会的时候。” 感觉到腿部经脉渐渐顺畅起来,她望向张幽兰。 “他在院子外与来敌交锋时,你一直从旁看着吧?那么你该知道,他往哪个方向去了。” 张幽兰摇头说道:“我不能说。” 他看着她,柔声说道:“但是有一个人,现下正在客房中等着你。她会给你答案的。” 陈悠然点头,蹒跚着走到门边,不禁想起方才情急之下,真气流动顺畅,想要踢向张幽兰的两腿是何等有力。 她回过头来。 “对不起啦,你始终对我有恩,我这样待你,谈不上公道。只要此间之事一了,我会回来报答你的。” 陈悠然嘻的一笑,走向客房。 待她远去,张幽兰叹息一声,坐到床边。 黑猫自屋梁上滑落,蹲到他脚边,一身柔软黑毛贴着他的腿擦拭。 “时寒又哭了吗?” 此时此刻,唯有黑猫的灵性眼眸,捕捉到男子一闪而过的感情波动。 牠似乎理解到,主人惯常流露的亲切在某程度上,正是源于清冷,因此并没继续缠着张幽兰,静悄悄爬到新床的另一端。 张幽兰一息间清醒过来,瞧向牠。 “不,不要让她知道这事。”他说道。“我不会再犯错了。” “你所说的犯错,是不是指救了我?” 张幽兰赫然站起,长袖蓬然鼓起,犹如纸鸢迎风。 说话者站在门边。 他中等身材,体格健壮,上半边脸为斗笠洒下的阴影所遮挡。阴影下翘起的嘴角,乍视还不怎地,久看之下却教人暗地心寒。 “这或许是我最大的过错。如果父亲还活着,想必会气得一掌废掉我的修为吧?” 张幽兰见对方没带兵刃,鼓起气息微作收敛。他低首,凝视着一双洁白胜雪的手掌。 “这不是对救人的手。因着这,我虽有救人的心,却难免伤及无辜。”他望向门外男子。“只因这双手缝起了你的头颅,山里就平白死了数百人。夜半无人,难道他们不晓得来怪责我吗?” “名门大派的人都这样死板吗?”斗笠男子说道。“你应该这样想,他们可能早就接受了被杀的命运呢。” 眼看张幽兰目光冰寒,他耸了耸肩。 “你该想到,就算桓家没想要那块地,以那些村落所在之偏僻,早晚也会遭到狼盗抢掠的。既然他们本就会死,又何必怨怪杀人刀?” “我想,大概狼盗们也是如此为抢掠辩解吧。” “那些天生的禽畜,该死一万回的叛逆,怎么会想到辩解?”斗笠男子笑了。“或许像宁神风那类人,仍保留着士族的虚伪。但她们早晚会明白,力量的任务是完成行动,而行动的原因,自有后人来加。” “但若我早知你的来历,你已是街边泥潭中的枯骨了!”张幽兰惨笑道。“你口中的力量,其原罪在我。” “可你也清楚自己没法杀得了我,是不是?那么不妨活轻松点。何况小姑娘们还在外院等着呢。你会在她们面前斩杀岳麓二山主雇佣的人吗?” “如果我能证明你不过是信口胡言,你的下场不会比死好太多。” “你证明不了。但我带来了小姑娘,你收留的另一个小姑娘却可以做证。至此,我的任务就结束了。” “然后你就会回到桓玄麾下?狩猎你曾经守护的对象?” 斗笠男子大笑。他动作大了起来,斗笠便不再能全遮住那让人惊心动魄的奇貌。 张幽兰看着双手彻夜缝出的丑恶痕迹,咬紧了唇。 “脑袋被剖开两半,还没得到教训吗?白铜雀给我的,已够我下半生富贵荣华。这赚的血钱,不好啃!” 男子微笑着拉下斗笠,转身离去。 “知道吗,你本来不是没有击杀我的把握的。为甚么总觉得救过一个人,就得救他一辈子呢?”他说道。“好了,话已说完,得办正事。小姑娘们想你帮忙做个见证,日后白铜雀问起陈大小姐去向,大家也好交代。” 张幽兰迟疑半晌,即跟在他后头。 两人间维持不远不近的距离,一直走到客房。 房门开后,只见陈悠然抱起木剑,躺在斗笠男子带来那小姑娘膝上,敛起了眼里根深蒂固的疑光。 而那小姑娘,一双手始终没歇着为小姐整理长发。 “您看,这般美的一头长发,眼下全打结了。傅轻歌到底有没有好好待小姐你?” 陈悠然闻言不禁苦笑。“你想要剑仙为我梳发吗?” “这却不敢。小姐这趟路程吃了无数苦头,一直没忘了洗发,也省得奴婢为您再费一番功夫。” 小姑娘的口吻全没有下人的自觉,陈悠然却不以为意。 “你这话说的,你很不愿意替我洗头吗?” “洗头对小姐来说,不过是用上一两张符咒的小事。是奴婢多虑了。只是小姐身份不同于人,衣不熏白,面不傅粉,终究不是大家的气度。” 这话倒是气得陈悠然坐起身来。此时,她才注意到进房来的两人。 “张先生。”陈悠然心情平复后,说话也客气了很多。“请恕我方才情急。幸好二山主在背后暗中相助,现下总算找到了寻回轻歌的法子。” “那就好了。”张幽兰轻声说道。他望向反过来靠到小姐肩上的小姑娘。“还没请问……” 陈悠然抢先说道:“她叫观鱼,在我身边十多年了。” 长着如月圆脸的侍女闻言肃穆起来,坐直身子,向张幽兰一行礼。 “观鱼谢过张先生救小姐一命。零陵陈氏目前遇上险阻,未克补偿先生,但观鱼可以保证,家主绝不会忘记今日之事。” “救人本是在下职责所在,何须道谢。” “小姐在这几天,若有花费医馆灵丹补品,家主日后也必十倍奉上。”观鱼说道。“现下,奴婢想带小姐回到城中寓所休养,细讨迎救傅少爷的进一步行动。先生可放心吗?” 张幽兰看了斗笠男子一眼。对方微微一笑,晃了晃腰带中抽出的画印纸张。 “在下从前曾欠二山主一个人情,深知她为人正直。既然她让两位来,在下自无异议。” “甚好。” 观鱼扶着陈悠然一步步出门,临行时忽然说道:“这位大哥虽受了二山主之命而来,使命却也告一段落。日后的事,还愿大家安好。” 话说得含糊。斗笠男子留下意味深长的一笑,比两女更快离开。 张幽兰铁青着脸,盯着他的背影不语,忽地对上陈悠然满有疑惑的一眼。 他随即转身,只见黑猫儿不知何时爬到了他身后,在桌子上摊平了身形,双掌玩弄着笔架。 牠的眼眸里,正映着陈悠然的目光。 那黑猫,陈悠然被观鱼挟着手臂行出医馆时仍想着,多像洛姊姊的猫咪儿。 ☆、第三十四回 “小姐别与那个男人对上眼神。”偷偷指着走到前头的斗笠男子,观鱼说道。“他虽然是二山主请来的护卫,却完全不可信任。” 她顿了一顿。“他是一个佣兵。湘境的佣兵,能认谁作主顾?” 陈悠然吓了一跳。 “二山主心素来很大,见这人修为高,随意就雇佣了,想必也不会太影响日后之事。” “话虽如此,但愿这人的追踪本事不如打架强。” 观鱼拉起陈悠然的手,好快潜入一道全不起眼的小巷。 “奴婢本不敢说甚么,可是要救出少爷,实在不容易。他既不能等,小姐也没法在这状态下犯险。” “而且,按您早前所说,桓墨已认出了天工坊主给您的面皮。” 陈悠然神色黯然。“那男子,绝不会忘掉看过一次的脸!” “那么,小姐就不便再在城中活动。”观鱼说道。“不如让奴婢代劳?保证办得干净利落。” “代劳甚么?” “联络上岳麓潜伏在城中多年的助力。” 说这话时,观鱼面色渐转凝重。 “书院为着与桓氏相争,十多年来早已布下无数暗棋。当中定有些收到了二山主的指示,准备助我们一臂之力。” “奴婢计划向他们借取一批精锐,一旦查出少爷被转移到何处,就即出手。小姐安心等待消息就是。” “甚么意思?”陈悠然问道。“你没打算算上我吗?” “小姐清楚奴婢的特异之处。即便临敌时您有意相助,亦难以与奴婢形成配合。” 观鱼露出为人臣属者极少表现的自傲笑容。 “何况,只要桓家父子并未在场,旁人也碍不住奴婢。” 这倒是实情,陈悠然不禁暗暗头疼。 观鱼虽以下人自居,在陈家却很受重视。这不仅是为着她与陈悠然间的紧密交情,更因其体质特异,战力超群。 只是单看这嘻嘻笑的小姑娘外表,确实无法想象。 “我相信你能打得过。但若被外间知道陈家小姐强逼侍女打堂阵,自己却明哲保身,我的面子就丢尽啦。” 观鱼颇为失望。“那么,小姐是非要出手不可吗?” 陈悠然低下头,握起双拳。 “是的。”她说道。“这是我对他的回应。” 观鱼半晌无话。转进街角后,她才噗的一声笑了。 “难怪我唤了这么多声少爷,您也没反应。果然,只有御剑长空的剑仙才配得上小姐呢。” 陈悠然的脸红了。 “你休要乱说,万一人家全没这想法,听了可要生气。” 观鱼伸出手指,划过她脸颊边线。 “既然有此担心,小姐是喜欢他的吧?” 此次的沉默延续时间更长。观鱼静等着大小姐脸容由青转白,再由白转红,待得宁定下来,神情变化已尽收眼底。 “从许多年前,就是了。” 陈悠然的声线压得很低。 “这次有缘与他共渡一段时光,算是因祸得福。我一直在审视他身上与我想象符合的真实,抗拒拉近与他之间的距离。” “连日来,我暗暗觉得其实我不喜欢他,只是在追逐着年少时想象的幻影。说到底,我了解他甚么呢?” “然而这几天以来,我算是在生死在线来回了好几遍,大概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她笑了一笑。“有些话若是现下不说,难道要留到说不了话时才开口吗?” “您打算……” “是的,我没打算再掩饰了。”陈悠然说道。“待寻到他,我会让他知道我的心意。” 话语甫止,两人已到观鱼住所门前。 侍女精明地在陈氏安排的别宅外另选房舍,以免为人察觉。至于她哪来的金银,陈悠然也不必问。 进屋后,陈悠然看整座房子空荡荡的,不禁一惊。“怎么?你不是被母亲派来办货的吗?” “货都在别处。”观鱼轻快脱履,白脚踝踏在赤红地毯上。“奴婢也不在意那些货品如何。此事过后,我还能回去吗?” “那也是。”陈悠然叹息一声。“只怕你跟我们一路,会遇到危难。我们此行的运气可不是一般的糟!” “洛坊主原本答应在这事过后收容我。”观鱼似是全不在意,自去为她斟茶。“结果如何,小姐该已知道了。” 陈悠然深深吸进一口气。 “与轻歌会合后,第一件事就是设法找到她。她可曾向你交代计划?” 观鱼想了想,手指向天。 “北方?” “小姐果然聪明绝顶。洛坊主清楚众同门已遭渗透,因此大致讲解了日后方略,命奴婢如实相告,任小姐自决。” “此行的目的地,是长安。” 观鱼侍候着她喝完第一口茶,与她带有歉意的目光对视,微微一笑,这才坐到她的身边。 “目前为止,长安古都仍由赵王把持。桓氏在该地纵使派有密探,也没法子把您抓捕回去。如洛坊主所言,只要小姐跨过黄河,就是海阔天高了。” “只怕我在北方诸王眼中奇货可居啊。” 观鱼愕然,瞧着她。 陈悠然自知说错了话,转过话题道:“而且,逃往北方也不是长久之计。现下北伐进行得如火如荼,万一桓温当真成事,我们又得跑到哪儿?” 侍女听了这话,猛然间捧腹大笑。 陈悠然瞪着她。“有甚么好笑的?” “唉,小姐大可不必多虑,北伐决不会成功的。”观鱼仍在欢快地笑着,几乎碰倒桌上茶杯。“前两天,二山主命人送来北方急报,桓温已负重伤,连南归之力也没有了!” 倏地听闻这大喜讯,陈悠然不由得蓬的一声站起,问道:“发生了甚么事?难道北方真有人能是这老怪物的对手吗?” 观鱼压低声音说道:“奴婢识得的城中细作都说,虞雅文自西域携剑而来,在正面对决中重创了桓温!” 陈悠然刚要张开的笑容僵住了。 “那这一定是假情报。”她摇头说道。“小虞怎能轻易伤得了桓温?除非她拼着性命不要,也……” 她话声蓦然止住,再开口时,已带着颤:“不会吧?” “这奴婢就不知道了。”观鱼轻笑一声。“但就算是这样,也不要紧吧?据说余姚虞小姐是傅少爷的未婚妻……” 接下来的话,因着陈悠然的面色剧变而被咽回去了。 “我不许你再这样说。”陈悠然说道。“是了,我忘了问你,你是怎样与二山主连系上的?” 观鱼耸了耸肩。 “全是二山主的安排。奴婢本忙着在这城里办货,全不知夫人故意调开我,只为嫁出小姐。” “这时候,二山主忽然派信使前来,问我愿不愿意为小姐出力?”她嘻然一笑。“她却不知这本不必问。就算整个世界与小姐为敌,奴婢也会站在您这一边的。” 侍女拍了拍胸,露齿而笑。“就算是要为了小姐而死,也没有关系!” “你对我好,我一直也知道。是了,我想你口中的信使是指活着的那类吧?” “这话奴婢就听不明白了。小姐的意思是……” 观鱼有点惶惑,想为陈悠然斟好新一杯茶,被小姐挥手止住。 “不必在意。现下我在意的只有轻歌。”她盯着观鱼。“你有法子救他吧?” 观鱼沉默半晌。 “奴婢是有个主意,可也比较曲折。”她说道。“我相信,少爷那夜定是遇上了袁净壶。” “怎么说?” “只有袁净壶夺到手中的天工坊秘宝,才能在短短一瞬间克制着少爷的剑术。当然,她或许尚有援手,但在桓家一群走狗当中,她最是易寻。” 她顿了一顿。 “这贼新夺坊主之位,每日清晨也得到天工坊新近迁到城北的落脚地亮相,不然门人会以为她已遭了洛坊主的毒手,一剎之间,就得一哄而散。” 侍女这次记得伸手掩着笑容。 “几乎整个江陵城也知道袁净壶的落脚地。明日清晨,我们就跟在她背后,看看能找到甚么线索。” 陈悠然嗯了一声。 两人少有地在短短时刻内多次陷入沉默。 观鱼知情识趣,嘴角微笑从未消失,陈悠然却笑不出来,忽地连声咳嗽,举袖掩起了嘴巴。 眼看天色不知不觉地暗了下来,陈悠然不禁暗地怨怪张幽兰。 那人为怕自己冲出找寻轻歌,竟在热汤中添了镇静药物。到观鱼来见她时,已是日之将落,也给了侍女拖延寻访轻歌行程的借口。 如果桓温并未受伤,而是藉辞潜回南方,助继承人夺取蛟龙…… 陈悠然心头紊乱,忽听观鱼说道:“啊,说着说着就误了时辰啦。小姐要吃点东西吗?” “不用。我倒是想问你,你一个人在这住着,屋中有两张床吗?” “小姐的直觉真敏锐。奴婢事前没想到会这么快与小姐相见,没有准备另一张床呢。”观鱼赔了个礼。“因此,只好委屈小姐与奴婢同睡一张床啦。” 陈悠然抬起眼眸,盯着观鱼水灵双眸不放,直至后者忍不住,又笑了出来。 “这也不要紧。我们不是自小就这样过来的吗?” “那就好。”侍女抬起头时,声线已宛如梦呓。“奴婢还有很多很多的话,要跟小姐说呢。” ☆、第三十五回 床很软,很舒服,陈悠然却从没睡得这样差过。 三更已过,这次她醒转过来后,转了个身,以背对着观鱼。 实在难熬。 她早已习惯与观鱼同眠。自从四五年前,她板起脸要求观鱼睡觉时不许再抱着她,侍女就已晓得拿捏分寸。 如此一来,最后一点不满也消失了。 但让她烦心的不是这个。 这股烦躁感,决不是来自经张幽兰调理后渐渐消停的气血异动,又或是因着轻歌生死未卜而起的担忧。 她素来自命通透,小事虽时刻烦心,但情绪一过,她总会想出应对之道。 前提是她能看清事情的脉络,因何而起,从何而终。然而面对因为仍然持续而维持晦涩的阴云,她无能为力。 她只是在等她出手。 把背心要害留给对方,是否一种疏忽呢?不,面对观鱼般城府深厚的人精,或许示之以弱,反有奇效。 这丫头想必清楚蛟龙骊珠之事。按道理,在没摸清楚底前,她是不会向自己动手的。 但这得视乎张幽兰在为自己诊治期间,到底观察到了多少,又把多少透露给了观鱼知晓。立场不明的人物,永远是变数。 同时,根据种种迹象显示,留给侍女的时间大概不多了。 观鱼一番话里,对二山主和洛姊姊的安排说得过于详细,未必全是假话。而二山主施在田七身上的极秘禁术,更是无人能够依样葫芦。 她既骗得众人信任,那么母亲打从一开始,就已清楚他们把我救到北方的计划吗? 陈悠然心中一凉。 自小,她的聪明才智已是远胜侪辈,陈夫人却永远比她想得更深、更远。若非轻歌相助,她想必在抵达迷雾山前已被截获了吧。 又或许,母亲本就有意让她逃得更远? 任她和轻歌一行人在桓家的势力范围内冲撞,不仅有助她看清桓家实力,也能有效消耗双方明面暗面上的力量。 初观之时,进江陵城后的局势就如母亲、桓玄与二山主三方间的博弈。 然而,后两者分别有着桓氏本家和岳麓充当底气,而母亲行事前,甚至没告知父亲。 因此,母亲乃是以一人之力,独抗着半个世界。 和我真像呢。 她连忙打消念头,同时小心不被观鱼察觉感情波动下的呼吸变化。 快些出手吧,她心想,也好让我冲过这关口。 此时,观鱼忽然身子一颤,接着静悄悄地下了床。 她脚步轻缓,从大床的一端走到另一端,盯视着陈悠然的眸子如野兔见到狼。 “小姐?” 陈悠然低低打着鼾,没作答。 “也是,方才说了一整夜心事,小姐一定很累了。可是奴婢的话还没说完,还没说完……” 静夜里,侍女的吸气声不比风声为轻。 “但那也无关紧要了。小姐与奴婢多年没见,想必想知道奴婢生活如何,可曾识得如意郎君?”她轻笑一声。“奴婢记得,您曾牵着奴婢的手,说道天下任一男子,奴婢皆可配得。” “因为我观鱼,是你陈悠然的侍女。” 她话声温柔。 “虽然,真相或许并不愉快。但纵然奴婢不是你的侍女,小姐却永远是奴婢的小姐。” “因着这,问题就来了。” 陈悠然从瞇起来的眼中,只见观鱼目光转黯,伸手入怀。 “小姐是聪明人,换作平时,早就先发制人了吧?眼下却只能落得在这装睡静待。奴婢也是一样啊,若早在小姐真个睡去之时下手,大家不也能愉快许多吗?” 她取出短剑,挥剑下剌,撞上陈悠然贴满手画纸符的拳头。 锦被瞬间破成碎片,飞羽如雪倾落。 陈悠然捂着被刺伤的右拳,身形急逝出门。 观鱼果断抛开被炸得破烂不堪的短剑,发足追赶。 房子不大,陈悠然踏出房门不消一刻,已到前院。 她迅速潜到身旁柱后,待观鱼追出剎那,还没辨认出柱后身形,率先砸出一整堆纸鹤。 这瞬间掀起了一场爆炸。火海为急起水墙所困,于方寸空间内越演越烈,就是真正铁打的筋骨,也要于这炼狱之内消熔蚀解。 但陈悠然深切明白,战斗不过刚刚开始。 一刻后,火光被赤焰中伸出的一侧手掌收入掌心,继而,连笼罩外头的水障壁也被其猛烈吸力扯得支离破碎。 近百张符纸的残留物消弭于一瞬间,残余的唯有空中淡淡的焦臭气。 这一击打了观鱼一记措手不及,确实烧毁了观鱼一条手臂的外层皮肉。但这战果,也就持续十数个呼息。 “小姐折纸符的速度比以前快了许多呢。但是,您不是早就知道这对我没有用吗?” 侍女瞬身冲散烧焦皮肉后的秽息,完好手臂往后一甩,复又猛拍向前,借助瞬间形成的半弧度增强掌力,一击正中陈悠然身前房柱。 蓬然一声,屋檐下掉落灰尘沙瀑。陈悠然正好往后急退,避过侍女得理不饶人的鞭腿抽击。 她自问体术不弱,扬州山野蛮荒之地流行的鹤喙拳、洛氏飞鹤步、本家散仙手和书院略授的五路兽形拳,皆有相当火候。 不然,也不至于能一举削落田七五根指头。 可惜的是,如果把她的体术形容为星宿,观鱼何止堪比日月,直可与九天之上的至高光芒相提并论。 那在湘境传说当中,乃是世界初现时唯一的光亮。 隔着漫天飞尘,她瞧见观鱼一拳迎面轰来,手臂动作却晚了一步,百忙间往旁一侧脑袋,堪堪教那拳劲击到肩头。 那一刻,她确信半个肩头被轰飞了。 咬牙强忍剧痛,她起足踢向观鱼下腹,随即被其双足一夹,扯往地面。 乘势,她踢起足尖夹着的小迭符文。 起爆符附上观鱼气海处,引起连串爆炸。当中一张陈悠然好不容易画成的锁脉符由此触发,凝住观鱼身形,强逼她以气机硬挡符意冲击。 “即便是生而有之的金刚身,只要气机遭到打乱,也没可能像平时般刀枪不入的!” 得益于连日来血战阅历,陈悠然战胜了乘机撤离的冲动,一纵而起,染血双手挟起五六道符,直拍观鱼头顶。 一声巨响后,观鱼颓然跪倒,满脸血污尘土,以天蚕丝织就的坚韧衣袍破碎半数。 陈悠然也不好受,弯着身形,猛地喘着气。 她瞧向肩头,看来因着骊珠被激活的缘故,自身体魄有所改善,没如她预料般被炸掉一大片肉。但骨头到底被震成了多少碎块,此时却说不上来。 “生而知之的下乘境界,乃是只体现于躯壳上的强横天赋。对常人而言,这已算难求,但我见过比你更教人绝望的体魄。我与郭清馨交过手。” “而你……”她瞧着半昏过去的观鱼,声音放低。“你这些年来,大概也为母亲灭杀过无数障碍,由此累积了实战经验吧。” “但这并不代表,你真能把我轻易拿捏。”虽然,她宁可一辈子也不和侍女分出高下。“脑门要穴上中了锁脉符,不是你一时三刻就能解开的。罢手吧。” 观鱼瞧着她。因着气机流转受到封锁,她浑身受损处皆未再生,再经风吹,滋味定不好受。但她却仍是笑着的。 “小姐。”她勉力挣出露齿欢颜。“不是所有事也能中途罢手的。打从一开始,我们就回不去了。” 她高举右臂,胁下漩涡符纹就如在转动。 陈悠然认得那图纹,一息间醍醐灌顶,无数以往看来全无关系的线索,全被一根线连系起来。 因着一瞬沉思,她错过了阻截观鱼挥掌的良机。 气机成团,当着她面门迸散,把她震飞到十数丈外,重重落地,在泥板地上震出蛛网般的裂痕。 所幸她事前已尝过这式从劈空掌中化用而成的“牵气立破”,意识到不妙时已作了准备,双手贴有碧波遁行符落地,一定程度上减省了这一式真正致命的“六出后劲”。 她爬起身来,还没站直,完全没再试图掩饰修为中郭氏形迹的侍女毫不留情,疾冲至其身前三丈,直截了当劈出隔空拳劲,冲着至少打散她五根肋骨。 正中陈悠然下怀。 没人能在强行吸纳锁脉符符意,重行参与搏斗同时,还能听见或感知到房子里一柄寻常木剑的动静。 正因它并不锋锐,更不起眼,落在陈悠然手里才派上用场。 观鱼解开锁缚不消片刻,全身已大致再生完成。遭逢连番重击,她心头意气激昂,更是把浑身根骨的力量调动到极致。 这一拳尚未击出,往内急旋的风流已足震慑满城。 可惜在劲气于观鱼拳头前成形一刻,剑锋已自侍女后心透入,再从腹部刺出。 随着陈悠然双指一引,木剑自侍女身躯一透而过,激起冲天血箭,劈空拳劲气顷刻烟消云散。 她再次跪倒,呼息节奏全乱了,眸子更是瞪大得要从窝里蹦出来。 这回,陈悠然没敢再上前。对方既已知道自己学会了御剑,故技重施就没戏了。 能在被剑身透穿瞬间卸去剑力,避过被震碎脊椎的下场,这份修为,她确实不如。 她看了侍女一眼,赶在其回复过来前翻过了墙头。 ☆、第三十六回 虽然小胜,陈悠然遁走时可是毫不轻忽,顷刻飞越十数个街口。 她手里紧握着自行飞来的木剑,暗地盘算着一剑挟着咒符使出时,大概能对观鱼的金刚体魄造成多少伤害。 昔日与郭清馨比斗交锋,纵使对方正值全盛,心神专注,她总能在被打飞前击中对方一两下。 但若说使她皮肉受损,她连想也没想过。 当以奇计争先。 至于对观鱼的情感,早在对方向她刺出短剑一刻就被抛开了。 此间事件一了,她会落泪吗? 陈悠然猛地晃了晃脑袋,跃上屋檐。 深宵的江陵是一大片阴影,捧着将军府沿街的灯火通明。 全城的高门贵户与烟花之地极奇妙地被桓家的意志整合在一起,形成奇异的和谐,放出彻夜不灭的星光。 那是权势与享乐尽收将军眼底的表示。满足了这点,桓氏就对城池有了绝对的掌控。 但也只限于桓氏父子把目光注视于此的时候。 两人平素停驻怀湘山,其代理人,江陵将军桓墨擅于履行职责,却缺乏打从骨子里渴求控制一切的激情。更何况他已身受重伤,大概不在城中。 还有时间。 陈悠然快手折出一道纸鹤,任其飞向城西,自身则转道往东。 她得在高地上找出张幽兰医馆的位置,暂时匿藏当地。待观鱼追来,在屋檐上疾奔就未免太过显眼了。 所幸,似乎她临急抱佛脚的御剑术伤得侍女甚重。 身形急逝又一段路,她微觉晕眩,无奈足下一点,回落街道。 她和轻歌皆未炼就本命剑,御剑之时须耗大量气机,以将意念与长剑本身连系。 这与寻常练气士的御物法术有异,剑上进出攻守,使力发劲,全凭气机支撑,负担也就可想而知。 就是正常出剑,要刺穿观鱼的金刚体魄也不容易啊。 轻歌是老山主指点着练出的深厚功力,她可没法比。奔出这一段路,她眼前已渐渐模糊,终于禁不住,跌撞到一道高墙前。 她望向高墙顶端冒出的杉树尖儿。月光藏身在那之后。 我们啊,是从何时起落到这境地的? 她低下头颅,瞧着跌往前方时捏烂在手里的纸鹤碎片。 “大概打从开始,就注定了吧?” 霎时间,一道红影掠过夜月,诡异、尖刻,全走到了当晚解救她的赤红流星的反面。 她本已设下圈套,以带着她气味的纸鹤引走这煞星。 只是要来的,仍是要来吗? 红影驻足在白墙壁前,初时浮动着,渐渐,颤动的幅度减弱了,不变的,是其尖端始终指向她。 它约有她手掌长短,两端一钝一尖,通体艳红如血,在深夜里鲜明灼目。 她就怕这个。 在符道没落的时期,练气士们曾想出以笔蘸丹砂画符,从而画出更精确的符咒,调动更纯净的天地能量的做法。 那意味着练气士走上捷径,向天地,而非自身求取力量。爷爷自武当学成归来后,这种治标不治本的手法就成了历史。 那时遗留下来的一批符笔,因极珍稀,就赐予忠心家臣世代承传。 这,才是观鱼的杀手锏。 眼下,她双腿已无力气,骨头断折碎裂处更是剧痛不堪,连即使曾在那迷雾中依然清澈明亮的眼眸也黯淡了。 是啊,我早就累了。 无论是碰上他前,或是后,无非是人生有无念想的分别。 但现实从来也没有改变,半点也没有。 假设观鱼这夜不过随口骗她,那他早就死了,也没打算等我对他表明心迹啊。 “就这样着急吗?” 陈悠然伸出没受伤的左掌,符纸上画着血染的牢笼。 “这是对雨师囚龙的拙劣模仿呢。就像母亲错解了漩涡印的意义,误打误撞制出大杀器一样,没甚么值得骄傲的。” “然而你,也根本算不上是龙!” 她奋起全身余力,疾冲往天,一腿抽击侍女养气多年,染无数鲜血而成的符笔。 仅仅是,一个学不会画符的人仿制的劣品! 符笔移动极快,自她足尖擦过,乘她另一足将出未出之际,从其小腿透出。 血光飞溅。 禁不着她拳背顺势一扫,把符笔砸入地面,撞穿数不清层数的泥土。 她几乎能感受到拳中一刻,符笔震鸣进体的吶喊声。 那,果然是你的本命物。 她跌往地面,连忙以完好手掌支撑身形,打了个滚,想要进击,伤损一腿却短暂地使不出力。 耽误一瞬,血红符笔已如流星逆冲回到地面。 经受如此重击,竟也…… “是自动型吗?” 笔尖闪动着邪恶而飘忽的光芒,时刻准备下一轮进袭。 自动型法器的缺点,是需要时间感知对手的举动…… 但那也意味着,它的攻击每每命中破绽。 配合其如同观鱼本人身手的高速,就成了致命的杀器。 陈悠然忽然改易拳式,中门大开,连同挟着符纸的掌心,也往外偏离数寸。 一剎那,符笔急射往前,直指她那因骨折而活动不便的头。 以观鱼远胜于她的深厚真力,她再出手挡架,也势必陷入被动。速度增强了进击的力道,而力道又反过来提升速度,肉眼看来,这绝不下于轻歌的全力一剑。 但也仅仅是看起来。 陈悠然暗吸一口气,确认脉门已开,紧接着力贯单足,强行跃起,同时抛出手中符纸,试图扰乱符笔轨迹。 符笔灵巧地避过甚至未成鹤形的笨拙符咒,刺往好不容易一手攀上高墙的她。 它的目标,自然是我的手,陈悠然心想。 她五指猛一发劲,把身形甩上高墙顶部,笔尖所指的就成了她的咽喉。 方位算得刚刚好。 而且,她咬定观鱼事前定已设下术式,决不容符笔直接攻向必死要害。 唯一的机会,来了。 乘着符笔一瞬停滞,她猛把头前伸,将符笔咬进口里。 紧接着狂风骤雨似的剧震,连她的双目也窥见了血光。 她几乎相信,一口银牙将尽亡于一役。符笔收不着势,定当顺带着洞穿她的后脑。 顽抗的后果,似乎比束手待毙更糟了。 但即使因强抗那毫不留情,意欲逃脱困局的狂流而迸裂流血,她的牙齿仍旧撑下来了。 短时间内,她原已枯竭的气海得到了自然的馈赠。 那是由救护她的人刻意保存在她体内,并施予门户限制其狂性的猛力。心怀不轨者推开门户,意图簒夺这大能,却忽略了巨兽的残留物融入少女体内多年,早已合而为一。 从修行的角度而言,他们直接以牠称呼她。 按照实情而论,至少牠的一部份,也已属于她。 江陵城,可曾耳听龙啸? 啸声自少女脆弱的口鼻中迸发而出人,纵然冲撞出血,破损躯壳,亦不足惜。 符笔意欲脱身而施加给陈悠然的力道越强,这啸声的雄浑劲道就越是捍卫着少女。它越演越烈,时刻不断地对进犯者施加凶威,声息却远及已知世界的尽头。 在神智仍提醒着她该抑压这声息的时刻,陈悠然想起了迷雾山中破开雾海的一剑。 云雾从未远去,也不曾固守于一方。它起自南海最偏僻的岛屿,远及长城外的荒原。孤山至寒处未及其幽暗,海底深渊与之相比,倒成为光明。 她已静静观察了两世之久,得出结论,它就是这个世界。 那么,也就再也没有沉默的必要和余地。 她的声音,也投入到无穷无尽的龙吟声中。自她而起的螺旋往外扩散,风压遍及全城,连天边的乌云也退避三舍,慑服于蛟龙重现神洲的威势之下。 啪啦一声,异光自她口中爆发。 凭借龙气加护,陈悠然并未被符笔断裂时的冲击所伤。两截断笔跌落墙底,一下子粉碎成砂。 龙啸渐渐止息。陈悠然略为清醒过来,低首望进院里占地甚广的荷花池。 沉黑湖面上,映着她为苍蓝充斥的眼眶。 这样啊,她心想,这就是开门的意思。 只是,即便历经了那任由怒意流至世界边缘的肆意时刻,终究要回到现实吗? “找到你了。” 听见脑内回响,她明知无用,还是猛地抬头。 “十一年转眼过去,我期望的终于成真。你证明了,吞服骊珠者,也即等同养龙于体内,当真得以运用蛟龙气数!” 她从没听过,母亲的声线里蕴含着这般强烈的情感。 “由旁入正的路途,蛟龙已为你走过了。那么只要得到你,我就形同得到了夺取真龙之位的权力。那是谢青阳同门三人无能为力,而我生而该当成就之事。” 我……我不明白,陈悠然茫然地想,你到底在说甚么啊? 随即,陈夫人的幻象出现在她眼前,张开了双臂。 “为了更精确地支配这个世界。”她说道。”但在那之前,必须先以纯阳真力洗刷骊珠,龙气方能为我所用。” “这,就是你一切苦难的根源。” 陈悠然对上冷冰中深藏狂热的眼眸,突然想起了上年纪后的桓玄。 然后,母亲笑了。 “也是,我旅程的开始。” 真的吗?陈悠然看着幻象消散前心想。也就是说,你就要来了。 我的力量卻已用尽。 她闭起眼眸,从墙头坠下。 ☆、第三十七回 “所以,这就是陈悠然身上的秘密?” 山上,袁净壶凝望着江陵城上空泛荡碧波的洪流。 “换作寻常练气士,会以为只是不知那一位宗师的长啸声吧。当年有份捕猎蛟龙的隐蔽高手们,早就被桓温杀得七七八八了。” 她低下头,似乎在自嘲。 “或许我修为太低,他们却不怕天工坊中的一个小女孩,早从亡师口里问出秘密来!” 一道声音冷淡问道:“你早知道是她,还甘心为桓家做事?” “我对那物事没有兴趣。”袁净壶低声说道。“夺回坊主之位,对我来说已经够了。” 她回头,与立于不远处树下的剑客对视,目光竟毅然不动。 “如你听见的,师尊将连时寒也未知晓的大事,唯独透露给我一个人。在他心目中,我才是合适的继承人。”她说道。“你又何必非与我过不去?” 傅轻歌冷眼看着她,身上黑袍已不知去向,红衫染上点点血迹。 但他手中剑,仍是锐光生寒。 沉默延续至龙吟止息后不久。只见剑客缓缓上前,剑尖指向袁净壶双足。 两人皆知,这剑式随时可以转化为开胸破腹的杀着。 傅轻歌忽然说道:“你竟不问那桓墨中了我一剑后,到底被传送到了哪里!” “我何必问?”袁净壶耸了耸肩。“大概是附近的某座山上吧。我想你事前大概也没想清楚。” “而且你也见证了猛兽血脉的可怕。他无论掉到哪里,要死也不容易吧?” 傅轻歌没作声,半晌方道:“我曾听说激活兽血,可使断肢重生。” “就和郭家吹得神乎其神的金刚体魄一样吧。但桓墨的造诣还没到那地步,倒是桓玄,借着天阳三法身的加持,大概能够做到。” 袁净壶摊开手掌。 “好了,既然正主也不在意把真身暴露于世人面前,你何必遮掩真意呢?干脆利落地问吧,对大家也有好处。” 她双眸一瞇。 “还是说,你作伪已然成性?” “这话由一个弒主夺位的叛逆说出,实在无法教人信服。” “此间只有你我,直说无妨。与桓墨一战中,你始终只使出余姚虞氏的剑式,真是因为已看出此战仅为试探,怕他将你剑法中的虚实回报桓玄吗?” 她少有地露出笑容,嘴角弧度锋利如刀。 “还是,其实你早已明白,自己的剑法一旦被看穿本质,就没有甚么了不起的了?” 傅轻歌冷笑。袁净壶却不为所动。 他不由得开始打量她。 她的面容仍如傅轻歌早年所见,不很美,只是利落,像刀削出的棱石。 时常站在洛时寒身边,使她的独特处为人牢记,却不使她因此比师姊更亮眼。 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她让他想起立于谢青阳背后的裴飞影。 一个门派,总得有这么两面。 然而岳麓两面间的敌意,有白铜雀充当调和。天工坊却没有。因此,眼前这女子才会做出他无法饶恕的事。 “这样说,你是要试剑吗?” 他挥动剑刃,地上登时现出深不见底的剑痕。 袁净壶看了看赤光闪灼的长剑,不说话,缓缓举起了双手。 她穿上了白银色的手套,边在线镶有亮金,指尖隐带十点寒星。 细看之下,寒星们又成了其下那银白光幕的起点,如同织女手中银梭,将天河上万千星宿连成线面。 他几乎无法想象剑刃削在这双手套上的触感。 但不是现在,他告诫自己。 之所以身陷两大强敌围杀,却不速战速决,而是游斗到这人迹罕至的山上,他有着他的盘算。 “你的观察力素来很好,至少比我强。”他说道。“我本没想到你会做出那种事来!” “有甚么好奇怪的?”袁净壶说道。“你见过不去抢吃主人遗落骨头的狗吗?” 傅轻歌颇为讶异。“你以狗自居?” “狗至少懂得忠诚。只要主人回报以食,纵命之与狮狼厮杀至死,亦无所悔。” “真正有缺失的,是连丁点骨头也不愿分给狗儿的主人。所谓兔死狗烹,就是这意思吧?”袁净壶瞧着银白双手,嘴角一翘。“这类主子啊,一旦碰到懂得自己去抢去争的狗,就会倒霉的。” “我倒以为她因心存慈悲而受害。”傅轻歌说道。“我早警告过她要提防你,必要时,应当先下手为强。” “她若真没提防,早就死透了。现下,狗得到了应得的回报,而主人也只付出了微不足道的代价,到底有甚么值得你生气的呢?” “她是我的朋友!” 听到这话,袁净壶眼里神光蓦地一闪,宛如弦上箭尖。 “别装好人啊,谢广寒的小剑童。”她轻轻说道。“说到底,你只是在意身边人有没有受到损害而已。” “岳麓,以至于儒家的修行人们的本质,不也是这般吗?愿得广厦庇寒士,不过是你们合理化入世争名夺利的说辞。要不是有利可图,你们只会在白房子里一心修行,懒理那外间风雨吧?” 她指向他,咬牙切齿。 “就算仅是要维护你们仁义的面子,也得由你们授意的人来。她霸占了师尊留给我的位置,你们一句话不说,反过来却声息俱厉。你们视她为正统,全是出于与她亲近,所成全的是她的利益,她的公道!” “那么我的愤怒呢?傅大人?我的公道该到何处去寻?” 她渐渐平静下来,迸发如喷瀑的狂怒敛入眉目,形成那多年来为人所知的,坚定而永不妥协的面相。 “儒家的本质,是虚伪。谢广寒的三个徒弟想要蛟龙,放不下面子去取,这是外壳制约着内在的表现。你们的仁义,大体上出自这点。” “谢广寒教你剑法那天,你就已明白吧?无论他教你如何百变千幻的瑰奇剑式,赋予它们威力的,始终是修行黄庭道藏所得的浑厚劲力。至于剑法本身,平平无奇。” “形式,从来不比它们背后的力量重要。”袁净壶总结。“你其实一直也知道,只是伪装到了尽头,连自己也骗过了。” 气息自傅轻歌牙缝间呼啸而过。“伪装甚么?” “你一直想要成为的,谢广寒理想的真正传人。”她说道。“那理想,在这世上并不存在。” 这或许是整晚下来,对傅轻歌充满缜密计划的内心造成最大震撼的一句话。 剎那间,他持着剑往后退去。 事前,他全没有想到以一场剧斗挣得的对话机会,会全盘演变为对他的质问。 袁净壶的愤怒,刺中了他心里不为人知的角落。千方百计想要瞒过悠然的本质,毫无保留地被揭示出来。 再看袁净壶的白银手套上,正映着自己的面目。 “虚伪?”他说道。“这只是发觉现实与期望间落差后的自然反应吧。过去的仙君们不是说过吗?就连月亮,只要距离近了再定睛看,也能看出一个个坑洞来。” 话说出口后,他不禁心神一松。 袁净壶面色稍缓。 “想明白了就好。”她把手放到背后。“不要再装作要即埸斩杀我了。来说正事吧。” 傅轻歌剑尖微晃,目光顺着月亮在剑上的倒影移转,终于叹息一声,回剑入鞘。 “我不愿在此间杀你。”他承认。“虽则适才十二剑连攻,已毁去你身边三件法器,我却不清楚你口中的宝库,尚有多少珍藏。” “要是你认洛时寒为宝库正主,再战下去,也是在削减她父亲的遗产。再加上,你还要借我来找到桓玄。” 傅轻歌微一迟疑,点了点头。 “你果然知道他的去向。为了抢夺悠然,他连北伐大事也抛诸脑后,怎可能放心把事情交由桓墨负责?” “在桓温眼中,桓墨同是自家子侄,可负重任,桓玄却决不会全然信任堂兄。新近夺位,急须后台的你,成了他可保万全的一着。” “但这也意味着,你不会为他的事务全力以赴,更勿论生死相搏。”剑客慢慢说道。“你虽答允桓墨连手杀我,却怕真杀了我,会惹来岳麓的反扑。现时形势,正合你意。” “耗上三件法器换来的局势。”袁净壶说道。“如果我带你找到桓玄,你用甚么来换?” 傅轻歌想了想。 “你和时寒间的争端,我不再介入。” 袁净壶大笑。“你倒咬定她仍有力反扑!” “我很了解洛时寒的实力。” 他当着袁净壶变得僵硬的笑容说道。“即使不设防间遭你暗算,她仍然会再次站起身来,无惧痛苦困厄,夺回本属于她的一切。” “你记着,我提出的合作不是请求,也不代表我认同你。像你这种人,假如拒不从命,我恐怕得把你偷来的法器一一斩破,再把你的脑袋扔到时寒脚下作礼。” 他说道。“你没有选择!” 山坡上吹拂狂风。袁净壶身形颤抖着,似乎想笑,却也似是在哭。 “如何?” 自居天工坊正统传人的女子惨笑道:“我只是在想,假如桓墨像我想象般了得,现下没有选择的就是你了!” “你看错了人,只能怪你自己。” “是啊。”她说道。“陈悠然大概很快就会感同身受吧。” ☆、第三十八回 “你醒了?” 陈悠然猛然睁开眼睛,一张俏脸正对着她微笑。 察觉到自己卧在床上,她连忙坐起身来,一看衣衫,倒是整整齐齐。 是了,昨夜她自墙头掉落,原以为命数已尽,却没想起龙气既已脱离门户限制,运行体内,自会张开护体真气,保她周全。 纵是如此,这一摔也教她周身痛得要命。 幸好,坐在她床边的女子似已为她上了药,伤处透着冰凉,想必将息两三天就好。 她正要开口道谢,看那女子脸孔,却是越看越奇。 忽然间,一阵寒意犹如尖芒刺背。 “堂姊!” 那女子见被她认出来了,只笑了笑。“想不到这多年没见,悠然你还认得我。” 陈悠然瞧着她嘴角笑意,惊魂未定。 陈靖言与她的关系并不很亲近。堂姊的爷爷是陈悠然爷爷的弟弟,很早就分了家,只在过年过节偶尔回乡一聚。 父亲庙堂得意,兼之自负才华洋溢,对远房堂兄不冷不热。比陈悠然大上七八年的陈靖言,倒是曾带着她到院子各处游玩。 但若她没记错,堂姊前些年嫁的夫君可是…… “这几年来我在岳麓修行,少有听闻堂姊的事。忽然远来此地,莫非是南海家中出了变故吗?” 陈靖言摇摇头。 “夫君高升荆州别驾,归桓大司马麾下统辖,早在半年前,已带着全家定居于此。” 陈悠然讶异道:“堂堂琅琊王氏子弟,竟也……” “有甚么办法呢?桓温在庙堂中声势之大,本已无与伦比,刘司空死后更是无人能制。王家虽然了得,但夫君那些本家兄弟们怕事畏缩,不敢出头,他也只得迎难而上。” “但以桓墨那贼之小心谨慎,想必早就在监视着此处吧?假如将军府发现你们把我藏在此处……” 她顿了一顿,望向陈靖言。“你们早就知道我的事吧?” 堂姊微一沉默,点了点头。 “早在你下山两天后,令堂便传讯到陈氏分散在荆州内外的血脉处,谈及你想要躲避的,对整个宗族而言到底是何等的光荣。” “结果呢?” 爷爷共有三位兄弟,关系更远的祖辈则更多。陈悠然可不信当中大部份人也能按捺着为桓家奔走的冲动。 “据我所知,无人响应。” “这可真是喜出望外。” “夫君近日收到多位宗亲的信。有些人笑夫人企图与十姓嫡子结姻,简直痴心妄想。而有些则恨她把事情闹大,无论成败,陈家也大失面子。” “至于不客气的兄弟们,更是冷嘲热讽,兼而有之。哼,说到底,那女子对出身来历藏头露尾,本就不是甚么体面人物。自个占利的事,要大家一起污了手,也未免天真过头了吧?” 她说得兴起,意识过来后掩了掩嘴,红着脸笑了。 “失礼了。好在令堂如此待你,你也不会把我们对她的嘲弄放在心上吧。” 陈悠然眨着眼细想,说不出是惊是喜。 “这样说,堂姊是有意助我吗?”她决定开诚布公。“就算有着王氏牌匾在后撑腰,也很可能送命的。” 陈靖言无奈一笑,伸手为她盖好棉被。感觉到她身子一缩,堂姊也不在意。 “说实话,如果不是你碰巧掉到我家院子,以我和夫君的微薄修为,未必会在这大城中逐家逐户翻找你出来。我们都是有家底的人啊,冒不起风险。” 她顿了一顿。 “但是,假如眼看着亲人落难到自家院子里,仍不伸出援手,那么陈家人的脸面到哪儿放去?” 陈悠然笑了。“我以为你要提起王家的脸面呢。” “夫君那些兄弟只是胆子小,哪儿会真碰上危难?你却不同啊。而且,你向来与我亲近。” 堂姊握起了她的手。 “我知道,你大概已想出一大堆法子,助你安全离开此地。但若你相信堂姊,还请治好了伤再走。北方目前的局势,可不是一个伤者可以与之周旋的。” 她心头一紧。“堂姊夫定知晓许多北方的事。你得跟我说……” “是的,是的,我正想设法说服他让你留在这儿呢。你知道的,他素来小心谨慎得过份。然而这刻,先睡一觉。” 陈悠然这觉一睡,就已到了日落时刻。 她不禁暗暗纳闷。这段日子以来,她好像全把时间放在修行上,若再虚度光阴,日后出了甚么事她可应付不来。 但若要她静下心来,打坐练气,又怕再次引起龙气共鸣,把敌人全引到堂姊家中。 她叹了口气,双臂为枕,躺在床上。 现下看来,闹得好大阵仗的龙吟声之所以没助众人定位到她所在之处,该是王氏布在宅子边上的结界模糊了声势来向。 世家子弟中,王坦之向来不以修为拔尖见称。然而他在家族绝艺的结界术上的造诣,却教人意外。 和我一样,他也是努力型的那种人才吧。 她记得当日,婚事尚未商议妥当,陈靖言曾向她抱怨王家公子性子呆钝,虽过得了日子,却难教人倾心相爱。 才气高的堂姊有如此想法,也属正常。如果不算上王氏高居十姓之一的超然家世,堂姊家中也不会看中王坦之吧。 假若他已有所成就,那倒好办。堂姊只爱看得见的才,既已发掘出来,从前的不满大可一笔抹掉。 她猛地一摇头,中断了胡思乱想。 自家的事还没个说法,就担心起旁人家事起来了? 连被她看作稳守怕事,大有可能把她行踪泄露的堂姊也选择站到她的一边,她也不得不争气了。 此刻想来,与轻歌会合是第一要务。 似乎与洛姊姊有关的张幽兰或许可以信任,而且,他还欠她轻歌去向的交代呢。 假若不幸,他是友非敌,她也只得任由龙气冲杀出来,占据身躯,盼望轻歌注意到她在城里闹出的大风波了。 “接下来,还得由他身上设法打探出洛姊姊的下落……” 一阵不安掠过心房。她相信直觉,下床到窗边细看。 她也没忘了二山主早前给她的玩笑,当下折出一头纸鹤,以血画了只眼睛,抛出窗户,然后潜伏窗底,聚精会神院子里动静。 对方想必清楚屋主王坦之不在家中。不然,潜入者决不敢光明正大地遁上墙头,耳目如猫窥视宅子内外。 哪怕足上穿着的是陈悠然好不容易找来,赠给侍女的无声鞋。 鞋子落地,当然有声响。无声鞋名字由来,在于鞋底上的符文为静默法,免受结界法术感知。 连母亲也写不出来的珍宝,她轻易送人,今儿人家却穿起它前来害她。想起这,陈悠然心头自没甚么好感受。 然而她可没昏了头脑,情知以目前状态,与观鱼肉搏凶多吉少,便即环顾四周,心生一计,钻进了衣柜。 借着柜门细缝透光,她察看手中纸片眼形,看着观鱼轻飘飘地溜下高墙,没触发半点机关。 霎时间,陈悠然对王坦之那呆鹅的评价急转直下。 难怪堂姊一直不待见他。自家本就身在险地,随便布置好几个机关应对入侵者,真有多难吗? 奇怪的是,观鱼的金刚体魄本来于练气士眼中极是惹眼,就算王坦之设下的结界如何粗糙,总会引起宅子里别人的注意。 她却没察觉到异动。 也好。堂姊要是闻声赶来,近战中定为观鱼所杀。甚么同宗间的情谊,母亲定然理也不理。 她心情复杂,只见观鱼已震开门闩,走了进来。 侍女第一眼,便看向衣柜。 一瞬间,陈悠然心房几乎停顿。 观鱼却只叹了口气,晃了晃震碎门闩时碰到木屑的双手,径直往前。 “小姐的气味,奴婢可是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喔。虽然在出手前说这样的话,实在教人不好意思……” 她面色一冷。 “但是,这难道不是小姐的错吗?若然小姐嫁给了桓玄,您既不爱他,奴婢就成了您唯一的亲人。但若跟着那傅轻歌逃跑……” 满月脸上,霎时现出切齿怒容。 “……就算小姐信他,但没观鱼跟在身边,一旦被他抛弃,可不是天大地大,没处可去吗?与其如此,观鱼宁可与小姐同困囚笼,一切罪孽,都教奴婢日后承受。” 她的手已触到衣柜门柄。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陈悠然心想,不要怪人啊。 剎那,剑光一闪。 侍女没来得及回首,木剑已自陈悠然被窝之中飞出,刺穿了观鱼的心脏。 她跪倒地上,一双眸子瞪着走出衣柜的陈悠然。 “别忘了在你熟悉我的同时,我也对你很了解。” 陈悠然蹲到观鱼身前,视线与之平齐。她的声音放得很轻。 “这柄木剑,我很早便要它另寻藏身之地,直至我昏迷过去,它才被无意识地召唤过来,顺手被堂姐捡进屋内。” “它沾染我的味道太轻,你大概察觉不到。” “加上本命物被毁不久,你的反应和体魄远不如昔。中这一剑,本是必然。” 她手里夹着五张水爆符,贴上观鱼面门,指缝间恰恰露出侍女说不出滋味的眼神。 “我现下总算明白母亲捡你回来的原因了。你的金刚身,与东海郭氏,也就是清馨一脉同宗。因此,母亲才命你作近身护卫。” “你本该大有作为。”她静静说道。“可是这夜,你不必来的。” 符光溅射一刻,陈靖言急奔进屋,惊惶目光,正对上陈悠然止不着的泪流。 ☆、第三十九回 意外地,这夜陈悠然睡得很沉,如鱼入水,宁静自在。 唯有同在水里,她才看不见湖面游动的鱼儿。 是了,某天母亲领着一个脏兮兮的小女孩进门,要她为之取名时,她正在湖边洒着小米粒,喂饲着或红或白的鲤鱼。 或许一天,当中某一条将鱼跃龙门。 可惜,她已看不见那一天了。 陈悠然猛地惊醒过来,不知不觉,冒出一身冷汗。 就算在梦里碰见甚么,她也不害怕。但当黑暗覆盖视线,她确信接下来将闻鬼哭神号。 在这个世界,没有甚么是不可能的。 天色未明,灯火昏暗,映出空寂卧室。她低着头,视线落上冷冰冰的地板上,也就是木剑刺穿观鱼心脏的地方。 堂姊似乎早就料到会这样,命府中暗卫速速为其善后。这些人面对强敌入侵时呆钝如猪,平时的手脚倒不慢,半晌后,王家就不再存留观鱼的踪迹。 她盯着洗擦干净的地砖,发着呆。 “果然,得等到事后才晓得痛啊。” 四处无声,正好让她从容张开手掌,透过纸上耳目,与这座房子的四角相连结。 王坦之自身修为不济,固然不在话下,王家对这好歹也算为家族打探情报,因而置身险地的自家人也太刻薄了。她潜行宅邸各处,竟未为人所觉,而传说中一人可当百兵的龙卫,更是不见踪影。 她暗地布置同时,亦为堂姊心生感慨。 当日两家通婚,陈氏可是为着高攀王氏而欢天喜地。 此刻想来,人家根本没把一个湘境小门阀放在心上。要不是看在父亲位高权重,王氏决计难容零陵陈氏的血脉出现在自家族谱上吧。 只可惜父亲能以一人之力,带着家族高升,却连自家女儿遇上危难也不知情。 到此刻,她仍是只能靠自己。 如果能找到轻歌…… 陈悠然全心感知宅子内外动静。 得益自桓玄出手“开门”,她已能在维持神智的前提下,抽调小部份骊珠气运为己所用。 只是这轻重得小心拿捏,否则若再触发龙吟,她所在之处势必为人定位。 静下心来,大致能感知到两个街口内的概况。超过这范围数步,睡意就得上头。 小半刻太平无事,她不禁轻叹一声。 为甚么她始终不愿全心相信堂姊呢? 如果陈靖言有意卖她,早就卖了,省得为她疗伤的一番功夫。而且两人自小就玩得好,堂姊现在安享富贵,也用不着牺牲堂妹去换权位。 最重要的是,即便王氏对王坦之如何轻贱,陈悠然还是不相信桓玄敢公然攻入此处! “若换作是你父亲,我倒不敢保证。但是你……纵然千般不愿,但我最清楚你。” 她凝视着纸上眼形,眼形也似在回视着她。 “把行动放于思虑之前,仅是霸者为树立果决威名而营造的假象。实际上,力量的本质也包括善用力量,其中少不了缜密的计算。” “这正是你擅长的,却也是你时常错失良机的原因。”她低声说道。“很快,野兔就要反搏猛虎了。” 忽然间,一道走到府邸正门前方的身影映入眼帘,吸引了她的视线。 为那人开门的,竟是堂姊本人。 陈悠然从床上站起身来,微一犹豫,把木剑佩到腰带上,悄悄出了门。 她散布各处的纸鹤虽可映出人形,感知气息,却没法清晰传达来者面目衣着。 之所以知道是堂姊开的门,全因她已把对方的动作神态暗记在心。 来客却是她没见过的人。是王坦之吗? 陈悠然依着对宅内道路记忆,避过为数少得出奇的仆从贴近正堂。 眼看正堂灯火明亮,她伏到窗下,沾湿指头,在窗纸上破穿一个小洞儿。 她却不敢把纸鹤放进去。只听得来客尾随着堂姊,坐定厅内,话声不急不缓。 “王大人安排好了吗?” 堂姊微微一笑。 “按照将军吩咐,夫君已出城数天,在北方各地安插下神骐御龙阵的符锚。只须将军安排约三十名练气士合力,即可预试大阵功效。” 来者沉默半晌。 “不,还是请王大人耐心静候,切勿打草惊蛇。经早前龙吟重现于本城,谢王两家定已派出高手前来,决不容我家轻取成果。会门道的人,不难察觉大阵发动时的动静。” “情形就像十多年前围剿潜入湘水的蛟龙时一样呢。”堂姊苦笑。“夫君本家那几位,平素自命英杰雄才,却也只到这些时候才愿意出力。” “江水滔滔,为利而往。”来客说道。“只是,即便王大人为我办成了这事,我也给不出甚么大好处来,确实是我的过失。” 陈靖言摇了摇头。 “夫君自小便没有修行天赋,文才武略,无一能精,本家每个人也不看重他。若能借此机会扬眉吐气,就是给他最大的好处。” “然而,那却是牺牲夫人对亲族之爱才换得的。”来客声线甚沉。“若然换作是我,也未必能下得了决心。” 陈悠然窥得堂姊身形一颤,接着缓缓地深吸进一口气。 “在这个纷乱的世间,家族是唯一生而有之的依靠……宗法、礼教、规律,这种种罪恶和枷锁,全是为着最大程度地维持这天生屏障的安好,而被施加到个体的身上。” “也就是说,假如整体受到损伤,个体付出的牺牲就失去了意义。反之,也是如此。” 她的话声也打着微颤。 “然而,早在嫁进王家时起,护卫我的整体就成了‘琅琊王氏’中的‘王坦之’。” “至于悠然,则已成为外人,她受损与否,自然也不会影响‘王坦之’的福祉。您同意我的见解吗,将军大人?” 窗外,陈悠然剎那间心神剧颤,侧首瞧向落座堂姊对面之人。 难怪无论是从声音,还是神态举止辨别,她也没认出桓墨来。 江陵将军单手捧着茶杯,另一手则已不知所踪,残臂隐在袖中,身姿犹如槁木了无生气,恰比那灰白不似活人的面皮,几乎教陈悠然想起当夜前来传讯的田七。 更吓人的,是桓墨喉间的深痕。 这显然是轻歌的得意手笔。她只奇怪以这剑力道之狠烈强横,为何竟没把脖颈彻底削断。 显然,桓家另藏重伤续命之奇技。以这人的修为,在围攻中受重伤后逃出生天,似乎也不是甚么说不过去的事。 她只是好奇,参与对轻歌围剿的到底有多少人。 至于都有谁,不重要。他们最好的下场,也就是和这活死人一样。 现下她得先忧心自己。 只听江陵将军因重伤而扭曲的声音再次响起:“夫人既有此想,就好。” “将军不妨有话直说。” 桓墨注视着堂姊,目光一如既往地冰冷。 “如你所见,为了桓家,我已经付出太多。”他自嘲般说道。“江陵城中,唯有张幽兰能够治好我的伤,但我又怎能把性命交到他手里?大概,我的余生也将如此。” 他眼里随即迸发精光,就像头被逼入穷巷的猛虎。 “我没打算为此后悔。但既献上半生,我期盼有所回报。桓玄允诺日后荆州龙兴之地,由我世代掌管。考虑到我与主家间疏离的血缘,我愿意相信他的话。” 傻子,陈悠然暗想,这不过是情知没法回头的自我安慰。桓玄若成霸业,怎能容得蛟龙游经之地落入他人掌控? 又听桓墨说道:“前提,是陈悠然为我所得。” “我已无犯错余地。故此,夫人虽已对我坦诚,我却无法不作小人之心。请容我亲搜此地,以向家主交代。” 果然,他信不过堂姊。陈悠然屏着声息,缓缓后退。 只听得堂姊问话声遥遥传出:“将军此言也非无理。只怕坦之事前未得知会,回家难免多心,还是……” 桓墨与堂姊还说了些甚么,但已非陈悠然所能听见了。 她越退越快,一段路后转过身去,身形如飞燕穿过门廊。分散各处的纸鹤虽会显露形迹,可这已不在她考虑之中。 此时天色已暗,王坦之府邸本就地处偏僻,后门外长街不见人影。 她奔走如飞,轻溜烟般潜进早前看准的空屋暂避。 如果她观察无误,王家后门对出的一连串街巷,二楼以上都是空屋。 王坦之初上任时,桓家定然在他住所周遭布下眼线。然而是堂姊暗中使法也好,是桓墨发现王坦之不值得重视也好,从前为设哨而空出的一排房子早没了人影。 陈悠然看中这点,潜入一座小楼暂避。 楼上灰尘遍布,她夹到门坎处的小纸片也维持完好,果是无人来过。 但见这静谧街区相较城中繁华之最的将军府一带,早早就没了人气,幽蓝夜色之下,唯有王家门外灯笼仍散发着淡淡微光。 不,光源还有一处。 她倏地回首,看往另一侧街道上的破庙,但见两扇破败木门的暗红底子上,衬着两幅门神画。异光在上飞舞来回方寸之内,轨迹圆转优雅。 法器吗? 陈悠然定睛细看。对面街上一整排空寂房舍,只这间被标记出来。这手功夫不深,却巧妙,不是每个宗门也使得出来的手法。 是了,那是燕子的形状。 她握紧拳头。 “洛姊姊……这与你有关吗?” ☆、第四十回 破庙里有一点光。 张幽兰在门边细细打量了它好一会儿,这才踏进门去。 必须隐没形迹之人决意于这庙中相会,不是没有原因的。已迁进江陵城东好几年的张幽兰曾从病者处听说,此处本是织女宫。 织女宫,就是为织女点香的庙宇。普天之下,只有湘境本地人有拜织女的风俗。 随着数百年间,本地人渐渐变为山里人,再接下来,连山地人也所剩无几,织女宫也就因被视为异端邪说而被取缔了。 张幽兰听闻,那是岳麓三山主翡飞影提的意见。真是可笑,一群远避鬼神的人,竟然开始判断旁人异端与否起来。 山下,也没比山上自在半分呢。 他缓步走向暗寂中的光,同时时刻注意窗外,尤其是对面街上的那排空屋。 有多少罪行,都在那么一座空屋里施行。时日如飞,灰尘掩没前事,生命就此无声逝去。 他没法分神感知邻街状况,只是暗暗祝愿桓墨对此地的监控已然停止。在江陵城这些年,时常教他倍感无力。 在一个尽收军镇实权的大家族面前,他的家世和实力,掀不起一点风浪。 但他离去之时尚未到来,至少,不是在了却这事前。 他望向火光。 火折的微光映照破庙角落,霉烂墙壁上影子忽短忽长。影子底下,一个人影抱着腿瑟缩墙边,指缝间勾连着淡不可见的银丝。 她就是在庙门上留下银燕图形的人。 “修行者以较常人敏锐的眼力,方能看见的银丝线。在东逸神洲,只有天工坊有如此手艺。”张幽兰说道。“你就是她的小师妹?” 那人惶然点头,把火折举到脸面跟前,但见一张清秀脸孔,因着惊慌而发白。 “大师姊……她怎么没有来?她还是不相信我吗?” 女子跌碰着站起身来。 “我压根不知道她们的计划!不只是我,许多师兄师姊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看着二师姊一党簒夺主位,昼夜在大师姊座上作威作福。” 她说话间已带泣声。 “这几天来,我们几个师兄妹设下圈套,眼看就要诛杀此贼,却没防她手里有着坊主世代相传的秘宝,一瞬间逆转局势。到最后,只有我逃了出来。” 天工坊幼徒手掩着脸,忍不住低声啜泣。 张幽兰平静地凝视着她。 “但是你在这门上留下印记,却不怕被袁净壶等人察觉。这到底是甚么缘故?” 小师妹止着哭声。 “你没有看见那燕子。那么,大师姊一定在你身边。”她微微喘息着说道。“门上的丝线混合了金银线,而只有手持金线来源‘金丝蛹’的大师姊,才能瞧见构成燕子图形的金线。” 她把手里丝线捏得死死的。 “大师姊说过,无论她身在何方,只要看到我以这金线求救,她一定会来!” “我知道。但是,袁净壶似乎也持有半份金丝蛹。”张幽兰说道。“你不怕她赶在时寒发现燕子前把你杀掉?” 小师妹摇了摇头,翘起嘴角仍自染血,目光却明亮若星。 “既盼师姊全力保卫师妹,师妹也当一心相信师姊。天工坊往日的景貌,二师姊忘了,我却还没有忘。” 张幽兰双唇微张,一时说不出话来。 半晌,他问道:“你伤到哪儿?” 小师妹却不答话,只是瞧往窗外。 “我自小便怕空房子。房子既没能供人居住,也就是背离了被创造时的用途,必然会招惹灾祸。” “可你看,那儿全是瞧不见半个人影的空屋。幼时走过荒废街道,大师姊总是牵着我的手,一直到那温暖中……” 她轻呼一声。“对了,那就是那时的天工坊……大家都……” 张幽兰见她说到半途,已是几近昏厥,当下冲上前去,一手按着女子背心窍穴,向门边望了一眼。 只听门后,某道上半身的黑影就着小师妹燃亮的光凝立当地,露相后先是剧烈一颤,一声叹息过后,就不再前进了。 几已声息枯歇的小师妹精神一振。“大师姊?” 黑影却不再上前来,只是幽幽叹了口气。“我家之事,却误了师妹。” 随即从黑影的面孔之上,现出一双灵巧而冷傲的眸子来。当中,尚且夹杂着甚少与这两者兼容的天真色彩。那是注视光芒时自然反映的明亮。 小师妹猛地站起身来,一步步在张幽兰扶助下上前。接近到一定距离,她手里火折便映出洛时寒的面目来。 那是高傲同时不失美艳的绝色。轻挑像柳枝的眉下,镶着黑彤彤的大眼睛,尖挺的鼻梁和薄唇,却又在上半张脸的柔和外裹上强韧,使得那一双眉随时准备于弦动中飞逸。 这张脸细看起来,比袁净壶更英气,更具攻击性。但那却是与张幽兰深知的和善天性共存的。按俗语说,人们会说她面冷心热。 他要她暂且隐身门后,只为谨慎起见,可要她静待了这么长时间,本是对她的折磨。 何况他本来怕庙中女子另有诡计,此刻却不怕了。 方才伸手相触,对方已有小半截脊椎化成碎骨。 是金丝蛹利齿咬噬的后果吧。即便是他,也没可能在女子生命终结前把脊骨修补妥善。 女子之所以还活着,大概是意志、秘术和灵药的共同作用吧。只怕她既已遂了与大师姊相见的心愿,离死就不远了。 眼看女子一口气撑不过去,终于倒在坐着的洛时寒腿上,张幽兰心里好不容易重振起来的甚么,似乎再度面临枯萎。 得到家门“妙手补天”传承的他初下山时,自以为凭双手秘术,足可起死回生。 没想到,老天师当日教他宁死不愿信服的一句话,果真成了谶。 在江陵城行医好些年,不曾收受平民一钱酬金的医者瞧向洛时寒。 “我没法子救她。”他说道。“你曾说过,就算我医术再高,到尽处也不过补天之功,永无胜天之日。那时我竟还和你争辩起来。” “那句话是我说错了。”洛时寒说道。“我说这话时自问重伤难活,可你却救活了我。” 她轻抚着小师妹一头秀发,瞳孔一连三次在明暗光影间变动。 “因着你,我才能再次见到她。至今为止你所作的一切,决不是十全十美,却是有意义的。” 张幽兰苦笑。“至少我早应向傅轻歌表露真相。” “这过错当由我来受。”洛时寒低声道。“当然,有一个人决计逃不过公正的判决。她会为连日来我们所遭受到的苦痛付出代价的。” 说到此处,她轻咬红唇。“她一定会!” 见小师妹仍自哭泣不止,她垂下眼帘,纤纤素手自其双肩轻拂而过。 “我从前随手炼就的护心丹,倒有这续命奇效。只怕丹药给你的一口气泄掉,你从此站不起来。” 她静静说道:“你试着站直身形。” 小师妹上身一挺,随即一个踉跄,就要摔倒。洛时寒没起来扶她,只在她落地前夕轻捷地伸臂相挽,助她起来。 “我的药似乎比预期中功效更好。但这撑不了多久,你得跟我们去,好让幽兰尽他有意尽的力。虽然,他未必能助你恢复修为……” 她的话声被小师妹的惊栗眼光中断了。那碎了脊椎的小姑娘因着火光看清了她,退往后去,圆瞪着双眼,几如目睹鬼魅夜行。 “您的腿……” “不是甚么大事儿。”洛时寒皱了皱眉,向张幽兰打了个眼色。“幽兰,请你给我们一小段独处的时间。一切按照计划进行。” 张幽兰收起看着小师妹发现时寒座下轮椅时的痛苦神色。他试图摆出以往令病者安心的温柔浅笑,却压根儿笑不出来。 头一回,他的面容扭曲得不容亮相于光线之下。 “万事小心。” 医者匆匆出门,把两条街道上唯一的亮光留给姊妹二人。 待得张幽兰去远,失魂落魄的小师妹身形摇晃,视线停滞于与洛时寒双足比邻的圆轮上,不一刻,怔怔地流下泪来。 洛时寒任由她扑进怀里,号哭不已。披在宗主银衫外的黑袍袖摆沾满清泪,她也似无所觉。 “你知道大师姊不晓得安慰人。”她说道。“她们总说我不明人心。为此,我一直在试着改变。” “然而我还是没懂。她们口里的人心,权势声名、利禄财宝,那其中绝没有温度。我的心,容不下那些,正如她们也容不下我们。” 火折落地后燃起散碎星焰,甫一触及椅下木制双轮,就即辟易远避。 “至于你的温度,我感受到了。”她低声说道。“相信我,我会让这温暖,遍及被你视为家园的所在。” 她的瞳孔猛然张开。 一柄利刃刺入小腹,血顷刻染红了黑袍。 出于多年修行本能,她瞬间拂袖,把小师妹的头骨震成碎片。 她呆呆瞧着刺杀者缓缓软倒,头颅靠到她开始止不住血流的腹部上。 “好暖和啊。”得益自续命灵药,小师妹竟然仍能说话。“对不起啊,这世界早已冷得容不下这暖意了。” ☆、第四十一回 洛时寒推着双轮出庙时,幽兰早去得远了。 她早料到此行凶险,请他沿着周遭一列长街巡视细察。 初时她只想,宝库既已落入袁净壶手中,不难尾随小师妹至此,乘机围攻捕杀。可到反应过来,已是太迟。 她捂住用银线作了应急处理的腹部创口,低声说道:”你就非要做到这一步不可吗?” 夜月已为乌云覆盖半侧,长街上静寂无声。一瞬间,似乎有些甚么自风中掠过,却也不曾留下甚么。 近日来缠绕江陵不去的湿冷气息,悄悄来到这街道上,以薄雾之姿模糊四周事物。 洛时寒轻快往空屋群瞥了一眼,没说一句话。 阴影渐渐现身雾中。 “既选在这刻现身,表示幽兰已经被绊住了吗?” 她见来者身被银衫,上有燕形,缓缓抬起一手。 “你以为找一众同门们来对付我会比较有效吗?”她说道。”我也已学会除草了。” 一道银影当先冲破白雾,掷出连串爆破圆珠,只是没到半途,就为洛时寒抬手驱散。火光燃亮了接二连三逼近的影子。 她接着顺手推出,凌空把来者拍飞出去。 与此同时,某抹影子一声不作,借着一侧墙壁疾奔趋近,双足一点,身形便逸往头顶突出的小小屋檐上。 他低头,正好凝视洛时寒头顶。 瞬即他就往下飞扑。 尖长堪比利刃的钢指破开风流,大幅加快了黑影前往目的地所须的时刻。 到天工坊主顶心近丈处,十指钢刃忽地又往前伸一截,几乎擦破洛时寒的头皮。 洛时寒只眼角一瞥,伸手拿住来敌手腕,随即一扭、一扯,将一整条手臂扯下。 来敌却不知退缩,眼前闪过血箭,仍是飞足直取洛时寒头侧太阳穴。 这在天工坊门人中甚少得见的精湛体术,已对双足不便的女子形成威胁。 然则洛时寒的应变,压根儿用不着双腿。 她快如电闪地一挥手刀,空中银光一闪,踢向她头部的一腿中途断落。紧接着,无情锋刃切开来敌面目,使得其支离破碎地堕在地面上。 这时他才懂得惨叫。 然而洛时寒隔空一掌,止着了那痛喊。她眼里闪烁着甚么。 以她为中心,街道中段已织起不规则分布的银线网络。不过一息之间,这双腿难以活动之人已整装待战。 “‘借相’……不,是‘引相’面具吗?竟然把桓家冷酷无情的秘术用在一众同门身上……”她说道。“你怕他们下不了决心杀我吗?” 吶喊传透云雾,城东的夜空里全听见了。 在这街道无法瞧见的死角处,一人已穿上天工坊主世代相传的银法袍,迭起双臂,冷看同室操戈。 她淡漠得几无人性的眼目里,隐伏着些许兴奋。 “如果这片刻功夫,已足够你使出蛛网,那么光是唤起这些人的杀性还不够。你那引以为豪的水银线,让我看看吧。” 袁净壶利刀似的眼角上挑起来,两手开始交叠结印。 “能戴上这面具的,本来就是对你抱有怀疑的人啊。而在那恶意以上堆积起来,最终成为杀意的,是愤怒……对于洛氏世代把持着制艺和宝库的厌恶。” “那张面具,不过是为这义愤添了一把火吧?将一小撮人的暴怒扩大,扩散到整个世界,那可不就是最优秀的制艺吗?若然师尊有灵,也会为之震动。” 她双目中同时闪亮的两点,渐渐连成一线。这与洛时寒眼里神采相近的光芒,来自已叠而为一的,银白色的双手。 “现在,让它们发挥作用吧。” 银光如同一道被拉扯得挺直的线,射往那被迷雾所围困的街道上。 洛时寒瞧见了它,面色一变,未及反应,只见眼前犹如木偶般的同门顷刻之间,同时有了动静。 众人脸上青铜面具散发出的青光,尽为前额白芒所遮盖。月亮石激起了人偶们的杀性,驱动着一具具躯壳往此突进。 但这进攻仍然是井然有序的。而且,众人竟然尚保留着运用法器的灵活性。 赶在人影前头袭来的,是爆破圆珠的改良版,顶端尖锐,力足破风开道。 洛时寒似乎察觉到其用心,任由横架道上的银丝线将之削成碎片。 爆炸气浪吹起她的长发,下意识地,她以双臂架于身前遮挡。 这一抬臂间,一位同门冲往丝线形成的即杀平面,瞬息间被削得不似人形。 但以人身重量撞向线阵,也难免教悬在半空的银丝有那么一瞬间,偏离了洛时寒算计精准的方位。 天工坊主飞快抬手,命丝线返回原位。然而远自某座高楼上掷来的一根长矛已乘此空隙,突破重重包围,直刺洛时寒前胸。 洛时寒临危不乱,双手一翻,从轮椅把手中取出一双白银短剑,交剪挟着矛尖,转瞬就要将之甩往线刃上切成数段。 悄不防矛尖骤然闪出黑影,飞快由洛时寒瞳孔中的一小点,化为避无可避的阴霾压制。 它就这样在那睁得大大的眼眶前方破蛹而出,躯体如滑过长空的金星,疾吐丝线快若箭矢。 按常理而言,这轮袭击已超越凡人所能应对的速度。 只见无人街上平空一场爆炸,金银丝线无迹飞逸,逼退第一波仗着银衫坚韧强冲上前的天工坊门人。 线网破碎后被爆风激起,顺着气浪摆舞不定,衬得中心焰火越发璀璨夺目。 当中一些丝线往外倾斜,扫落两排空屋墙上尘灰细碎,混杂在雾气之中,使得原已堪忧的能见度每况越下。 然则,当下情形并未超出策动这场围杀者的预期。 “第一道护身阀门,是加持在那张旧轮椅表面上的防爆护法吗?真不愧是师尊,轻描淡写的一道法令,就防住了练气士最常运用的爆炸法术。莫非,您早就想到有这一日吗?” 袁净壶话是这样说,原本翘起的嘴角却已下沉。 “也就是说,您为您女儿准备的是一条陈旧之路、败亡之路。没弄清楚的是时寒,既已断去双腿,假如就此远去,岂不甚好?现下,因着世人普遍抱有对正统的重视,我却没法放过她。” 她凝望着由点点银星织就的双手。 “那就请您看看,到底那双木轮会引领我们到怎么样的道路上吧。” 但见云雾渐散,洛时寒仍然稳坐轮椅之上,短剑在手,眉目间覆上了一层阴云。 守护无法站立者的银线阵已散,而戴起面具的行凶者仍有半数无恙。一双双眼光向洛时寒注视。 此时,被防护秘法震入墙心的金丝蛹忽又活了过来,直扑洛时寒轮椅双轮。 洛时寒几乎未曾多想,手抓椅柄,连人带椅往外飞跃开去。 算准时机,两名天工坊门人一前一后,手持法器攻近。 因着街道狭窄,同时容得三四人交战已是极限。 可这剎那出手的少了,反倒占了优。 那赶在后头的,如洛时寒所料后来先到,洒出一连串咒珠,碎鞭似的打了过来。 若非她眼力高明,也看不出看似泛滥的零散珠子之间,乃是由若有若无的幼线连结起来。 而且那并不是爆破珠。水雾带电,雷火劈碎气象浓云。 “雷鞭吗?” 她把短剑飞掷而出,从珠链中穿梭而过,借此一掷劲力,将传播于水气间的雷流驱离身边。 然而一息间迸散起来的淡雾,仍是短暂遮盖了她的视线。 另一名同门飞足正中一侧车轮,使得洛时寒身形翻滚半空。 她尚未落地,迎面即是□□尖刺。 隐身远处的袁净壶见状,一剎喜上眉梢,顾不得形迹尽露。 “得手了!” 随即,一袭急扑入雾的身影,将她嘴角弧度彻底拉垮下来。 风雾一击溃散,随后尽收于乱入者袖底,循着符咒被拍出的轨迹再度化作杀伤力。 一瞬之间,面具下的人众被逼着退往街尾。 “即便可动用的真气大增,还是没能成功模仿‘风神之翼’吗?” 陈悠然站立于倾倒轮椅前方,面向藏身未散薄雾中的诡秘身影。黑影们原已退至街尾,见她没再动作,视线相交,缓缓上前。 她转向洛时寒,大敌当前,强自忍下满腹慰问。 “我记得父亲说过,杀意面具若非由使用者自愿戴上,绝起不了这般效果。” “嗯。”重新坐直后,洛时寒应道。“或许门中确有一批同门,不满意由坊主钦点继承者的做法吧。” 她低首瞧着手里短剑,再看了看陈悠然,眨眼不到,说过了千言万语。 “你的事还没有解决吧?稍等我一会,就好。”她微微一笑。“方才的身法,看得出用过功夫。” 陈悠然不禁盯向她一双腿,眼眶不自觉红了。 “先别说话。”洛时寒说道。“别说话。” 她推着轮子上前。 十数名天工坊门人出乎意料地没有动作。 “袁净壶!”洛时寒朗声道。“你是怕了吗?就算夺去了父亲留下来的珍贵秘宝,你打从骨子里仍是一个胆小鬼吗?” “还是,你到了此刻,才打算装作是个会顾惜同门性命的仁慈之主?今天来的这些人,真会忘却你为试出我的后着,就命好几位同门上前送死的劣行?” 没人置答。不知何时,杀意的流向悄悄地逆转了。 “不教我看到他们的面目,倒是件好事。”她说着,双手叠出白银手套曾针对她摆起的姿势。“那我总算下得了手。” ☆、第四十二回 在陈悠然注视下,她自领口取出白澄澄的水晶,指头大小,闪烁如焰。 同一时间,陈悠然察觉到来自远处的呼息声。 “看见这物,足以让她忘却隐藏形迹吗?” 袖底,她的手开始了动作。 洛时寒向她瞧了一眼,摇了摇头,把白晶掷往高空。 “破。” 一息间,眩目光芒自这小小晶石,放射至街道尽头。 强风扑面,陈悠然举袖遮挡,眼光自长袖底下瞥出,只见一道细微电光于那白芒中穿插而过,曲折却利落。 随即,天工坊宝库中仅存的十七张杀意面具尽碎。 碎片散落,声响清脆。好不容易等得光芒渐消,陈悠然小心翼翼地望向前路,却见一个个被面具耗尽精神的天工坊门人逐渐软倒。不一刻,满街尽是昏厥之人。 同时,白晶疾闪往刚才传出呼息声处,迅猛直如雷雨夜里劈断树枝的闪电。 沿路上,高墙崩碎,门窗塌下。最终陈悠然所见者,乃是一个在水晶蕴藏雷法下顽强支撑的女子。 果然是她。 陈悠然正想大踏步上前,瞧洛时寒一无动静,就打消了念头。 被当作雷流传递媒介的白晶本来显然另有用途,并不适合用作攻击。可它纵使已无法持久,其瞬间爆发的法力,仍教陈悠然为之咋舌。 她从没想到平素临敌先使体术,再出法器的洛姊姊随手施法,竟可至此境界。 当年她实在用不着与堂弟同上岳麓修行。即使山上有能令她更进一步的功法,三位山主也是决不愿透露的。 轻描淡写的一枚晶石,威力大概等同于适才进袭者使出“雷鞭”的五十倍吧。 陈悠然注意到,袁净壶已为那于晶石电流与其一双银手间碰撞出的火花逼得一退再退,只是每一退幅度极小,不认真看根本瞧不出来。 天工坊的二弟子,着实也如传闻所言,具备足以竞争坊主之位的实力吗? 眼看电火四射,白银手套幻出万紫千红,她的掌心险儿被五指刺穿。这时洛时寒伸出手,轻抚着她的手背,不知不觉间,她宁定下来。 终于,袁净壶就着两股巨力间一度毫无保留的冲击,任由身形被气波撞往开外,冷峭目光一扫两人,就即飞身远遁。至于那白晶退敌后潜力耗尽,已在空中无声碎开。 目睹此状,洛时寒笑了一声。 “他们就为了这么一个人而死?” 当她转过头来,陈悠然看到她眼里带着泪。她指向腹部染血创口。 “小师妹是我看着长大的。十年情谊,结果就是这个。”她说道。“袁净壶与我共度的时日,绝不比小师妹少。我要杀她,对吗?” “是她先想杀你。” “没错。如果她想要的不是我的命或是坊主之位,只要我能给,都给她。但只有这些,不行。同门们为此流得太多血,我再不能留她了。” 陈悠然说道:“我曾听闻她在北方有个藏身地。” “你说她自作主张搬到这儿来的本坊?她不敢回去的。跟她南来的人中,有一半真的站在她那边就该偷笑了。” 洛姊姊望向空屋群屋檐上看似无物的夜空,眼神复杂。 “而且,她没可能从覆盖这两个街区的包围网中抽身吧。” 陈悠然悚然望向她。“你说……可我没感觉到甚么啊。” “这是当然的,网还没收起来,得等待最大的猎物上钓。”她说道。“既然确认了袁净壶与桓玄间的合作关系,拦在我们与他们间的最大阵碍,就是轻歌吧?” “他早在前几天就失踪了。” “如果他真已出事,白铜雀没可能仍然按兵不动。不,桓玄谨小慎微,务求一击必杀,此间,才是他选定的战场。” 天工坊主摊开掌心,周遭残存丝线渐渐聚拢为一,最终如一小池银水浮动不止。 “二师妹总算舍得本钱,宁可断送小半头金丝蛹,试出我身边真知晶石的存量。只是此役她了解到的,远不及我了解她的多。”她的目光冷冷燃烧。“摸清宝库用法之前,她得死在这儿。” 陈悠然见她回首,视线掠过满地断落残躯。 她拍了拍洛姊姊的肩。 “这些人会有报应的。”陈悠然说道。 “我向来如此坚信,故而从不争抢。”洛时寒说道。“但却总难免陷入纷争。对天理命数之学,我一向视为外道,恐怕这是我的缺失。” “如果命运不站在我们这一边……”陈悠然向她亮出掌心物事,勉强挤出笑容。“那就由我们去开创命运吧。” 洛时寒凝视着与木轮只数寸之隔的断手,没有回答。 “我知道你想说甚么。”陈悠然说道。“为了救我下山,你们已为我做了很多。结果,我们却同困在这城中,你断了双腿,我状态也算不上好。放眼前后,皆是追兵。” “是的,我和你有相同的疑问……假如我们为逆天改命而付出的一切努力,只不过是命运的一部份呢?假如人们纵然才智高绝,用心良苦,也只能改变过程,最后只得眼看着河水流向预定的方向……” 她半跪下来,注视着平生头一回在人前流露柔软一面的天工坊主,抓住后者那因紧闭双唇而颤抖的衣领,后续的话轻如耳语。 “就算真是这样……”她坚持不教来自心房的剧颤传染给洛姊姊。“我也没打算束手待毙。你也知道吧,我体内藏着的这东西,可是蛟龙啊。” 她以视线强行抓着洛时寒的目光。瞳孔与瞳孔相对视,日常的指导者暂已迷失,迷失近两辈子的却前所未有的坚定。两种同自阴柔而生,却又风格迴异的灼热触感水乳交融。 “真龙之位,也就是整座神洲的归属,很难到手吧?但是,这些家伙们总是千年不断地前来争夺啊。” “哪怕看着走在前头的身死道消,最幸运的也就留下颗骊珠,连本能以外的一丝意念也不会再有了,牠们可还没有放弃追寻啊。”她呢喃说道。“生而为人,我做不到吗?” 洛时寒受到难以言喻的触动。 半晌后,她的衣领不再颤抖。 “我可没想到到了重要关头,你已成长到足以来安慰我。”她轻轻笑了。“在这方面,你倒比练功有天赋。 陈悠然没顺着她的意,淡化一番话带来的沉寂气象。她把头枕在洛时寒腿上,无视对方一息间表露的僵硬,头侧着,眼神迷离。 “不要再把所有事情都抢到肩头上负了。”她说道。“我们生在此世,既然走到一起,本来决不是为了要让一个人独挡风浪的。” 洛时寒沉默了一会。 “我是坊主、家主、师姊、人。除此之外,以及在这之内的一大部份,早有各位助我面对。话虽如此……”她把白银短剑重收把手之内。“今日这网,不能全要幽兰来破。他已为我付出太多,现下,我要到他身边。” 她拍了拍陈悠然肩头,浅笑美若朝露。 “多谢你成熟得够早。”她说道。“去找轻歌吧。我大概想到他会在哪儿了。” 她低声在她耳边说出一句话。陈悠然眨了眨眼,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接着飞身而起,掠进了原先藏身的空屋子里。 桓家既然会选择在此地动手,当然有其原因。她也没笨到相信,在这不到两条街的范围内撞见洛姊姊被人围攻,全是上天的安排。 可是她实在没想到,堂姐在这件事上竟介入到了这个程度。 “就连昔日不可一世的王氏,也已沦为老虎们的伥鬼吗?” 她再次掠入高墙,踏进王坦之府后院。果然,四处里没见半点灯火,王家上下大小经已尽数撤离,静待将军意图捕杀的剑仙上门。 以轻歌的性子,假如从正门进来,大概也就是径直到正堂去吧。她可想象不了他走后门或是穿墙进来的模样。 想到此处,她的嘴角微微一翘。 来到正堂开外,她不久前在窗纸上刺穿的小洞仍在。走近细看,但见堂内只点着一盏灯,昏黄光线射在闭目独坐厅心的江陵将军上。 眼看此人断臂折骨,犹如被撕裂成碎的惨状,陈悠然不免感慨。 在她印象中,桓玄的堂弟以冷漠外表包装残酷,一生中累累恶行,全称作是家族兴盛的代价。这种人,在当朝士族中太常见。 他之所以令人印象深刻,不外乎是因着胜于他人的干练而已。但她却不相信一个被猛兽神意毁去理智的人,仍能保有那齿轮式的血脉。 因着家族中世代混杂湘境山里人所流的“兽性之血”,桓家人比寻常练气士更容易掌握“猛兽神意”秘术,透过想象自身为除战斗本能外一无所有的野兽,将战意和潜力提升至最高点。 常人修习此法,原理是类近于请神的“借相”,自行想象猛兽形象后再代入其中。 桓家人却不同,生而等同有着猛虎咆吼的图腾,只须动念“引相”,即可跳过想象,直接接管那远超人类界限的猛力。 若然修为不到,或练的不是上乘正气,却强行动用秘法,人便即堕入兽道。 厅中这人虽没到这地步,可神智显也谈不上清明。莫论能否伤及正往此来的轻歌,他也离死不远了。 忽然间,桓墨电似目光射来,霎时捏断陈悠然仅存的慨叹。 ☆、第四十三回 陈悠然发现经过这十几天历练,自己的反应速度实在提升许多。从桓墨弓起双足,继而以拳置于身先,如箭弹射出弦,仅仅一眨眼的时刻,她却已作好准备。 拳头迅速似飞石坠来。 她对这人颇有了解。纵使精神状态因着引相而紊乱不堪,桓墨仍然保留着直取目的之本能。 通晓多种上乘功法,却坚持近身相搏,既为隐蔽,亦求高效,正是他在芸芸桓家旁支子弟中被选为江陵将军的原因。 虽然说,进城来的观察已使陈悠然渐渐发现真相。 桓家根本从来没把江陵城视作需要坚守的根据地。即便是在北伐期间,一个家族的根据地不设重兵,甚至至今,九伥十艳仍未有一人露面,完全是没可能的。 打从一开始,施加在桓墨身上的尊荣就已是假象吗? 只因江陵将军确有才干,城池的强盛假象才瞒过了众人许多年。但面对此刻般足以动摇家族命运的大事,他们在此作的准备决计称不上妥善。 那么,为甚么非得在这城中动手? “原来如此……你早就期望我们会一脚踏入这座泥潭。”她捏紧了拳。“可真是用心险恶啊,桓大人!” 瞬间,陈悠然往后倒翻,避过拳头砸击。 反应速度均被虎相大幅加强的桓墨一语不说,踏足借力,第二拳随同身形一同疾冲而至,犹如流星坠落。 若比体术,我一定会输,陈悠然心想。 她同时掷出两头纸鹤,一往天,一往地。 蓬然巨响,震撼长行。 往天飞鹤吞吐飞火,照亮高空。 往地者则破穿地面,一时不知所去。 然而桓墨拳头临到陈悠然前额一瞬,三道尖锐水箭自地底急冲而起,若非他退后时速度奇快,几乎被猛烈水压断去一条手臂。 但他应变奇速,瞬即弹腿抽击陈悠然颈侧。后者闪躲稍缓,即被腿跟扫中肩头,痛哼一声,往地倒去。 桓墨悬空一腿顺势如斧劈下,声势破风。 正合我意,陈悠然心想,轻歌若已接近此地,定能听见此间声息。 围攻之势只可能在轻歌来到后闭网。只须抓紧时间差,先处理掉宅内伏击者,他们就能胜。 而且,也免了轻歌见猎心喜,要和苟延残喘的江陵将军作最后较量。这家伙若判断桓墨不如宁神风危险,很有可能不顾形势行事。 正因他没到机关算尽的地步,她才喜欢他。 妥善运用骊珠气息于实战中后,敌手威力增幅后的拳脚不再给予她先前所感的强大压逼。桓墨的腿落下一刻,她的足已先动,弹射往门廊处。 “就算王坦之早在府中设下结界限制感知,只要拉近至足够近的距离,他就能感觉到!” 猛不防,小腿被急扑往前的桓墨一手抓着,随即整个人被拉扯往后。 她已感应到对方另一手疾插向小腹处发出的风声。 一瞬间,她作出判断,任由这一抓落到实处,化抓为拳,顷刻打得她气息几乎闭塞。 但吐出黑血一刻,她总算呼出胸间积郁已久的闷气。 木剑如影随形,自高墙另一端飞逝而来,像一道流星,意欲把桓墨抓在她小腿的手连同她的腿刺穿。 果然,对方瞬息间撤了手,任由陈悠然脱困长腿踢起木剑,回进手里。 她半跪在地,凝视着自桓墨断臂处延伸而至寻常手臂长短的金橙色虎爪,其上时时浮动黑虹,形体飘忽不定。 “我想得没错。堂堂江陵将军被逼到这般地步,尚且不使出法器,只有一个可能。”陈悠然有意提高了声量。“那是与你性命相关的本命物……而且,大机率是上不了门面的玩意儿。” 她高举长剑。 “然而,那等无根浮萍似的虚幻手臂,真的能够与贯注真力的剑相抗吗?” 桓墨朽木似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就凭你那微末修为,也称得真力二字?” “我自然不成。”陈悠然说道。“但是有人称得。轻歌!” 话声一出,她往前飞奔,似乎早就料准桓墨定然挺爪冲近,身形一曲,险险自划穿半夜薄雾的暴张虎爪边上擦过,遁至施袭后方。 回首出剑瞬间,她庆幸瞧见了轻歌飞奔于门廊的身影。赤红长剑自右上斜削至左下方,好像堕落一刻的彗星尾巴。 剑意奇快逼近。 桓墨遭逢前后夹攻,似已退无可退。 便在这时,陈悠然捕捉到了桓墨眼里一闪而过的神光。 可此刻,已再无收剑之理。 幻爪敏锐地抓着木剑,不待她运气与之相争,已猛然发劲如长河崩堤,将右手的主人甩往高空。 桓墨显已算好角度,甫一得逞,即是连环双腿,正中她锁骨之上。 扑的一声,陈悠然剧痛下忍不住倒地,风压扑面,眼看就要为他硬受轻歌剑意。 只见焦灼长蛇尾巴一钩,另一道剑气登时后发先至,与先一道于半空中相互抵消。因此形成的顷刻风暴,溅飞火星无数,陈悠然登时被震出数丈。 桓墨也因这一冲突稍微一缓,思想过后,乘傅轻歌仍未奔至,虎爪蓦地前伸,直取陈悠然咽喉。 轻歌似怕纯以剑意,不足挡这雷霆一击,足下未定,已掷出手里长剑,赤红星火闪掠,直把虎爪幻影自桓墨断臂处切下。 被切下的幻影顿时生出四足,俯冲往东北角上,忽又折返,到再出现于陈悠然视线之内,已是班纹满身,露出满嘴獠牙。 它往陈悠然扑去。 同一时间,长剑离手的傅轻歌被来自正门方向的苍蓝猛虎扑飞向外。 变故之快,全非人力所能预防。 陈悠然受了重击,连呼息也感困难,只勉力举起木剑,挑向扑袭至头顶的虎形幻影。 此时,院子里忽然不知为何一阵风紧,飞萤火迅速回防到陈悠然身边,将那恶形恶妖的虎头当场劈下。 轻歌借身中猛击之势,缩近了与陈悠然间的距离,当即一个筋斗,便到了她身前,接过赤色利剑,一时不作声。 陈悠然骤然看了他一眼。 “你怪我随便就暴露了来历和骊珠,我都能了解。发出龙吟声非我所愿,但其余的……我没法改。” 轻歌说道:“我从来不介意这些小事。越多人知道你的事,正好助我们把水搅混。” 话虽如此,他没肯再露出笑意。 残余下来的幻影先是崩碎,随即自行建构成形,俯伏于桓墨残缺右臂上,如电双目比起精神渐散的主子,带来的危险性更大。 但还及不上踏出正堂的人。 桓玄一步步走入后院,面无矜色,而威自平八荒。 “傅兄休怪桓玄乘人之危。大事在前,容不得一剎分神。” 他站到江陵将军身侧,摊开手掌,现出半片掌心大小的黝黑石头。 “这是蛇石,迷雾山脉九峰二百年来,只掘出这样二十七枚来。这天于城东四角立下符锚,已用去四枚。”他说道。“真知晶石号称可破道宗覆灭后人间一切法器,可也对前代的遗留物毫无办法。我布在边上的铁卫,洛时寒和张幽兰只能凭真本事应付了。” “亏你说得出真本事!”陈悠然强忍胸间涌血。“就算得到了真正的力量,不也是无法达成你口中纯粹的支配吗?你到底在追求甚么?” 她拄剑于地,几乎感觉到双目血丝迸发现形。 “像你这样沉迷于计算之人,配得上它吗?”她的嗤笑带着无穷愠怒。“你也听见了那夜的龙吟。想必,你只把它当作畜生临终时的无望挣扎,甚至不值得嘲讽。” “但让我告诉你它是甚么。一个人被逼入穷巷,只得透视着头顶阴云,要与诸神对上视线,作生命终结前的质询。” “难道她不会先抚心自问吗?不会先稽考自己到底有何过错,值得这样的下场?不,每个人哪怕不愿承认,只要面临绝境,总是会先从自身上找原因,就像他人走投无路之际,她总是从野兔而非猎狗身上找过错一样。” 她空出的手伸出一根手指,指向自己。 “但是我。”她说道。“我没发现我在这事上有过错。” “我自小便上书院。自小,儒家是怎样告诉我们的?世上的人行的,是仁义道德。凡是不行仁义的,都被儒家的论述压制了,被君子的言语督导了,被圣人的光芒烧灼双目,愧不为人了。” “待人们长大了,轮到法家的智者们主导舆论。他们是怎样说的?犯罪的人,也就是不尊君上的人、读禁书的人、好出头的人、爱议论时政的人,都得受刑!在这律法下,凡是违规的,都被拘禁、放逐、侮辱、践踏、彻底消灭了。” “但是我,我做过甚么?” 陈悠然抽搐着笑了,任轻歌悄悄走近,把她的手埋进温暖双掌里。 “在山上唱着歌、画着符,最大的缺失不外乎是老在课上睡懒觉。一夜之间,天就塌下来了。我有罪吗,桓大人?” 桓玄脸上看不出情绪来。到他开口回应,美艳脸上仍未为陈悠然所熟知的冷漠所占据。 “三岁小儿既已持金于市,死,真的用得着理由吗?” 陈悠然笑意惨然。“你想说这是自然规律?” 桓玄点头。“天气地象,覆盖人世,自是最大的道理。” “那么,我总算明白老山主为什么非得到偏僻山里寻剑法传人了。” 陈悠然握紧轻歌的手。 “昨夜我就发现,这个世界早有了病,可这仍不是现况的全部。有病的还有你们,把弱肉强食奉为真理,却看不出此间我们合力,早已超越你二人。” “因为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被猛虎吞噬的龙!” ☆、第四十四回 要节制啊,陈悠然提醒自己。那道气,升至胸间便足够了。 这剎那调动龙气的光景,旁观者看来,只见一道蓝虹自她体内隐隐透射而出,从丹田至膻中气海,每前进寸厘,光彩便越是明亮灼目。 过程之快,桓氏两人甚至没有打乱其运气过程的时间。 桓玄手里碧玉杖虚指着她,似乎颇为惊奇。 “先前的密报原来是真的。你既能如此迅速地调动龙气,修的决不是别家功法。” 他嘴角微微上扬,手背轻轻一拍堂弟。 “阿墨,你留心看着。”桓家少主说道。“那就是《黄庭》了。” 桓墨神光淡去的双瞳复又重燃。眼看傅轻歌左手两指成剑,疾冲瞬间贴近,他斜避往外,双足发劲,如箭直取陈悠然。 果然,陈悠然忍着不让走过了头的气息自牙缝间迸发,一呼息间,却连眼眸也变得苍蓝。 她为求速战速决,木剑上手,行前与江陵将军幻虎爪正面相抗。 只听蓬的一声,庭院中响起两道猛力间的碰撞声,一时盖过了傅轻歌与桓玄间悄然却灵巧的争斗。 陈悠然也顾不得注意轻歌。乘着桓墨再行强夺她手中木剑,她手上三度加劲,声势如风雷逆卷山野之间。 于逞威于剎那的天地之势跟前,虎爪退缩了。然而不到眨眼时刻,橙虹与黑雾的混合物发出一声猛吼,将陈悠然逼出一步,虎首乘此间隙成形。 陈悠然高举左手,飞萤火瞬即到手,骤眼间上前一步,两剑交剪,将那不可一世的威猛虎头割切而下。 桓墨临危不乱,脚踏四象步法,往门廊方向退去。 “你以为我会给你重整的时间吗?” 陈悠然反手把赤剑掷还给傅轻歌,猛冲而上,截住桓墨往后的灵转脚步。 算准对方定必行前反攻,她记起课上听得断断续续的四象步诀窍,一个前翻,正好落到桓墨右臂之侧,随即全力一剑劈在断臂处逐渐凝聚的元气之上。 琉璃破裂般的清脆响声传进耳里。她侧首探视,只见桓墨面色大变,跌撞着退到先前曾安坐待敌的厅堂门前,橙红碎片于他身周悬浮着,好比星辰。 她奋起一剑,与桓墨完好左拳硬碰真力,换得吐出一小口鲜血,总算将对方逼入厅堂。 蓬的一声,江陵将军身形撞塌红漆木门,又跌出数步,这才稳稳站定。 纵然状态跌至有生以来的新低点,借着被击入绝地的间隙略作重整的桓墨双目横视,仍足慑人。 似乎因着猛兽神意被陈悠然强行打消,那素来冷硬的目光已恢复旧观。 那种冷漠,本质上是智能的一类,只是全不存有仁善,最终化为对外界冷冷的审视,无视人间悲喜。 “你总算是走进了少主为你推开的门。”他冷笑着。“只是在钢丝上起舞,能持久吗?” “至少能撑到轻歌解决桓玄为止。”陈悠然说道。“我真想自己动手,奈何自知打不过,只好挑弱的一战。” 桓墨淡然说道:“若非我先败于傅轻歌剑底,你焉能伤我分毫。” “如果你有意害我,至少我们两个的力量,你都得算上。” 桓墨笑了一声,双唇再度流露其堂兄甚少公然表露人前的冷冽。“小姑娘当真愚笨,竟不知他为何伴你左右。” “那不重要。”陈悠然举起剑,踏入暗淡厅堂。“重要的是你快死了。但若你愿意毁去虎爪,老实交代你到底教给了袁净壶甚么术法,此战到这儿就结束了。” 她顿了一顿。 “不要以为,我会笨得看不出你在面具上加了桓氏的兽血,欲激起佩戴者心中凶性。这样的面具还有多少块,都用在了谁身上?” 这回桓墨真的笑了,大笑。 “小姑娘当真是只要昏了头,就没了脑子。你真的觉得加上几滴血,就能教那种拙劣的模仿品改头换面?不,你才不这样觉得,但对洛时寒的关心,已教你分不清轻重。” 他伸指,如戟朝向陈悠然。 “你问你到底做过甚么,落得今日下场?这不就是答案吗?” 陈悠然猛地挥剑,削断意欲将空中虎爪碎片连成一体的气机丝线。 “那头老虎的本体是使役魔?”她问道。“桓家已经堕落到沦为魔道了吗?” “别废话。”桓墨说道。“你清楚那到底是甚么。” 渐渐地,陈悠然脸容变得僵硬。 “没可能。”她下了判断。“就凭你们这种人?” “就能使出只有儒家君子圣贤方能动用的‘本相’?事实摆在你眼前,是的。” 桓墨空袖一拂,扫落满身尘土。 “要将心灵投影于现实,首要条件仅是坚定的意志而已。儒家大师有他们自以为是的仁善之念,我们也有立为个人立身之本的渴求,两者之间,并无高下之分。” 他曲起左手五指成虎爪状。 “对力量的渴求本身,就是最强的力量。” 接下来的剑爪相争,几乎是必然的结果。 火花暴烈地飞溅各处,就像江陵将军赤手非为血肉,如同钢铁猛兽拦下蛟龙前路。于广阔东海无往而不利的龙族血脉,走进了浅窄江水,总不免处处受到掣肘。 遥远思忆涌进陈悠然脑海。 头顶,练气士们于黑夜中放射百千法器,犹如流星雨般轰击湘水水面。蛟龙在那夜沉入江底,口衔荟萃毕生灵气法力的骊珠,静待记忆的继承人。 为甚么,会在这时想起这些? 龙气经她调用半晌,渐已难以为继,她也不愿再推开大门,放任非人思绪占据脑海。 单靠自身气力,独抗桓墨回光反照般的一击,对目前的她而言确非易事。 只见小臂、肘部,一处处迸出血丝,稍一增强劲力,带起气血运行,鲜血更是如箭飞射。 真是不容易啊,她凝视着木剑剑身磨损后,铅质内核与虎爪碰撞出的闪烁花火。 但若不走完这江,蛟龙必将终身位居真龙之下,一生再不得自由。 所以,不会放弃! 她后足一压,重心放低,剑锋随着身姿削落,于桓墨掌心割出不见血的白痕。 对方瞬间落爪如降雷。 陈悠然鼓起残余龙气,剑光冲天而起,意同龙首暴起张牙噬虎爪。 桓墨自然不会眼看着仅存一手断送,好快退回四象主位。他先是把拳头收回腰间,略一蓄劲,即行如洪水滔浪般拍击尽出。 桓家擅长的虎爪手,他竟也弃而不用,这大有可能决定家族命运的决胜手,是拳非爪。 但观劲力初出时,只察其雄浑,细看方知其后势无穷,绵软悠长,以支持拳劲接连不断地冲击。 这大概是江陵将军一生中使出最为精纯的阴力,陈悠然心想。早已忘怀的一些事,复又掠过眼前。 同样地,不是她自己的事。 桓家人根骨本合阳火气象,桓墨更是当中佼佼者。但这体质若不与天阳三法身配合,只会妨碍到别家功法上的修行。 但桓墨天资再高,因着非出本家,终生也与三法身无缘。 除非,桓家允诺以此作为多年来鞠躬尽瘁,为本家代理江陵城的报酬。 然而以她了解的桓玄,决不会信守承诺。十姓之内,从无本家能容绝艺在分家支脉中传开,兔死狗烹,想必是桓墨的必然结局。 这堪比飞瀑刺往九天的一拳,到底是为了甚么? 桓墨生死路上,似已忘记常人看不出来窍妙的路线图,自他双足下走出同时,也为陈悠然尽览眼底。 四象步法,不过是掩饰。敌人真正目的,是入五行取水宫。 也是自幼亲近水法的她有意修成的手腕。 她跃往高天,剑势下扑如龙吞飞瀑。 力与力间再度比拼。同是强弩之末,同是容不下对方称心合意地驰骋于世的双方摒弃一切花巧,踏向灵魂间的激烈碰撞。 这时,桓玄少有的急躁话声才为双耳所闻。“你要对我的代理人做甚么?” 急促脚步声后,桓氏少主冲进大厅。但他来得已太晚了。 “代理人?” 陈悠然瞇起眼睛,躲着拳剑间溅射不定的水气花火。 “这就是你为他一辈子办事得到的待遇啊。比亲兄弟还要亲近,寄托着本家野望而行事的傀儡!像你这种人,像你这种人……我怎么可能输给你!” 剑光一落到底,水龙头卷起两者间散于半空的气劲。随即,连那多余的真气都全为龙头所吸纳。 龙牙交斜着闭合,最终消散成当头一阵水雾。 桓墨拳上劲气也被这过程夺去了。接着,手腕、前臂,尺寸断折。 龙首彻底地不留形迹一刻,江陵城失去了将军。 紧接着,桓玄猛地挥杖,劈散漫天水雾,盯着陈悠然的双目头一回流露杀机。 他一晃杖头,洒出一道碧蓝虹光,意指陈悠然肩头,很快被紧赶着进到正堂的傅轻歌持剑挡下。 剑客护在陈悠然身前。“你是不是说过,要看我本人的剑法?” 桓玄目光如电,自两人身上冷锐扫射而过。 正当此时,王坦之府正堂为阴影所覆盖。 ☆、第四十五回 看着笼罩王家府邸上空的黑影,张幽兰微微点了点头,放开捏在一名铁卫颈项上的手。 铁卫倒下,一身盔甲碰撞声丁丁零零。 颈骨被捏碎了,仙人也救不活。父亲未授他医术,已先传他杀人法,所学不多,却实用。 既已得到天师府第三法“妙手补天”传授,即便他不作道人,候任掌教之位本也非他莫属。 然而,他从不自觉配得起这个位置。 为甚么,父亲只生我一个孩儿? “因为你已够好。”父亲在山门成功把他截下时,曾如此回应。“天师虽不禁成家,我却不预期自己会有后代。你来到这个世界上,是意外,也是福份。” 那时,张幽兰不自禁地瞧向双手,浑身发颤。“恐怕只是对父亲您而言吧。” “对我、天师府、整座龙虎山,皆是。”父亲身上道袍被风吹起,不起眼处布满补丁。“乱世将至,合格的新掌教应当仁慈而理智。这山上,唯有你两者兼备。” “我救活了一个屠夫!您听说了吗?抱朴山仅存的三个小村落被那恶贼领人杀得一乾二净,只为着替桓温那见鬼的北伐部队征粮!他们说,这恰好证明杀戮等若救赎,但您真的想要龙虎山走向如此道路吗,父亲?” 父亲没有回答,半晌问道:“你要去寻他?” “至少,不能再教更多人死去。若非如此,无法心安理得负起张氏的宿命。”他记得那时的自己,在脆弱外裹上坚韧。“医者的命,和天师的命是不同的。” 为此,才要在学医前精通杀伐吗? 阴风仍在冷冷吹拂。他跃上屋檐,细察四周,再无暗棋潜伏。 黑影既已张开,迷雾山中一战也就有了结果。万幸地,计划按照时寒先前透露的流程进行,一步一步,终于把罪魁祸首引入绝地。 接下来,要注意的只有两回事。 陈悠然体内骊珠因着被动过手脚,随时占据主导。 除非那小姑娘对敌时,毫不想及利用这份突如其来的力量,但这样她早就死了。 对傅轻歌的表现,他倒不担心。徐真鹤已死,白凌尘失踪,世上再无人剑意足以与其相比。那赤红长剑,泛着血色,像疯女人脸上的胭脂。 这却是教他忧心的。时寒和陈悠然均没能发现的,所谓“剑仙”洒在身后的阴影,或许只有长期抱有戒备心的他方能注意到吧。 他轻叹一声,跃回街道上。 “现下要担心的,仅仅是这结界内的结界被强行冲破吗?” 桓玄有意将众人引入杀局,一举歼之,那么为避免过早被察觉,桓家布置于符锚划出界线内的兵员不会太多。 就算这仓卒之间调动起来的队伍尽皆精锐,时寒仍然坚持独守街尾。她说,既然真知晶石的用法已为袁净壶所知,也就不妨大展拳脚。 张幽兰想到此处,心下黯然。 若由父亲使出补天法,即便是时寒那被晶石爆炸震碎所有经脉的双腿,也有法子治好吧。 补天法在道法传承中地位之高,本就不下于真知晶石,而且袁净壶徒得重宝,不知运用之法,时寒双腿皮肉得保完好无损。 但以他的造诣,无能为力。 白袍飘逸长街,路上竟然未遇拦截。 莫非时寒那小师妹当真不曾为人棋子?他决不至于把桓玄的智计判断得如此不济。凡是能用的棋子,桓玄下子时绝不迟疑,每一着均中要害,务求稳操胜券。 就如将所有人困在这小小街区内的四枚蛇石,落在棋盘四角,封断了去路。 紧接着,唯有不留情的近身厮杀。 忽然间,一道白光如电闪过房屋上空。 张幽兰火速奔去。 十二个街口中最宽阔的一段路上,女子倚着轮椅喘息。半截银剑折在一边水洼里,街道两边墙上都染着血。 铁甲、刀剑、符纸、残躯,琳琅散在道上。 瞧见张幽兰匆匆赶至,洛时寒露出欣慰笑意,随即幽幽地叹了口气。 “我的肚子好痛啊。”她话声甚轻。“方才运气得急了,伤口又裂开了。” 张幽兰俯下身子,双手浮现淡白光芒,巧手将挣离伤口的银线一一缝回原处。 洛时寒一声痛哼。 “你断开了连结?” “不停把石子抛出是很累的。而且,我手里的存货已不多了。”时寒强自翘起嘴角,向他摊开手掌。“你说,要是我能光用手放雷法,有多好。” “那么你的手掌会烧焦的。” “可是你却没事。” “我自小练的就是纯阳正气,雷法中猛烈得会伤及自身的电流,在形成一刻,已被气海自然消解。你一时之间,又怎能练得这般精纯?” 洛时寒不无遗憾地说道:“自小哪门功法,我不是一学就会?我身边每个人都说,我是天工坊有史以来最优秀的天才。” “真是胡话。更胡闹的是,我竟然一直相信。” 轻蔑与谨慎齐聚于她脸上。 “我知道,二师妹一直自负才华优胜于我,认为父亲取我舍她,只因我是洛家人。” “她完全不了解一门之主的思维方式。所谓坊主,就是以天工坊为主要考虑,而将自家利益置诸脑后之人。我家自从由原坊主一脉接过道统,绝不敢废公忘私,若她当真比我高明,坊主之位必属于她。” 张幽兰静静说道:“她既选择以这方式争位,也就是自知争不过你。假设我们先前预判无误,站在她那边的人,本不多。” “大多数同门虽不至于为我出头,可我与她孰高孰低,明眼人也看得出来。”洛时寒说道。“所以至少在明面上,她得于一对一决战中将我击败,这位置才坐得稳。” 她握拳,轻搥着把手。“只可惜为着引出我的后手,竟牺牲了这许多同门!” 张幽兰眨了眨眼,设法转开话题:“怎么我们在这许久,仍没见桓家兵士?” 洛时寒含笑指向夜空。“你留心看看,这儿与我们来时有甚么不同。” 张幽兰顺着她手指看去,再瞧了瞧被阴影覆盖的王家,心里一惊。“怎么可能?” “外头那一层,不过是为争取时间起掉符锚而成的阵眼法。桓玄身在之处,才是正主儿。” 洛时寒笑容里颇带点狡狯。 “所以你也别以为外层能够撑太久。只须四枚蛇石被从内里起出,桓玄安排下的救兵就该冲进来了。现下的我们,还没法拦下数百精锐的围攻。” 听到这儿,天师府的原定传人没法掩饰惊异神情。终于,因遭到冲击而生的异样感化作叹息,长长地呼到空气中。 “挫败一城防务,于她如弹指般轻易!”他笑容苦涩。“这就是《黄庭》道藏的可怕之处吗?” “是啊,就算只练了那本书的一小部份,也能教蠢猪变圣人。”洛时寒说道。“但这和我们没关系。我们的难处,正在前头等着我们呢。” 即便她不提起,张幽兰也感觉到了异样。桓玄明知江陵城防务空虚,仍选此地布局,在计算棋子数量时定然算上了天工坊。 或至少,其中的一小撮人。 但见云雾薄霞不见踪影的天际底下,一乘马车缓缓驶出,白金外壳与夜间幽暗形成强烈对比。 黄金栏杆上的飞燕扬眉吐气,造工雅致,在张幽兰眼里却全是暴发户的摆弄劲儿。 马车来到两人正前方十数丈处,停步。 “自洛氏入主坊里,便以家徽鹤代燕。”洛时寒说道。“今人大多两者通用,但你却拆去车顶鹤首,以这燕栏替代。众同门见了,如何?” “确实有人对此不满。”袁净壶的话声缓缓穿过帷幕,低沉、漠然。“不是坊里每个人都准备好了接受新思想。我会引导他们中的大部份,并昭示以确实证据,我,才是坊主之位最适合的人选。” “你甚至没信心胜过被你半夜偷袭,炸断了腿的我,事前还得派小师妹来刺我一刀。”洛时寒说道。“你抓了她在家乡的母亲吧?” “她向来对你最忠实,我怎能对她视而不见?”车内视线冷冷渗出,注视教人不安。“看来她也已献出成效。那么,杀掉她的是你非我。” “我不会为这而内疚。” “正好证明你不宜作坊主。” 时寒似已被她的装腔作势所激怒。 “方才说要凭才能争坊主的是谁?你心里的才能,是推同门送死的天份吗?还是半夜入室暗算的技艺?原来你要同门们见证的,是梁上的君子,小人中的王!” 蓬的一声,袁净壶掀开帷幕,面容犹如铁石。 “你以为我和你争的是谁的拳头大?若是如此,我为何不在众同门跟前向你挑战?” “就算现下的我击败了你,人们也只会说我得益于从你处夺来的宝库。假如双方皆不动用法器,那连打也用不着打,你,一定会赢。” “但我争的,是撇开家世与秘传优势后天赋潜力的高下!如果自小生为洛家人的是我,学到飞鹤步、七星剑,继承真知晶石宝库的我,成就定然超越今日的你!” 袁净壶说着,开始微微喘息。 “此刻,正是证明之时。” ☆、第四十六回 洛时寒向张幽兰瞧了一眼,后者悄悄退后,隐入街角阴影。 相对这些日子,他不至于没法理解洛时寒底蕴之深,与绝大部份的同龄人不在同一层次。 傅轻歌和桓玄或许有机会战胜此刻的她,但那也只不过是仗着在“力”,而非“术”上的优势吧。 现下,向时寒发起挑战的,乃是簒夺主位的师妹。同门间,对彼此功法固然知根知底,决胜者,不过双方本命物高下。 这正是时寒的劣势。从没有人见过袁净壶掣出本命物,勿论知悉破解之道。 但凡对决精湛超妙之法器,体术往往是制胜关键。奈何,这条路在时寒跟前也绝了。 忽听时寒说道:“幽兰,你替我数数胜算?” 张幽兰心意被看破,半晌说不出话来,叹了口气,只道:“我对你有信心。” “我也是。” 天工坊主转过身来,露齿而笑,向他竖起一根大姆指。 “我欠你太多,在还清前舍不得死。所以,我一定会胜。” 甜美得教人情迷意乱。 张幽兰袖底双拳缓缓握起,万千思绪转瞬掠过脑海。 他早不是头一回眼看着伤者刚在自己手中拾回一命,不到数天就赶去送死。修行者、军人、天下神魔仙佛其实并无两样,与凡人间的分别,在于是否爱生畏死。 换句话说,在这两条街道上的,其实没一个是人。 医者的手颇欲动作。然而时寒意有所指的回望,却提醒了他一旦插手,就会从此失去甚么。 又是选择题吗? 纵是习惯了糖衣般温润包装的张幽兰,此时也不免流露怒色。但没待他的烦忧为人所知,洛时寒已回过头去,背影投射在无人街上。 因此,他无缘瞧见洛时寒双唇间的轻微颤动。 或许连洛时寒自己,也说不出那颤动的真实含意。她注视着袁净壶收回盯视,缓缓闭上了帷幕。 马车孤立,与一路渐变宽阔的街道尽处形成三角。张幽兰置身尽处,是谓由针底观芒尖。 又或曰,坐井观天。 就在此时,两点水滴打在他衣角上。 他抬起头来,阴云自远而近,雨下得不大,天地间织成一道道线。 下雨了。 出于可预知的原因,外层障眼法已临近崩溃,比起预定的时间,尚早上片刻。 天空灰扑扑一片。 马车自远急驰若奔雷,渐近眼前。 开端是骏马一声嘶鸣,连上那浑身铁打的筋肉,玉砌的皮毛,携持着万乘车驾,浩荡横扫风霜。 白银车身上最显眼处,无外于两头金碧辉煌的天燕。燕首指点前路,车轮破开风雨困厄,雷光于诸轴上来回飞舞,如电掣,如星火。 形同神明降临天地。 连所距甚远,不惧那神威降到头顶的张幽兰见状,也是骤然心惊。 天工坊第一法器,雷行车,为人恐惧者绝不止是车轮附带的特效“停滞”。它本身即是神速与猛袭的集合,进攻之道的结晶,袁净壶对它的了解,不及它本来姿貌的三四分。 只是她足够聪明,早在出手前,已将最适合眼下洛时寒的法器据为己有。 风驰电掣,挟动无数雨露雷霞,声势、体貌,均足断魂。 时寒没作闪避,只抬起手,显然早就胸有成足。 忽然间,又一颗白晶于她双掌间现形。 仅存的真知晶石,足以一击重挫这不留情面的猛攻吗? 却见眨眼不到,袁净壶没持缰绳的手自布幕后伸了出来,轻轻一弹。 一点水穿过雨帘。 张幽兰随即发现,之所以它会被自己判断为水,全因着先入为主造成的错觉。它无色,不起眼,仅此而已。 无阻其顷刻掀起的风压,带给站立于它跟前对手的无情打击。 若非时寒座下轮椅材质特异,早就陪着街道上所无寄托的一切被强风吹去了。 虽是如此,她以双臂护着直劈头顶的雷闪电光,早见一双长袖声息扑扑,恨不得早放弃抵抗,化蝶随风归去。 雷行车当头撞来。 电闪劈开街道左右脉络的剑,断开两侧峡谷的刀,这就是经过“风王珠”加持后雷行车全盛一击的威力。 终于,使出宝库所藏的秘宝了! 只见洛时寒双掌一合,晶石生光,霎眼电流弹跃着劈穿地面,飞石灰屑散洒着血。 而因此击出的五雷,造诣自然决计说不上比天师府中拔尖者为弱。龙虎山祖传雷法,因着这晶石化为媒介,于运行轨道上尽情挥洒对于这个世界的愤怒。 袁净壶啊,你一直没想明白。时寒的愤怒,从来不止于对他人的怨恨。 然而教她落入今日的痛苦中的,只有你! 啪啦一声巨响过后,天翻地覆。雷行车堕入右街上一座大院,砖粉沙尘,一时扬于空中。 偶有本该随着风王气流直击洛时寒的零散电流,也不过在半空中偶一闪灼,就没了动静。 张幽兰眼前一花。 一道人影直扑出尘如飞鹰。 天师府中,杀人手法深奥处穷尽一生,亦难精通。 然而那仅是真气运用与双手技艺上的修行,身法、反应、决断,才是近身搏杀中的胜负手。 论及这些,他竟似仍不及洛时寒之敌。 时寒口中的天工坊,抛开本家自有体术承传的洛氏子弟,几乎无人以体术高明见称。常人半世造一物,一生制一艺,灵气心力已彻底耗尽,休谈分心他事。 他原该想到,只有袁净壶决不甘于因着体术上的不足,而被时寒真真正正地比下去。 她本来就非愚笨,把制艺心神用作体术修行,所得也当胜于分心他事之人。 因此眼看她抽出一双短剑,如鹰往下扑击,张幽兰自问双腿若不可动,无法可破。 此时他就算真要上前,也已太晚了。 风尘瞬间于金石碰击声中尽散。视线澄明一刻,医者这才想起雨水仍旧在下,点点渗进袁净壶衣衫里。 虽因后者快速移动,渗入不多,却也将她这电闪一击减慢了些许半分。 洛时寒双剑已折,当下十指连弹,丝线如拉直弓弦,坚韧犹似精钢,顷刻布满轮椅上空小半片天。 银剑交错线间,银线浮动如波浪。袁净壶连环十三剑,竟无一剑可得。 洛时寒再度抛出晶石。 这回,五雷于水雾空间中回荡所引起的连动爆破,威力远胜于张幽兰对一名雷法初学者表现的预期。当今天师府中能轻描淡写施法而具此效者,五根指头数得完。 洛氏家主之女,确实是无容置疑的天才。 时寒巧手织起银线,虽然仓卒,却连对雷法激起电流于这雨中的溅射角度也顾及妥善。这近乎贴面施放的一阵重击,竟没伤及丝线阵中的洛时寒一分一毫。 不,这一手用意本不在于伤敌。雷流倾注之际,晶石原有奇效已然发挥作用,无情地将袁净壶偷自宝库,为自家衣的“命法衣”击得破碎不堪。 那层无形屏障,逃不过道门出身者的法眼,时寒却理应无法看清。她,只是算准了对方定会动用宝库中这一份秘宝而已。 既可说是知识广博之故,然以临场而思绪应变奇速至此…… 张幽兰一颗心这才稍稍一松,被雷电击得翻滚六七丈外远的袁净壶一翻手,又站直起来,焦黑脸颊不减目光锐利,如箭穿心。 她瞬即前冲,银手直刺洛时寒胸口,在这遥遥看去,好比流星堕落。 医者咬紧了唇。唯独这一着,时寒无法防避。 时寒迅速下了判断,银色丝线直刺袁净壶面门。然后者重心本低,一手拦挡上身,另一手斜击而下,抓破空中早已严阵以待的丝线阵。 但见银丝所成阵势一攻一守,瞬间为其摧枯拉朽。 洛时寒面色不变,挥拳轰向袁净壶头顶。 可未防得袁净壶贴着地面扫出的一腿,比她快上一剎那。 喀啦声响,即便是长年累月加以法术防护的轮椅,仍难硬抗显然受到符咒强化的猛烈踢击,四射里刺出碎片。 本体犹有一身隐藏法器加护的袁净壶只轻挥双手,沙石飞碎于她犹如无物。 银手闪烁,如万花筒镜面来回乱转。 她的眼神,也变得如胜利者般的睨视。 “真是令人失望。先师教你多年,一生最大的期望,均已托付于你身上。谁能想到洛家的天才于危难前如此脆弱?” “连我好不容易试出来的,你的本命物,也及不上你那贫弱得可怜的晶石家底棘手。可惜的是,你手头上的存货也差不多用光了吧。” 她眼里也似闪跃着无比真实的怒焰。 “我好失望啊。我期待了这么多年的目标,竟是如此简单之事!” 一步步,银手靠近跪坐在地,披头散发的女子。 “真知晶石,道门二十七遗藏之一,特性是分析且协助破解后天加持于死物上的术式,配合你自天师府借取的雷法,可破天下法器。” “唯有这双通体由真知晶石编织而成的手,你破不了。” 她叠起手掌。 异光撕裂空间,一个约与前臂等长的窄领银壶落入其手。 “为了超越你,我只得把寄望投放于极有可能将为你所独占的宝库。这天,总算不负我。” 袁净壶捧起银壶,壶口渐生月白亮泽,看起来带着服没来由的冷意。 “这,就是我的本命物。”她说道。“在此为师姊开路。” 接下来的异光透穿数条街后,整整削去了王家外层三分之一的阴影。 ☆、第四十七回 漆黑处闪过白光。 当发现那光芒未随时间消逝,而是长久宁定,指引着前路,殿中一道人影不由得急趋而去,如飞蛾扑火。 然而一道斜劈而来的赤红剑光,断开了前路。 人影不得已跃回原地,长笑一声,挥动手中玉杖。但见蓝光自龙首中放射而出,飞快化作焰火乱扑,燃起厅堂诸物。 半刻不到,王坦之府上正堂已陷入火海。 只是这火,仍是冷静而有节制的,不至于波及整座府第。它的作用,仅是为了让点燃它的人得以看清所在地,而又不至为火焰的温度灼伤。 真正可能灼伤他的,是从天而降的流星。 于他看来,毒辣如赤练蛇吻。 虹光映照蓝焰所不及映照处,一时之间,整个世界都明亮了。坐在厅心的女子本来满脸茫然,可一与他对上目光,无神双眸登时被怒焰填满。 随即玉杖与赤剑相争。 “原来如此,这就是你始终只用虞家所传剑法的因由吗?为了把自家秘剑,全留到有把握消灭我的时刻?” “使过一回的剑,就教人有了防备。”面对桓家少主的质问,轻歌从容说道。“我没信心在被你看破底蕴后杀掉你。” “是吗?还是你也察觉到,谢广寒传你的剑法不宜让悠然瞧见?” 一声猛吼自桓玄喉间震鸣,惊动满城。玉杖上劲力猛增,成功与赤剑拉成均势,同时借着陈悠然毕生所见最为精纯的柔劲,将傅轻歌的剑意引往一旁。 只听蓬然响声,边上玄木桌椅被震得弹起身来,四散横飞。尘埃乱散,陈悠然举袖掩面,眼看轻歌再接再厉,双手持剑下劈。 桓玄面临生死关头,反应也是奇快,挥腕扫杖挡架。 火花溅散开来,桓家少主半膝跪地,右手试图飞快结印,却被傅轻歌接连不断的剑刺逼得左支右绌。 就是这样,陈悠然心下急切,只要不容他拔出剑来…… 奈何事与愿违。一退身后,桓玄走上四象方位,手足应变自如,为剑光灼红的脸容渐渐生出笑意。 再退两步,他看准空隙,反手抽出身后半鱼为柄的长剑,急挑轻歌小腹。 轻歌横剑相迎,他正好连抖剑花,剑尖回环着形成光虹,一层一层迭于轻歌头顶。 轻歌不得不举剑破开光层,恰恰给他连攻数剑的机会,争得个难分局面。 “那就是传闻中的‘即杀剑’?”桓玄轻喘着气,笑颜仍如春花娇艳。“不过是盗来的剑法!” 他连声呼啸,剑出如电。 陈悠然留意到,他一直试图向阴影中无故露出的白光移动。轻歌显也知道这点,出剑轻快,舞动成风。 “事至此刻,就不怕被看破了吗?谢广寒教你的每一剑,都是借来的,盗来的,在二十七秘藏中东抄西抄而成的劣质品!只要被揭破这点,你就没法在小姑娘跟前装作正派了吧?” 半鱼剑层层进逼,幻出光晕越渐沉重。 “在人人撕破面皮,强争豪夺的乱世之中,儒家书院的门面总是教弱者们悠闲自安吧?但你既受谢广寒遗命盯紧蛟龙,这些年来却不向陈悠然透露半句,你的盘算又干净到哪儿去了?” 随着桓玄声线逐渐高昂,双剑劈砍交碰也撇开了形式意气的比拼,所争只是彼此猛力而已。于这原始的蛮横斗争中,就连轻歌的脸也映得狰狞。 一交剑,桓玄平空跃起,登时将飞萤火剑光压制贴近地面。与轻歌冷起来的面目相比,他尚自带笑。 “抑或是,最初谢广寒给你的指示,就不安好心?” 桓家少主蓦地双手持剑,飞快后撤,剑光闪缩,于轻歌颈项上割出轻轻痕迹,同时飞起一足,直中赤剑剑身。 傅轻歌跌出数丈。 桓玄乘势挑足重取碧玉杖,纵声大笑,双足循四象法行内印。 “不好,那是……” 反应过来时,陈悠然已不及警告,一翻身,便伸手把轻歌身形扯到地面。 一瞬间,蓝光炸穿了厅门。无数蝶影拍翼翔空,盘旋于只余三面墙壁的正厅。 一乘蝶飘到陈悠然面前,绣着黑边的蓝翼以奇妙韵律颤动着。某一刻,她几乎伸手去碰。 幸好半起身来的轻歌迅速举剑,将之削落。 “花间派的‘失忆蝴蝶’……他借用了从你身上夺走的龙气,来维持如此规模的幻术吗?只是……” 剑客同样双手持剑,闭起了眼睛。眩目蓝光中,万千蝴蝶渐向两人逼近,他人却似一无所觉。 “续云霞。” 赤剑先往左,再朝右虚指。 紧接自近而远,一划而过。 整座厅堂陷入剧震。剑气自轻歌左右两侧分别成形,一溜烟似地绕着两人所在处划出圆圈,所至之地,柱断瓦崩。 不到一瞬,两道剑气回到原点,重合于轻歌手中飞萤火实体。 蝶影尽数凝滞半空。陈悠然望向桓玄该在的方向,却为掠过前空不久的剑气刺痛眼目,举袖将掩。 眼角余光,但见傅轻歌回剑入鞘。 平空中爆出一声剧烈炸响,连带着屋子外层不知是福是祸的阴影,也为这一击激起的雄浑劲力所撼动。 这决不是轻歌般好女面目者该出手的一剑,但她却想不出除他以外,又有谁人配得做到。 蝶影成灰殒落。白虹取代蓝蝶带到人间的碧光,使得前路难明。此时,她听得轻歌说道:“往殿外跑。” 她依言照办。 黑影顷刻间占据主动,抹杀了厅内仅存的光亮。于是陈悠然所依以视物者,也就只余下不久前破出空洞的光。 就着那光,她回首探视,轻歌尚自凝视着她,眼里闪过了甚么,一下子,就教她几乎要哭出来。 同一时间,一道人影冲进视线可及处,举剑削穿轻歌肩头。 掣出杀着后的轻歌,无论专注力与速度都有所降低,出剑也不及桓玄灵活。 两人显然都有在黑暗中视物的经验,近身肉搏的沉重压力,分秒间定夺胜负。 陈悠然只寄望桓玄所受损耗,至少较轻歌为多。 这或许是真事,但也无阻桓玄与轻歌长剑相交后,仍能腾出一手,将泛发苍蓝光线的玉杖掷上天空,圆转如环,照亮了包括她本人在内的脱逃路线。 玉杖打了个转,杖首就即往她刺去。 就在这时,轻歌猛地喘出一口气,飞步退到她身前,长剑毫不停留地于指间转了个圈儿,接着是又一个,再一个。 这回再度出剑,横削不留丝毫余地。 “燕归来!” 与之相应的吶喊声,竟不比他剑速为慢。桓玄举高半鱼长剑,直取中宫。 “来得好!你终于肯使出属于自己的剑法了!” “那么,就让我的剑彻底将之击成碎片吧。就此,为着惹得我堂堂正正地与你决战,而抱持着荣幸死去!” 陈悠然从来没能想象到,桓玄会对单纯的对剑流露出异常的热情。短短一息之间,他散发的温度便胜过了本该成为未来的一生。 不要教我回想起来啊,即便是怎样也好! 她下定决心,纸鹤已至指间。 “我来晚了吗?” 女子声线如蜜,似乎停止了时间。 原该相撞的两颗流星顷刻隐入黑暗。随即,一阵教人不安也却怡然的柔软裹住了陈悠然。只见除了那仍泛着微光,却已放弃了进击打算的玉杖仍在盘转飞舞,堂姐家里再度与亮光分隔。 唯一的亮芒,那通往外界的通道,落到了她身后。 轻歌飞逝到她身边,神色不豫。 “若是你早一刻出手,也不至于害我怎么想也不合意。”他说道。“正面出的剑,该从正面结果。” “那下回,你就尽量自背后出剑好了。”笑声娇美,教陈悠然心头莫名生起一阵暖。“我明白你打发了性,但也得顾着悠然啊。再待在这儿,她的身子就要大损了。” “我不会有事的。”陈悠然说道,声音不自禁沙哑起来。“二山主……我真的……没想到您会来救我们。” 白铜雀似乎是这小小空间内不受黑暗规限的存在。虽然站得不算近,陈悠然仍是看清了她。 流云长袍外绣有群山,兜帽下的心形脸上,嵌着黑琉璃似的桃花眼。与自己这被吹嘘出来的名头不同,若然她露脸更多,荆州的正牌第一美人,绝无二想。 “我没想到起出区区四枚蛇石,会花上这么多时间。待得发现这儿破了个大洞时,已然太晚啦。”二山主轻轻跺着足。“谁能料及袁净壶这种二等货色,竟藏着如此利器?” “现在就连修练《黄庭》这等偷来物事后东补西补得出成品的狂妄女人,也有资格评价甚么是二等货色吗?”桓玄话声自暗寂中扬起。“当日在北方,我笑你自命蛇蝎,不过是头只会乱吠的疯狗,果然没错。” 如陈悠然所想,二山主没因桓玄动气时惯用的难听言语而暴怒。 她呼息本就如蛇低嘶,此时兴奋之下,更即时刻闪动于耳,使得人禁不住的心里生寒。 “够了。”轻歌说道。“此间之事,我会向悠然通盘交代。但她不能在这多待。” “你要我开门吗?”白铜雀眼神迷离。 “你知道我在说甚么。那个洞决不够两个人进出,在你认真起来之前,赶紧把我们吐出去!” “真的不留着多看一会吗?也是,你不放心把她一人撇在外头吧。”二山主意存惋惜。“那么,只好教桓家少爷独个儿体会一下身在蛇腹的滋味了。” ☆、第四十八回 一夜之间,江陵将军府精心布置于王氏宅邸后街的空屋群荡然无存。 银壶倾泻,光华耀目,即便是立于街尾的张幽兰亦不得不举袖掩目。狂风被长街中心的冲击波驱驰至此,这位天师府后人也只得强运真气抵挡。 终于风压散尽。 街上已没有雨。阴云在天幕不动,湿气如浸泡过海水的布毯压在肩头,教人透不过气来。 袁净壶手捧本命法器,傲立风势起始点。 然而张幽兰心知,那风半点不属于她。 他生于道家名门,自然知晓银壶来历,若非袁净壶从天工坊宝库中窃得大量真知晶石,充填银瓶当作燃料,这倾力一击绝不至于猛烈至此。 这世上,大概没有甚么比这银壶更不适宜炼制成本命物。眼前此人,为了一时压倒时寒,连日后修行前境也可弃如敝履吗? 张幽兰的视线一直没从她身上离开。至于身受月光照射的时寒,他连看也不敢看。 袁净壶却压根儿没望过他一眼,只是缓步走向原先立着高楼美府的白地。 他顺着她目光看去。 但见时寒背后没了可倚墙壁,身前倒是多出覆盖大半个前方的银白水幕。 然而经受银光轰击后,水幕上侧一路往下被炸出了一个大洞。而时寒本体撇开一层临急造就的银衣屏障,全无防护。 所幸她的眼眸仍自睁开,眼里神色复杂。这也令他信守承诺,在最后一刻放弃了上前插手的机会。 那边厢,袁净壶边走着,边迭手将银壶收回宝库之内。 天工坊的秘宝尽藏于虚无飘渺间,唯有掌管“门匙”,也即坊主世代相传的银晶手套“开物”者,方能如取如携。 簒夺了这道光芒的袁净壶,远较他想象中难以应付。 “本命‘月狼涎’……号称就算仅存点滴,只须受月光照射,即可无限再生的秘宝。相传那也是从仙代遗留下来,历经二千年的重要物事。” “仗着恩师遗留下来的它,你又逃过了一劫吧?可是,在这无月天色底下,它真能赶在‘极光之壶’ 预热好前完成再生吗?” 她走到委顿在地的时寒身前丈许,就不再前进,居高临下,如视风中芦苇。 “说到底,就算恩师把这么多宝物都留给了你,我还是胜你一筹!这广阔无垠的宝库,埋藏于虚空中近千件的极密法器,不到一个月就已为我所控。” “你呢?你能以那初学乍练的雷法,驱使晶石破灭法器,难道不是因着自小就接触到了其余所有同门也无法想象的知识吗?” 她以银手抚额,笑容冷冽。 “这,就是洛氏世代霸占坊主之位的凭借。”她说道。“并非坊中最优秀者总是出于洛氏,而是只有洛氏,才能成为最优秀之人。” “但是,假如换作是我继承这份力量,我能够成就的事,就连恩师有灵,也不会因自家血脉失去主位而诅咒我!只要整座宝库的藏物尽皆为我所用,现时为着我投靠桓氏而心生不满的同门也会改变心思。” 袁净壶竖起一指。 “无论是谢氏、王氏,还是岳麓、黄山,整个修行界也当仰首拜慕我等的成果。人间最高的制艺,莫过于此,难道它不值得以些许鲜血来换取吗?” 她几乎生出上前抓起洛时寒衣领的冲动。然而不知何故,她始终不曾近身。 “但若师姊你愿意合作,连这一点血也用不着流。”她倏地转作轻声软语。“将写进晶石中的真知传授给我,我就在此立誓,此生再不加害于你。” 街道陷入静默。洛时寒盯着她脸上藏不住的热切,忽然一笑。 “它不已落到你手上?何必多此一举来问我?” 袁净壶双目闪过激烈光芒,紧咬着牙。“你以为这到底是谁的过错,害得我没被传授破解真知的技艺?” “我只是想说,你口中的道门二十七秘藏,当中的真知晶石和极光之壶,决非单指两者本身。若然只得死物,却不得运使之法,它们就不比最基本的五行法术重要很多。” 时寒娇笑声压得甚低,却有力地于袁净壶向来坚定的脸上刻印了犹豫。 “最高制艺?不也是要向你看不起的洛家求道,才有机会达到那境界吗?结果,那到底该算是谁的东西?” “我从来没有看不起恩师!”没料到的是,袁净壶的猛烈回击只限于唇舌。“而你……人会把自己看不上眼的人视为宿敌吗?” “没可能。”时寒说道。“所以就算你才华再高,根骨再好,我也从来没有真正把你放在眼里过。” 她迭起染满地上尘灰的手。 “一直以来,你也在寻求让蜗牛跑得比甲鱼快的方法,目前所得,不过是学会强压着前者进水与后者比游泳。你认为,那就是天工坊数百年来承传后世的道路吗?” “因着决不把知识外传,我们独占坊主之位,至今百年。你说这对外姓人不公平吗?是的,这点我无法否认……” “然而,我家既有幸承传道门旁落的晶石一脉,在享受成果同时也负有重责。我们甘愿被世俗事务拖慢制艺进程,其目的,就是不让天工坊毁在像你般的人手里。” 袁净壶不怒反笑。“在桓玄眼皮底下助陈悠然远走的人说出这话,可真教人费解。” 洛时寒回以冷焰似的鞭挞。“是吗?那么,你以为领着天工坊踏进权力游戏的下场,又会好到哪儿?” “我们这一生作的事,是面对死物的艺术。无论过去未来,我们的盼望和进步,永不会反映到自身上。无论在人世间争力,或是于修行大道上求取仙途,我们天然就比别的练气士逊色。” “自古炼器之人,可曾有人飞升?先辈以修行人之身,全心倾注死物,只因我们相信仙人得道,只是一人福祸,炼器留予此世,却可造福后人。” 她摊开双手,早无半点银滴残余。 “天工坊,是怀着此世最大的善而被设立起来的。但当世代存留的艺术品,为争名夺利之人掌控,门人们手中的力量,反倒会推着他们步向覆灭。” “为了避免这点,只能让坊主之位永远在最可信赖的本家成员手里存续。这正是表面上损及外人,实际却惠及全体的举动。自守、无求,连自家声名也在所不顾,仅是为了更广泛的利益。” “你袁净壶夺位之时,可曾抱持着这份沉重?” 头一回,张幽兰亲耳听闻洛时寒对门中变故的理解方式。只见袁净壶半晌没作反应,蓦然间纵声长笑。 “好一句将表里分离的妙语!只是,你赌上整座宗门去保陈悠然平安,不也确切是为着一己私欲,把坊中同门的公益抛诸脑后吗?先前一番花言巧语,安能骗得了我!” 时寒叹了口气。 “我应该说过了吧?艺术品耗费炼器师毕生心血,出炉并存留于世的原由,是‘善’……因此,‘行善’即是最高制艺。你要妨碍我对最高制艺的追求吗?” 袁净壶再也笑不出来了,眼光中开始透出那不再试图掩饰的狠戾神色。 “我实在不该与你多话的。”她说道。“师姊啊,为甚么你总是要让我失望呢?” 她一挥银手,身前虚空被劲气划开,风压往后。 其人乘势飞逸往前。 银光起自胸前,先是远逝至右上角,再行急落,直取洛时寒喉间。 再无寄望,也就下手无情。 如同以往,张幽兰数算着换作自身迎敌,到底有多大的可能性挡下这一击。 预测结果仍是不容乐观。 蓦然间,他察觉到这次自己已不像早前,一见时寒遇上凶横杀着,就生起急赶上前迎救的冲动。 是不是因为,他已感觉到时寒定然有拆解局面的妙法? 医者最怕刚竭尽心力治好了伤者,伤者又即跑去送死。不,只要是打从心底里珍视生命的人,面对这情形也会感到难受吧? 这世上,到底有没有全盘信任伤者能把被救活的生命好好延续下去的医者呢? 张幽兰十指指甲几乎透穿手背。 “这只是因为,世上没有过像你一样的伤者吧。”他低声说道。“你一定要活下来啊,就像你答应过我的一样!” 生死之间,竟决于剧斗中再度扬起的沙尘中。 袁净壶双手如箭,直取要害,未防得破碎水幕洒落地面的点滴瞬间成形,成就半空中细微丝线,险险乘她反应不及将头颅削去。 她体术造诣确高,双足点地,发力,倒成鲤跃龙门状穿过丝网,竟不曾被其中一道触及半片衣角。 何等反应,何等身手。 转瞬间,银手指尖已触及洛时寒衣袍,稍一落在实处,即是开胸破腹。 眼见洛时寒轮椅被毁,已无躲闪余地。 就在这时,她忽然伸出手来,要以肉掌挡架流星坠击。 袁净壶没有随之变招,仅是并起双手,力图先将对方一掌削落,再行开胸割喉。 霎时间,时寒抬到胸前的手奇速进击,抓着袁净壶左手腕部。 还不待对方反手变招,她已借着手上一用劲,拉扯着身形站了起来。 看准袁净壶目睹此景时的惊愕瞬间,她迅速扭断对方手腕,然后顺着双腿软倒势头,拉扯着袁净壶往前急坠。敌手既断,另一手待要阻其动作,已是慢了一步。 时寒以肘落地,借力往外跌出又一段路,空出一手,往天拉扯收网。 袁净壶落地一刻,削骨线网已当头,虽已移步,半边身子仍将被分割成碎,仓卒间,高举断腕挡架。 血光落于街上,银手连同一整条手臂跌堕。 ☆、第四十九回 “你……非得要我把你身上每一件法器都强卸下来,才会明白你我间的差距吗?” 听闻这话,本已面色惨白的袁净壶抬起眉眼,双唇咬得出血,瞳孔里更是恨意滔天。 至于一臂断落的严重伤势,似因其身藏异样秘宝,并未完全破坏她的战斗能力。 洛时寒笑了。只是笑着笑着,不由得皱眉掩唇,回看衣袖,满是鲜血。 袁净壶见状,嘴角翘出几近痴狂的弧度。她强撑着佝偻起来的身躯,朝向洛时寒的银指锐利如剑。 “你以为把‘月狼涎’殖入脊椎,强行御动本命物控制双腿就没有后果吗?你素来自傲的飞鹤步,终究是使不出来了。而这站立一时的代价,又是甚么?” 她放声大笑。“‘月狼涎’的本质,是炼化后的水银……以它侵入你体内程度之深,你也活不长了吧?” 洛时寒往街尾一昂首。“你忘了那儿还站着位医生?” “你说的是天师府那小崽子,不顾亡父遗命,弃尊位而出走那没担当的!”袁净壶说道。“那等人能作得甚么?” 洛时寒答道:“至少总能为你掘个坟吧。” 她抬起一手。此时,张幽兰才注意到大雨经已停歇。 “你倒好意思笑我涸泽而渔。原本,宝库中法器未必没法助你再生出一条手臂,现下你依赖寄生体内的‘金丝蛹’缝补伤势,他日也要把手臂缝回原处吗?” 袁净壶问道:“我既已走到这步,难道就没有牺牲一条手臂的觉悟?” 只见天工坊的二弟子右手飞快结印,断臂处渐渐生出以金丝线织成的临时手臂,五指与完好手掌重叠为一,一眨眼,银瓶再度悬空。 洛时寒并未阻止对方取出本命物。她双腿无力,只因背倚半片残壁而得站立,见此景状,只伸出一指,轻轻一弹。 换在平时,袁净壶必然迅速反应且避过。但此刻,两人均已不在巅峰时期,待她注意到时,真知晶石已飞进“开物”敞开的大门内。 洛时寒指头直点。 “阴五雷,限界。” 霎时间,虚空中响起连番爆破。袁净壶睁着眼睛,感知着宝库入口被晶石炸裂后封闭起来的过程,银手颤抖着,竟无丝毫反抗余地。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猛地跳起身来,吼道:“洛时寒,你是彻底疯掉了吗?只是为了击败我,你就……我们……天工坊数百年来的心血,都在这宝库之内!” “对啊,所以我只是暂时封上了门。若是能够灵活运用手套之人,很轻易就能打开吧。”洛时寒动了真力,又复轻轻喘息。“来到此处,也够了吧?” 她扶着断壁,勉力站稳,目光射向一时惊愕难言的二师妹。 “现下,把所有东西都还回来吧。”洛时寒说道。“一定要我杀了你吗?” 张幽兰听着,眉头轻轻一皱。 袁净壶果然并不信服,只是嘿嘿冷笑:“你怎么可能放过我?小师妹的仇,不报了?” 张幽兰清晰瞧见了洛时寒身躯的颤动,却听后者淡然说道:“你觉得今日桓玄若能逃出生天,会由得你活着?” “只要我仍是天工坊主,对他就仍然有用。” “你还是没弄明白。”洛时寒说道。“如果众同门真如你所想般容易顺从簒夺之人,桓家大可在坊主另立精乖傀儡。假若众人内心只忠于我,留你又有何用?” 袁净壶紧盯着她,几次想要伸手握紧银壶,却又迟疑。最终,一股不顾一切的狠劲推着她的手抚上壶柄。 “真不巧,壶里又满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迟疑是为着考虑你的提议?你相信自己比桓玄还可怕些,但在我看来,你们两个都不足惧。” “我从没想过要人畏惧我。” “这代表你全没想过管治之道。你和桓家少主的共通点,在于天生就拥有一切……而你们当作理想的追求和目标,全是天赋身份加诸头上的义务。” 眼看洛时寒面色一沉,袁净壶眼神自躁动转凝定。 “目前为止,你所做的不过是试图取回你自认为属于你的所有。你大谈为何坊主之位应当世袭,坊里为何该以先人教诲行事,并非为向我说明,只是想为自己找到承受痛苦的理由而已!” “只要是为着足够重要的目标,就算双腿尽废也没关系……若不抱着这份虚假的决心,就没法面对事实吧?” 洛时寒的脸已彻底冷下来。“我后悔让你说话了。” “后悔?像你般的人只须找到法子为自己辩解,没甚么值得后悔的。这次一些同门之所以立心反你,全为怕你决意援助陈悠然,会把坊里带向毁灭。你则视这为克尽友道的代价,对此想必无怨无悔。” “然而,你到底是心中真把陈悠然当作生死之交,还是因着判断得出按着友道,应当如此待她,这才作出重大牺牲?” 此番言论出口,连街尾旁听着事态发展的张幽兰也不由得火冒三丈。 “你把时寒当作是甚么?”他平淡话里带着浓重嘲讽。“她没有感情吗?没有出乎己心而意欲去作的事吗?还是说,你仅仅是把坊主理解为机关般按律行事的木偶?” “我没有把她当作甚么。”袁净壶尝试让金丝形成的左手也协助持壶,却屡次撑不起银壶的重量。“这就是她,一个没有内在激情的女人。她被洛氏自以为是的夙愿给闹得魔怔了。” “别说得像你很了解我。”时寒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的。 “像?这不是假话,我比你自己还要了解你!”袁净壶吼道。“你可曾记得如何度过幼时学武的每一个步骤?早没了印象吧?对像你般的天才,剑法、法术、身法,自然而然就会了。” “但是我,我是看着你的每一个动作长大的。你在众人面前展露的功架,都是我的模仿对象。而且,我比你练得更勤、更刻苦,终于在功力上走在你前头。我以为只要我做到你的成就,恩师就会待我如亲女。” “某一天,我如常去看你练武,还没跨过门坎,一整条阴影便盖头压下。我抬头一望,原来正是恩师,站在了你练武院子大门处。” “他蹲下身来,摸了摸我的头。你没可能想象到我听见他的话时有何感受。他说,可惜我不当真姓洛!” 张幽兰清晰地瞧见时寒神色转变,凭借着本命物以神意驱动的双腿打着颤,像被刺进雪堆里的两条枯木。 “姓洛,哈,假若我是他的亲生女儿,真有可能被你拉出这么多的差距吗?每天要我看着你进展日速,而自身虽已全力以赴,却无法弥补知识上的落差,难道这不是对我的折磨吗?” “终于,恩师去了,世上再没有人能拦阻我取走他留给世间的遗产。只须用上一点点小手段,便即垂手可得……谁愿意放弃?谁甘心放弃?” 金指轻柔地捧起壶底,助银壶调整好了角度,壶口朝向洛时寒躯干正中。这次,壶内晶石碎片经过更长时间的预热,白光比早前更为炽热。 “‘极光之壶’昔日于柳氏仙师手里,本是冰系法器,炼化后却高温足以灼手。这,也是因着我知识有所不足而犯下的过错。但得到泉下向仙师们赔罪的,却也只有你!” 白虹贯日,光芒灸破长空,无可闪避。 张幽兰难以置信。 天师府亦有二十七秘藏如世传“补天诀”。诸道平日山上论道修行,离不开对道门昔时荣光的盼望和想象。 却没想到,今生竟可目睹“极光处刑”重现人世…… 虽然只是雏形,但从时寒脸上惊愕看来,难道这袁净壶因着对秘宝的不了解,另辟蹊径运用银壶,反倒走到了比天工坊更前的位置吗? 面对挡无可挡的热光,洛时寒似是无计可施。即使她抽出体内月狼涎应敌,换得本命物被对方彻底烧成灰烬,只会受到体魄和神魂上的双重伤害。 别无他法。 张幽兰往天伸出一手,默念天师府不传秘法。 一时间,宛如大腿粗幼的雷流从天劈落,缠上他的手臂。 换作寻常龙虎山道人,若不周身贴满避雷咒法,不敢轻降天雷。然而以“妙手补天”赋予的强横再生能力,他付得起烧焦一条手臂的代价。 他甩手使雷流射往银壶。 电击劈穿长空,四野皆闻霹雳雷动。龙虎山前掌教天师之子动用全身真力,势要毁去道门破灭近千年来所剩无几的珍贵遗物。 那等若是亲手抹杀道门的历史。 他相信,他自作主张的牺牲会有所回报。不单是为着置身事中的两个人,而是借着毁去那阻碍前进的过去,走向更美好的世界。 这信念所以生出,全因他认为他冒险救下来的女子,绝不是没有心的人偶。人偶总是被各式各样的事物推着走,时寒不一样,她已学会了推着自己前行。 白芒溅射于水银形成的防卿壁上。抽出埋入脊骨的月狼涎后,洛时寒缓缓坐倒,嘴角鲜血长流,诸事不理,只知双手齐出,神意气劲尽注于眼前。 一线光映进她的瞳孔里。 ☆、第五十回 碧玉杖在空中掠出最后一道蓝虹,仍是触不到黑影边界,半空里一跳,就即回到桓玄手里。 桓玄横起手杖,借着蓝光打量岳麓二山主,笑意明媚。 “原来岳麓白蛇的传说是真的呢。此处就是大蛇的肚子里吗?竟广阔得连我的玉杖也感知不了边界……” 他轻声软语,全不见初见桓墨被杀时的森寒怒意。 “二山主的空间法术,固然是今世数一数二。只是今日以大欺小之事传开,待我父亲上门讨教,这一手只怕不管用。” 白铜雀笑了。 “自知陷入绝境,就把老爹的名头搬出来吓人吗?”二山主双掌藏袖,袍摆轻轻抖动。“你们这些大家族的子弟就是成不了大事。修为再高,心性不济,到头不过一场空。” “就像你之于令妹一般?” 白铜雀的笑容登时消失了。 “这话倒过来说,或算合适。” “是吗?我也知道论境界修为,你比她超出一筹。但身为一家之长,不是天生就背负着应当远远抛离同辈的期望吗?”桓玄轻笑着。“好像谢青阳与你之间的差距,没有人会为之讶异。要是你比他强,反倒奇怪呢。” “我实在不该抹掉白蛇腹中的毒素的。”白铜雀手抚前额。“要不是怕毒倒轻歌他们,你现下早就死啦。” “有些死人是会说话的。到头来,还是不如你的愿。” “那么,你的七位兄长在被你亲手宰掉时,又说了甚么呢?” 与她想象不同的是,桓玄脸上笑颜不见半点变化。 “看在你成功把我困在这见鬼的黑暗中,跟你说实话吧。”他说道。“你觉得,父亲事前真没想到我会动手吗?” 白铜雀眨了眨眼,终于轻轻叹了口气。 “那老贼,故意诱使手足相残,以换取家族由最强者继承吗?” “我出生时,他正值巅峰,因此于众兄弟中,我的血脉最为纯粹。”桓玄又是一笑。“为此,大哥不止一次设计杀我了!” 在看不见的角落,似乎有些甚么打动并刺痛了白铜雀。 她已无心多说。 白光一闪,漆黑地面上登时生出一柄短刀,通体形如骸骨,刃利边锐,刀柄是雕作燕雀形的两指大小骨头。 “我不会看着悠然堕落到你的世界的。” “她现下不就已在?推着她上路的,你也有一份。”桓玄右手倒持半鱼剑,重心压至低点。“这儿只有一个世界。只要活着,就在地狱。” 虎啸声动,桓家少主拖拉着剑虹自下而上,斜劈白蛇之主。 白铜雀抬起左手,漩涡开始转动。 “白蛇,吸星。” 蛇蝮无声吸纳桓玄体内真气,却无减其奔行迅速,或使其剑光黯淡一分。 据闻天阳三法身于体内炼就三大气海,真气用之不尽,取之不竭。 道门入室法术中最浅白的“噬气”、“吸星”,想必派不上用场。 但桓玄已冲进无暇让她准备别法的距离。 引出第一重“猛兽血脉”的他,很快。 白铜雀左手持起骨刀,以逸待劳,与剑光相接。 白光交错,二山主手中刀断为两截。 断刀恰好飞向桓玄眉心。 桓玄低头闪过,此时因着手持本就不便的四尺长剑,加上重心放低,腾揶范围已较早前缩窄。 白铜雀掷出刀柄,逼其侧首,一拳砸中桓玄左侧太阳穴,同时飞起一足,将其手中半鱼长剑踢飞脱手。 她随即双手握起堕地长剑,当头猛劈。 “谢广寒亲传的剑法,果然不比傅轻歌那小子逊色!只是……” 桓玄举玉杖挡却剑光,运起柔劲,要引对方剑势落地而不得,当下右臂如鞭甩往白铜雀颈边,至于早前头部伤势,似未影响他的动作。 白铜雀横臂架开来拳,眼神清澈,看准眼前每一式转换变化,左右攻势兼施,瞬间与桓玄相搏十余招。 躯体擦过空中,炸开噼啪声响,两人均可听得对方呼息由轻转重。 但既来到此步,白铜雀心想,等若已决了胜负。 寻得空隙,她足尖挑起,连攻桓玄九大窍穴,待敌手一退,右掌便即穿进拳来剑往卷起的杀伐旋风。 蓝光映照,唯见眼形画于掌心。 手掌与桓玄前额只一寸之隔。 “镇魂!” 一息间,天地彷佛静止。 黑白世界于白铜雀视线前方铺展开来。 白蛇体内长年掩藏于黑暗中的纹路,以及眼前对手身形,皆由一道道白线酣畅淋漓地刻画眼前。 只须手掌触体,桓家少主一生将与活死人无异。虽然,这结局本嫌不够快意…… 霎时间,蓝龙攀升于桓玄胸前,双爪直取己目,而龙身,则飞扑护在对手头面前方。 只听哼的一声,白铜雀不得已撤回法术,翻身往后,眼里所见尽复原貌。 清脆响声分明,耗尽所藏苍蓝气运后的碧玉杖先是色转黯淡,再是原地里破裂成碎,宛如下了一场宝石雨。 失落一剑一杖的桓玄往后飞纵,朝空中一伸手,一柄晶莹翠绿不输桓氏祖传玉杖的短刀落入掌里。 “唉,你要我怎样向父亲交代呢?二百年的珍藏,一下子就没了影子。还逼得我早早暴露本命物,过些日子,这账我还得和你算。” 他双手持刀,刀锋与中线垂直,刀尖却是朝向头顶不见边际的黑暗。 瞳孔暴张,狂态显于一瞬,桓家少主“引相”入第二重猛兽血脉。 白铜雀瞳孔一竖。 师弟曾说桓温膝下八子,唯独桓玄血脉足够精纯,可不化虎形入此境。 此子资质,不下于桓温吗? 她凌空挥手,地面又即吐出双刀。 岳麓二山主双刀交错,护在身前,眼里首次流露戒色。 但见桓玄闭起双目,碧玉刀上光芒渐盛,三个呼息过后,已是气势滔天。 “能把一头蛇养成这般杀器,不容易吧?但是,这世上决不是只要付出心力,就会有所回报的。事件开始以来,判决谁该得到回报的一直是你们,但从此刻起,赏罚是非,一由我心。” 白铜雀伸袖遮挡不知节制地外放的强大风压,不由得咬牙切齿,凝视着桓玄高举短刀,一削而下。 黑影循着白铜雀最后一刻为免教白蛇陪葬,而咬牙开出的裂痕迸裂两半。 刀意本身从掣出至击中裂痕,一路畅通无阻,桓玄强猛得不似肉身凡胎的刀力,将白蛇腹中蕴藏如“吸星”法术等阻力一扫而空。 在那以外,只有蛇腹皮肉受损后生出的浓重焦灼气而已。 桓玄乘机持刀冲出黑影,留下长笑声后远去。 白袍女子摊开左手,尚自盘旋于王坦之府上空的残影分寸崩解。 骨刀掉落地上,伴着白蛇回归白铜雀体内。 破烂堂上吹起了风。白铜雀看天上犹自阴云密布,脸上怒容渐渐收敛,弯低身子,就在一根断柱上坐定。 今日失利,全因轻敌之故。自精通手头与己相性相合的《黄庭》道藏以来,这已不是头一回。这个世界上,好像撇开师兄等少数人,谁也用不着她动真格。 “但既已在外暴露‘镇魂’,仍杀不了一个嚣张小辈,会教师兄弟们笑破肚皮吧?都怪嫁到陈家去那泼妇,弄得今日情形如此复杂!” 她低声骂着,伸手按着胸口经脉旧患。初时只以为伤势无碍,动起手来,才感呼息受阻,一定程度上带给她轻微的畏战情绪。 眼观日已将出,东南方兀自雾气浓重,她更是心头不快。 “你最大的罪,在于害得我没法追击桓家那小崽子……结果你的亲生女儿,仍是要坏在你手上。嘿嘿,倒不如自幼便送她随着宁神风当山匪。” 她取出怀里一片三根指头大小的衣料,目光迷离。 “古人为表求道之诚,不惜扯袖伏地。我们这些不成器的弟子,术是求到了,道理却全都还给了恩师。最后一心一意,按照恩师遗愿行事的,只有轻歌而已。” “也不枉您宁弃书院百年福荫,只为神魂在世十载。” “您真的相信,我们现在做的事能为书院积累新的福缘吗?可来到此刻,您平素的道理和临别时的期望间,矛盾已变得明显。” “您的解决办法,不过是将书院的重担托付于我等,而要轻歌面对更可怕的抉择而已。” “这趟旅程要是没法走完,对他们反倒是幸运。如果悠然和轻歌真能抵达长安,想必会走在一起吧?” “要是执手共度十余年后,悠然体内的骊珠才失控,那赤剑,就是斩龙的利器。” 她自言自语,未觉疲倦,可说着说着,难免心神恍惚,埋首一双宽大长袖之中,窥视着放手时掉落的衣角。 “要是您仍活着,会为我拭去泪水吗?但现在的我已不会再哭了,就算亲手杀掉您生前有意保护的那泼妇,也不会流一滴眼泪啊。” 白铜雀朝衣角行合掌礼。 “说到底,这就是世界的规则。我们和轻歌、悠然既出不去,桓玄与那泼妇自以为争得自由,却未觉仍在山中。” ☆、第五十一回 寅末。 北城区的天空仍是灰扑扑的。近日来,迷雾山脉周边城镇天气一直不稳,云雾风雨来去只须旦夕。 与天时相比,很多事物更宁定,也更残酷,袁净壶心想。 若然住在这小巷边上的民户醒来,想必会被这满身血污,披着破碎衣衫走在路上的断臂女子吓坏吧。 但大城市自有大城市的安逸,尤其是在黄河以南,城里人大多已无须如先辈早出晚归。 哼,这城中的居民总是将这安逸归功于桓氏,好像换作是王氏、谢氏当政,就会破坏掉自家辖区内的平稳一般。 这世上,没有甚么丰功伟迹是只有一家之人能办成的。 应该说,百姓们之所以爱戴在位者,是因为偏好其固步自封的作风所带来的稳定吧。如果鼓励易主之风,就会使篡弒频仍,破坏民间好不容易得来的安稳。 至于摆脱旧观念所能带来的进步,他们全不在意。 “所以这世界才会一直是这破样子啊。” 女子倚着墙,轻轻喘息着。点滴冷汗落在眉头上,又自眉尖滑落。 “只是现下的结果,确实证明了配得起那位置之人,并不是我吗?” 她握紧右拳。 “别开玩笑了!” 无论如何,此刻我仍是天工坊主。 每早与众同门相会并非权威的表现,而是为了“理解”领导的对象。过去,恩师并不热衷于此,时寒则根本没打算与众人亲近。 与她一同长大的我最清楚,她的世界从始至终,只有洛家大宅的一亩三分地而已。 袁净壶喃喃说道:“撇开血脉,哪一点值得恩师认定你为继任人选?难道我不是他自小抚养长大的吗?” “你的才能,本不在主领宗门。安安静静地在房子里炼造新法器,才是唯一使你真心欢笑的事。” “为甚么只因你姓洛,我的才能和野望就得被埋没?” 她瞧着伏于左臂伤处上的金丝蛹,后者因着宿主气机几近枯歇,修补伤处的工序渐已缓慢下来。 “只要你活着,她们都认你。”袁净壶低声说道。“所以你一定得死。” 半侧“开物”犹在右手之上,勉力撑开被晶石暂时炸毁的宝库大门,也非不可能事。 假如能赶在洛时寒到来前,命仅存心腹要众同门戴上杀意面具,犹有一搏之力。 问题是,桓玄现在到底是何情形?若他确已于白铜雀手下败退,时寒一侧至少多上陈家小姑娘和傅轻歌两人。 要是桓家愿意出动那传闻隐伏江陵城中,却从未在人前露脸的二伥五艳…… “到了这地步,我可没打算仍然倚靠你啊。”她低低咒骂。“能看着堂弟死在面前而无动于衷的人,打从开始就不该相信。” 她又低声没止歇地说上了好一会话,走出一段路程。被雷流击中躯体后,全身旧患新伤,几乎毫无保留地尽数发作起来。 这路,快将到头了。 天工坊设于江陵城的落脚地,就在眼前。 她静悄悄地潜进后院,想要在日出众人到来前略作修整。 身藏秘宝,使她即便承受换作常人,早已身死的重创,依然可藉宝药秘法保存性命。 出战前,她也早就算准时寒手头晶石数量,决计没法毁去自己身上所有法器。 如这体魄强韧,不畏雷击的金丝蛹。它是她纵然油尽灯枯,尚可掣出最后杀着的保证。 还有胜算。 她走向院子侧边的廊道,情知此地决计无人经过。曾得她批准踏入后院的同门们,都死在了对时寒的围攻中了 于这穿过墙上花洞看去,可见天虽未亮,许多同门已在正堂前扫得干净的小院里打坐。 哪怕是被公认为对时寒最忠实的几位同门,也都身披燕形而非鹤形在后的银袍。 坊里果然还是聪明人居多啊,不似小师妹不知好歹,逼得自己以其乡间老母胁迫行事。 又是一如既往地,理性而显得没趣的一天即将开始。 她喘着气,靠着柱子稍作歇息。 忽然,一壁之隔处传来声息。 有人推开了门。接着,就是众同门的窃窃私语声,绵密几无止境,远非她埋伏于人群中的支持者们所能抑止。 她伸出头去,眼看着洛时寒把一条手臂搭在张幽兰肩上,另一手以不知来历的连鞘长剑支撑着进来,行至一众同门跟前。 人群维持沉默。 这情况也在我预算之中,袁净壶暗暗放心。众人仍对前坊主公然与桓家作对的大胆计划心存疑虑,眼见时寒已身受重伤,未必愿意再次归顺于她。 静寂渐渐扩散于晨早的冷风里。此时,时寒开了口。 “桓玄受了很重的伤,快死了。幸运的是,下手的不是我,本坊不至为此遭到报复。而桓温,假如岳麓二山主提供的情报无误,想必也已命在顷刻,不足为惧。” “至于二师妹……” 她微一停顿。袁净壶凝神看着她,紧咬着唇。 “她尝试杀我,事败后已离开此地。至此为止,门中因她而死者已不在少数。对此,我感到痛心。”她说道。“但愿她不会再回来。” 袁净壶本以为人群中至不济,也得响起几声不服的闷哼声,然而并没有。斜里望去,昼夜潜心于制艺炼器的众同门大多面无表情。 与自己登位期间的唯一分别,不外乎是渐渐消退了眉目间隐隐约约的躁动。 这微细分别,时寒真能看出来吗? “各位都了解我。我从来不以通晓人心见长,自幼只知炼就最好的器物,免得辱没了先坊主一心交到我手里的位置。” “可最基本的规矩,我还是懂的。”时寒轻叹一声。“二师妹之事就此告一段落。这段日子里,各位若曾为她干个甚么,一律不再追究。” “可有异议?” 无人作声。袁净壶盘算中暗流满伏的朝会,就这样随随便便地落幕。 柱后女子身形剧烈颤抖,已忘却隐藏声息。 这要是放到戏台上,写话本的定会被砸满身臭鸡蛋吧。 我的登位,与她的归来,竟未为这些人带来一点波澜吗? “到头来,天工坊的炼器师们,就像这座城市的民众一样,全不在意由谁统领他们。我们到底在做甚么啊,为了这小小一个坊主之位,争了将近二十年……” 她忽然大笑起来,缓缓滑倒至地面坐定,也不顾及教院中众人察觉行迹。盘踞于断臂处的金丝蛹似是感知到其心意,啪的轻响,摔在地面,死了。 冷风回荡于门廊中,吹得她遍体生寒。她轻轻一动寒颤不止的食指,被张幽兰雷法炸得凹陷的银壶登时掉进怀中。如是者,它所残留着的一点儿暖意,也钻进了她的身体里。 动手啊,时寒,袁净壶心想,这回倒真是结束了。 不知几许,也没等到人来。 这时她才省起,适才却没听见自己的大笑声。 只闻流水轻轻落在地面,如朝露,如初雨。 江陵城新一天的早上,万里放晴。 阳光映进院子里的第一瞬间,张幽兰看着坐在最后排的一名女子抹了抹眼睛,忽然怔怔流下泪来。 随即低首啜泣声不止。 身为外人,他难免颇不自在。幸得两头猫儿轻轻便便地遁上屋檐,走着闲适缓步,飘然停驻在主子肩头。 “六映花,替时寒……” “它清楚该如何待我。”时寒背对着他,放任身子滑倒在平地上。一黑一白两猫伏于她双腿上。“幽兰,请你到后头为我处理要事,然后到储物室把我的备用轮椅推出来。你记得我说过把它放到了哪儿,它会派上用场的。” 张幽兰无声点头,步进后院。 待诸事办妥,他在空无一人的正堂中找到了时寒。很快,她就适应了亲手打造的新轮椅,饶有兴味地把弄着各处机关。 “爹曾要我把他一辈子的制成品仿造一遍,以考验我的手艺到了甚么层次。唉,论打架,我想必不输于他,但制艺心性却差得太远,既没有甚么个人的创见,连好不容易造出的本命物,也这般不堪一击。” 她张开手掌,掌心浮动着一小池水银状的流动物。 “要待这物事恢复原状,十天八月难以成事。这会儿,我也帮不了悠然他们的忙啦。” “你已为她做了许多。”张幽兰说道。“有些路,得由她自己来走。” 洛时寒没说话,忽然问道:“你是不是看出了轻歌有古怪?” “观其心气变化之剧烈焦急,实情就算非我们所想,也差不了多远。”张幽兰感慨说道。“你想我出手吗?乘他伤势未复,我还有胜算。” “不,不必了。桓玄眼下不知去向,大概已赶往北方,开始整合势力。那时,每一柄剑也用得着。”洛时寒说道。“加上,他亦是我的好朋友。” 张幽兰欲言又止。 “幽兰?” “你记不记得在我们出门前,我曾有话要对你说?”医者小心斟酌着表达方式。“昨天我为来自西凉道上的一个刀客换药,听到了一些传闻。” “是得赶在轻歌他们到来前开口之事?” “大概是的。”张幽兰说道。“半个月前,有人目睹虞雅文背负魔剑,过了玉门关。” ☆、第五十二回 “我知道,你们还有许多事情想要问我。”二山主说道。“乘着我还没上路,请赶快问完。” 陈悠然与傅轻歌互望一眼。 “其实说了这一整个下午,大体上我已听明白了。”陈悠然瞧了瞧坐在卧榻上的时寒。“总而言之,你们打听得母亲与桓玄谈好了我的亲事,就暗地里聚到一起,计划救我下山……” 她无奈地笑了笑。“怎么没人打算通知当事人一声?” “二姊早就发现田七心怀不轨,这回安排他在众山主出外时看顾书院,也是为了引他露出马脚。”轻歌说道。“要是传信回山,定会被他截获。” 剑客刚为白铜雀说过话,随即又皱着眉瞧二山主。“只是我没想到,你们竟然放心让他在鞘骨树上下手脚。” 白铜雀眨了眨眼睛。 “你在说拔不出剑鞘的事?” “我本来不想在各位面前提起这事。毕竟今日,我们全因你及时赶到,才得保性命。”轻歌说道。“但听你言下之意,似乎快将离开此地,我只怕赶不及问。” 陈悠然自然好快听出了这句话的毛病,盯了盯时寒,只见对方侧着头,目光凝视着床边烛台。 形同逼供。 出奇的是,以往性子急,易激动的二山主没向轻歌发火。 “常言道得好,欺人者终被人欺啊。”白铜雀轻叹一声。“好吧,反正此间位位都是同生共死的好朋友,也是时候知道真相了。” 时寒转过头来,眼神淡然,倒是张幽兰目光闪灼,似有怒意。 轻歌却不动声色。“是飞影吗?” “正是。”白铜雀竖起一根手指,指尖朝天。“岳麓书院的三山主,广寒居士三位嫡传弟子之一,能知过去未来的裴飞影,有意助桓玄娶走悠然。” 陈悠然发现,自己竟是整座房间内唯一把惊愕挂在脸上之人。 事实上,众人维持沉默,犹如盘石。打破静默的是轻歌:“这和我的剑鞘有甚么关系?” “我亲爱的师弟预见你这回一去,悠然必然无恙。他很清楚你猜到了他的计划,只盼剑鞘留着,能让你想起先师对你的期望。” 轻歌气得脸色发白。“老爷爷可从没叫我做这不见得光的事。” 白铜雀瞧他的目光微微一冷。“在这事上,我们师兄弟间倒有不同理解。但怎样也好,我没打算站在飞影那一边。” “稍等一会。”陈悠然打断道,尝试整理所得信息。“如果我没猜错,三山主的真实目的,仍是在于给桓氏使绊子吧?” “他把这叫作‘公子献头’,浅白地说,也就是欲擒故纵。”二山主手刀在颈边一比划。“说实话,这法子不怎么聪明。在座各位心里不满,多少也因此而起吧。” 她俯前身子,脸庞在灯火下凝冷如大理石。房中诸人不由得屏息静气。 “书院之内,早有许多人对我们积极介入北伐有所怨言。说到底,山下事,不该由山上人管,若为了世俗事宜身死道消,怎样算也不化算。” “老爷爷创立这书院,本就非为山上人之事。”轻歌静静说道。“山下正值乱世,唯有山上人有能力将之匡扶修正。是故我辈学剑,修的是入世剑。” “先师初心确是如此。为怕我们三个不成器,没法为他实现遗志,他付出沉重代价,滞留于世,最后与你相逢,总算觅得又一位传人。” “但皇朝陷入内战,以至目下天子北伐的情形,却是先师生前早就预见,交到我三人手上的难题。匡扶真龙收复河山,澄平吏治,也是我们作为当世文脉扛把子应有之份。” “当然啦,那时可还没人想到,北伐会演变成今日的局面。” “师兄扶助越王在建康登基后,北方诸王已联成一线。南方既无可战之兵,非得请得各大豪阀士族动用麾下部曲,勉力维持前些年来的均势。” “现下朝廷既有常卫军可堪动用,对谢、王等名门的倚赖渐已减少。但若要全面展开攻势,则不得不重用以一己之力,使家族雄霸荆州六郡的桓温及其手中雄兵。今日桓家声势,由此而来。” 傅轻歌说道:“然而,在北伐胜负已分的此刻……” “桓温就受伤撤回二线,藏身重兵围内静观战局。这老狐狸,没一刻不在数算着各家于战事中损耗多寡。他连战连胜,声威已成,北伐于他早已有害无利,大概再过几十天,他就会退兵回家,出席儿子的喜事了。” “所以这事才非得闹大不可。”轻歌哼了一声。“让悠然嫁到桓家这事,成为鼓动各大家族推翻桓氏的最后一根稻草。” “桓大司马本已权势滔天,不比真正的皇帝差多少,若再得到传统中被认定会威胁皇位的蛟龙气运,再无一家足以自安。”白铜雀说道。“他的存在,打破了士族们好不容易在小朝廷中搭起来的平衡……这本来就已是死罪。” 陈悠然听这两人娓娓道来,心里越渐烦闷,见轻歌双唇一张,抢在前头说道:“那么,你们原本是打算眼睁睁看着我嫁给桓玄吗?” 没人答话。 看到洛时寒面色渐转铁青,倒教陈悠然感觉好了一点儿。至少这小小房间里,不只是教人窒息的算计。 “不只是嫁给他,你们还想向整座天下披露我的身份吧?不然怎样引得各大家族对桓氏群起而攻?”她站起身来。“倒真是没把我的小命放在心上啊。天子不会喜欢对皇位有威胁的人活在世上吧?” “你别把师兄看中的帝王之才当成白痴。”二山主冷静地回应道。“甚么真龙蛟龙之别,不过是阴阳术士的措辞用句,与天子之位归属扯不上半点关系。” “我跟你们说起这事,也只为解释为何这段时间,我一直没出面为你们解困。飞影看我与悠然你交情好,在我南下路上没消停动手脚,师兄则似乎颇为赞同他的方针。” “好不容易来到南方,又被那泼妇,不,悠然你那位活宝母亲算计了一番,害得我看着桓玄那小崽子在我眼皮底下跑掉。” 说到这儿,白铜雀闷闷地托起了腮,竟是以将近而立之龄,而露天真童态。 陈悠然却半点没感到违和。一呼一吸间,她渐转平静,想起二山主总算如初时预想般把自己救离险境,一口闷气逐步散去。 “悠然。”白铜雀与她对上视线,语调温柔。“我说这么多,只是想你明白,无论眼前道路如何黯淡无光,至少现下在这房子里的人们,会一直伴在你身边。” 这一来,陈悠然没法子不受触动。只见时寒轻叹一声,浅浅笑着,足边卧着双猫的张幽兰则微微点头。 她瞧向自进房来,便站在门边阴影里的轻歌。 还没看清轻歌表情神态,白铜雀下一句话就把她的注意力扯了回来。“唉,是我胡涂了。这番话,本该留给轻歌来说嘛。” 她没来得及脸红,就见二山主站起身来,目光凝重。 “有一件事我忘了说。我虽然完全不信雅文入关重伤了桓温的鬼话,后者负创之事却确是实情。这一来,问题有了新的解法。”白铜雀露出自信的微笑。“直接杀掉桓温,不是比解决桓玄更化算吗?” ☆、第五十三回 这日清晨,万里放晴。两头大雁隔得远远的,展翅飞往阳光。 陈悠然一直看着它们消失在视线尽头,也没飞到一起,心里一沉,连忙晃了晃脑袋。 她本该为这好天气而庆幸。天高气爽,正好上路。 初夏将至,绿叶如玉明媚。外头走廊上,两名天工坊门人捧着小山似的铜铁走过,衣衫上已改绣象征洛氏本家的鹤形。 虽然时寒认为如此声称,像得了便宜就卖乖,但大部份门人自行改换图形,确非因其意旨。当然,也有沉默着,滞留于燕形时代的人们,时寒才不会因为他们而生气呢。 事实上,陈悠然没发现她为夺回大位而欣喜。这两天卧床休养,总见她手里把弄着那曾刺穿她小腹的短剑,半昼不说一句话。 陈悠然没想到该和她说的话。 她咬着唤坊里一个小姑娘到街上替她买来的冰糖葫芦,沉默不语。这时,轻歌自客房中出来。 “找上门来那两个道士到底是甚么人?”她问他。“二山主竟然放心让他们进来。” 轻歌走到她身边,倚栏望着庭院。 “张幽兰的叔父宣告归隐了。”他说道。“这一来,无人能再为他托管他父亲留下的天师之位。应该说,似乎山上那群老家伙不愿打破父死子继的惯例。” “由他叔父当倒没关系?” “兄弟如父子嘛。也怪不得牛鼻子们强行把七老八十的老人家请出关来顶上。”轻歌显是对此不以为然。“老爷爷就不会这样。上回二姊酒后说漏了口,老爷爷本家似乎是有传人的,但他还是把出身旁支的谢青阳收进门中,传予山主之位。” 陈悠然想起心事,脸上一黯。 “本家分家,和才能高下本就没啥关系。就像堂姊,一生中甚么都比我强,虽说嫁了个不成材的丈夫……” 她没再说下去。二山主曾说当这对付桓氏的重要关头,追击王氏血脉只会节外生枝。 可这话的意思,其实就是说只要事情一了,王坦之一家就得遭殃。 王家在北方布下用于镇压她的巨型符阵,早就被二山主夷为平地。在她而言,与堂姊一家的纠葛大可就此揭过,但平素看似易亲近的二山主,表明无法原谅背叛本家之人。 就算陈靖言成功跑回娘家,下场也不见得好吧。 想到这儿,她摇了摇头。 “素以家世封黄授紫的天师府贵人,决计不会赞同我的想法吧。为什么明明大家都清楚解决之道,却总是不肯改换过时的方式呢?相比回山当天师,张兄更愿意安安静静地在山下行医救人吧。” 轻歌听到这话,朝门边瞧了一眼。 陈悠然随即明白过来,拉起他的手走进内室,自然得让意识过来的她本人吓了一惊。 饶是如此,她还是拉着轻歌坐到桌边。 “我早看出来了,继承父业可没让时寒比从前高兴半点。”她压低声线道。“袁净壶的叛逆,推着她一步步取响应得的一切,可全没给她选择的空间。” “是个人也能看出,现下天工坊中的气氛奇怪得要命。说到底,世上有多少人不怕桓家呢?我看这坊主之位就算坐得稳,她也不见得会快乐。” “还有另一回事教她烦心呢。”轻歌微微一笑。“只是你大概已看出来,我就不多话了。” 陈悠然自然明白。 “要让她们免因杀到眼前的职责而分离,也只有二山主提出的法子吧?让两人也加入击溃桓氏的计划,既为我们解忧,也有助消解她们各自面对的难题,一石二鸟,无懈可击。” 她苦涩一笑。“只是再把她们牵扯进来,实在不厚道。” “不。”一道声音自后响起。“就按你的法子办吧。” 陈悠然回过头来,只见洛时寒双手推着轮椅,现身门外,脸挂淡漠笑意。 “桓家欠我太多,若不乘北方生乱找回场子,难消心头之气。”她抬手轻拂眉间秀发,忽然间目光一闪。“就当是为了小师妹也好。” “而且,当晚你与天地气机共鸣而生的龙吟,早已惊动整座天下。天工坊、龙虎山、岳麓、北方诸王,东逸神洲无人能置身事外。对你而言,务必首先拉拢岳麓为盟友。”她顿了一顿。“至少在表面上,你得顺着谢青阳的计划来。” “我所认识的大山主,可不像是行事时会顾及一人性命的人。” “这倒没说错。只是天下既已注视一处,他为求体面,没可能真任得你落入桓氏手中。”轻歌说道。“我们若不如他所预想般对桓家下手,他反倒会嫌我们这些小卒子不听话。” “你问我的话,跟着白铜雀做事还算有点保证。”时寒面无表情。“但与我们一同行事,自然最是稳当。” “却不清楚张兄意下如何。假如换作是我爹有了不测,我也没法子把他留给我的,全撇给旁人处理。”陈悠然低声说道。“虽然这可能得算是我的缺点。” 时寒不予置评,指头轻叩着轮椅把手。 “他会答应的。”她下了判断。“我想,他大概也正等着我开口。” 接着,洛时寒露出了陈悠然自识得她以来从未有幸得见的灿烂笑容,不知不觉地,让陈悠然刻意地无视掉了她眼角处的愁苦。 “你开始时说的话挺对。或许,我也是时候找到自己的目标了。”她轻声呢喃,白银指尖彼此磨挲着。“我,想也已成为了他的……” 天工坊主笑了笑,没再说下去。 陈悠然想起了初识时的洛姊姊,在清冷孤高的外壳底下,本就藏着亮银的光。 她嘻的一声笑着回应:“我挺期待他会怎样答你呢。” “待会再跟你说吧。白铜雀要走了,临行时说想见见你。” 时寒随即转身出门,不忘反手将门户推上。 陈悠然眼神闪缩着瞧向轻歌,会意得手里仍持着没吃完的半串葫芦,一时脸颊绯红。 她一双眼眸急眨着,忽地把冰糖葫芦递到轻歌手里。 “你记得我们在厨房碰上面的那晚吗?”她问道。“我本来还怕你觉得我贪吃懒散,半路上就要把我抛开呢。” “结果你却发现,其实我也会大半夜从床上爬起来偷吃夜宵,就放心了吧。” 轻歌吃了起来,樱唇轻微地动着,没闹出半点声息。 陈悠然盯着他。 “其实你那时是骗我的吧?” 轻歌停下动作,眨了眨眼,没有否认。 “比起我印象中的你,初识时的你更贴心,从不怕我借故亲近。就算我的憧憬为你带来了烦恼,就像在你为瞒过宁神风而使出虞家秘剑时生闷气,你也没和我一般见识。” “但你对我这初识女子超乎常理的容忍,并不是出于怜悯吧?毕竟你很清楚,所负因缘被视为累赘会让人有甚么感受。”陈悠然轻声慢语。“听出二山主话里意思后,我才明白。” “你,一直为着甚么原因,而对我抱有歉疚之心吧?” 阳光唯独没有荫佑这一座房间,阴影被摊得薄薄的,铺在桌椅床铺上。窗外的风一直在吹,与当空傲日形成强烈对比。 轻歌开口了。 “你早晚就会知道。”他的话声前所未有地低沉。“虽然我宁可你一辈子蒙在鼓里。” “这样的人生,和嫁进桓家只怕没太大分别吧?” “分别当然是有的。” 傅轻歌抬起头来,眼神先是如弱水流转一圈,紧接着便冰冷起来。 又来了,陈悠然紧咬着唇,这想必是老山主门下的通病。 她静待回音。 “我只能保证一件事。”轻歌说道。“进迷雾山前我曾说过,不会让你的恶梦成真。这句话,到现在仍然有效。” “至于其余的事,我没法子夸下海口。但假如日后,有谁胆敢对你刀剑相向……”他伸出两指,轻轻在她额上一点。“我手中剑一日未断,决无可能。” ☆、第五十四回 风吹渐紧。 离第一声龙吟于江陵城上空响起,已然过去三天,可小虎子在这荒野中的草席上躺得腰背发酸,还没有等到要来的人。 当然,要是等不到要来的人,等到桓家那群杀千刀的,也好,可老天连一点点乐趣也没降下来给他。这段时间,陪伴他的只有湿冷雨水。 加上手里这几根竹筹儿。 眼看这夜虽然大风,好歹无云,弯勾着的月光明亮,正好让他坐起身来,抓着筹儿开始算卦。 这看起来不到十五六岁的小子闭起眼睛,念念有词,但半晌过去,只换得心头躁热,啥事情都算不出来。 裴飞影那厮说得倒没错,纵然他将算卦术诀窍倾囊相授,以自己这坐不住的性儿,也难有所寸进。 想到此处,小虎子气得脸也红了,索性一把将算筹抛开,跃起身来,拉开功架,收回远及方圆十里的感知,一心一意,耍起双拳。 但听呼啸如虎,气震山河,一时间,天上飞鸟俱辟易远避。 出了一身汗,小虎子好不容易沉下了气,满足地收起拳头。 当年大哥知他心浮气躁,逼他日夜苦练这浅显拳术,他只觉无谓,一招一式,不过按步就班。 大哥死后,他反倒悟出甚么。只是思前想后,总道不明白。 冷风呼呼扑面,他站在断崖边上,望着山下城池呆呆出神。 忽然间,他出自修行者的本能转过身来,瞬间拉开拳架。 “无懈可击。”来者拍手说道。“系出名门,果是不凡。” 后一句话已带着笑。要是换作旁人这般说话,小虎子早就一拳轰出。 然而在这女人跟前,他总是动不了真火。 不过嘴皮子上,还是不让半分。“你能无声无息闪到我身后,身手更是了得,你大哥想必是个好老师。” “非得每句话都针锋相对吗?”听女子话声,似真动了怒气。但一刻不到,就改作笑语。“这样下去,你会找不到情人的。” 宁神风自山壁后走出,长发抹了油,妆容精致,一身衣衫光鲜亮丽。 小虎子像见了鬼一般瞧着她。“你从前在宁家也是这样子?” “我大哥时常说,宁可自家女子穷奢极侈,不欲其心比天高。”宁神风嗤的一声笑。“再富贵的金丝雀,宁府也养得起。但盯着主子碟里鲜鱼的猫儿,一刻也不得活着。” “这样说来,宁大将军倒是位忠臣义士了。”小虎子冷笑道。“说得就像天下人都欠了司马家真龙之位似的。” “有时候,我真不知道是谢青阳污染了他,还是他带偏了谢青阳?”宁神风摇了摇头。“算了,这和现在的事没太大关系。至少陈家丫头跟的是白铜雀,目前还算干净。” 小虎子神色古怪。“你竟真的关心仇家生的女儿,倒是怪事一件。” “谁知道呢?迷雾山中一战,险儿连小命也丢掉,或多或少逼着我正视内心了。” 宁神风望向城门外营燧烽烟,眼神复杂。 “枕阁现下抽不出身,我总不能让他女儿在明白他对自己的心意前死掉。不然,陈悠然的怨恨会在九泉下刺痛着他的。” “那又关你甚么事?”小虎子发现自己无法抑制讽刺她的念头。“你不是以为他知道了妻子作的破烂事后,就会回来找你吧?” 他几乎以为宁神风的巴掌会甩到他脸上。只是这疯婆娘似乎仍留有一点理智,掌风刮过他鬓边,就不再推进。 宁家贵女气得脸色发白。“废话说完了没?” 小虎子转过身去,走到崖边。 “发过脾气,你心里也好受点了吧。”他蹲了下来,将草席扯到身旁。“接下来的事,也好静静听着。” 他没去看宁神风的面色,看着月光下升起锦虎旗的大营,收起了笑容。 “桓温没出过账。这段时日来的进出传令,都归李明照那花间妖人来办。你也知道,那□□是徐真鹤的拜把子妹子,早就想向白凌尘讨个说法了。” “这不正好,白凌尘把桓温劈成重伤,成了不死不休的杀局,日内必然上门,她也就抛开道门遗孤的面子,亲自下山啦。” 宁神风说道:“我听说十艳全死在北方了。” “我们亲爱的狼王殿下除了指指点点,总算出了点力。虽然妖女们有一半是刘琨死前宰掉的,‘云’要找到死剩的并解决掉,也算不得轻松事。总之,桓家在北方三王境内已失去了眼线。” “那么,丫头就能顺利入长安。”宁神风说道。 “前题是我们在此得了手。不然桓温伤愈后北上与桓玄会合,就算白凌尘与谢青阳连手截杀,也奈何不了他。” 宁神风眺目虎旗,目光一瞬间锐利如鹰。 “桓温。”她因着念出这名号,就已心神振奋。“传闻中的天下第一人,到底实力如何?” “如果这几年间他没有大退步,就是实打实的天下第一。”小虎子面无表情。“相反,他修为稳步上升,不仅想必胜过徐真鹤和白凌尘,即便与全盛时的谢广寒相比,大概也毫不逊色。” “谢广寒本来就未必有现下的谢青阳强。”宁神风反驳道。“但是我还没听过有人把桓温与他相比的。要不然,就是他自己散出来的风。” 小虎子同意。 “按桓家一直以来抱持的概念,天子,当为诸世家中实力最为雄厚者。而桓温一人的声威本领,当世已无人能及。” 他轻轻翘起嘴角,说不出是笑是哭。“在他眼中,自己等若是又一条走江成功,簒夺主位的蛟龙吧。” “就算并非出身司马氏,家底也不及累世公卿的诸门阀,却能凭一己之力身登大宝,难道这不是连从中分不到好处的平头百姓听见了,也会为之精神一振的诱人故事吗?” “正因如此,他才该死。”突如其来的声音说道。 小虎子气机顷刻攀升至巅峰,全不怕惊动不远处扎营军伍。 “啊,是了忘掉跟你说,铜雀现在秘密站到我们这边来了。”宁神风漫不经心地晃了晃手。“虽说她两位师兄弟大概也猜到啦,但还是不要到处跟人说。” “我能跟谁说?”小虎子又气又笑。“只怕这人有诈。” “我要骗也不会骗你。”现身暗影中的白铜雀看起来虚无飘渺,显然是动用空间法术的后果。“我只骗恶人,你却不同,我听过你的故事。” “噢?” 白铜雀微笑着,摊开画有漩涡图形的左掌。 “狼山第二代大将‘虎’……要是仁义之士们要指责你,先想想为何这号称公正严明的朝廷,竟容得桓家同室操戈吧。就我个人而言,是为你感到不平的。” “多谢。”小虎子表情僵硬。“可惜谢广寒没命你作山主。” “按惯例,山主定然由谢家子弟继承,而谢家撇开师兄和某人,还有陈郡谢氏那些一生没到过湘境的远亲。”白铜雀笑了笑。“我本来就没机会。” 她转向宁神风。“你没事情要问我吗?” 小虎子乐于看见被说破心事的宁神风皱起眉头。“你爱说就说,别拿我来玩闹。” “好啦,我见你眉头深锁,才想让你高兴点儿。”白铜雀服软地摊开手。“待会一个分神,你可能会死的。” “山里那一战,我们可不是走在生死边缘上?连五大掌门连手也吓不倒我,更别提一个负伤的桓温。” 提起山中一战,小虎子留意到白铜雀面色一沉。 “在山里时是我失策。”她说道。“所以我们现下定须得胜,才能算回谢欢颜欠我们的帐。你明白吗?现在不是顾及儿女私情的时候了。” 宁神风哼了一声,眼神却闪缩着,游离于一个个点起火矩的营账。一会儿,她朝小虎子盯去。 他知道她要问甚么,摇了摇头。“我没见他出入营中。” “再拖下去,大家的处境只会更糟。”白铜雀劝说道。“你知道我没法出面。方才把轻歌和悠然送到河这边来,已引起了洛阳城里钦天监的老头们注意。若然正面攻杀虎贲军本营,岳麓只怕也得完蛋。” 狼山大将“风”脸上仍透着狐疑。这时,小虎子察觉到了自己之所以出现在这,冥冥中有其职责。 “就当是助我雪恨。”他说道。“你不是时常抱怨没打架的机会吗?” 女贼狠狠瞪着他。“桓婴,你立下誓来,保证枕阁不在这大营中。” “你可真大疑心。好啦,好啦。” 桓婴竖起两根手指,板起面目。 “我,桓婴,道门二十七秘藏中天阳三法身的合法继承人,当着皇天后土立誓,不曾目睹零陵陈氏家主陈枕阁现身于此。若有虚言,死无全尸。” “成了。”白铜雀一股脑儿催促道。“我已把朋友们送进宛城,必要时会帮忙善后。你快点做事吧。” 宁神风不再说话,上前数步,深深吸进一口气。 她的身形开始悬空。 不到半盏茶时份,以她为中心的风暴已席卷整座山岭。草木横飞,沙石崩散,连南方天空上的乌云也被驱逐至远不可见处。 白铜雀难掩喜悦。 桓婴则冲上前去,眼看着“风王之怒”捧起宁神风身形,缓缓压往想必未有充足防备的兵营,腹中早已暗笑不已。 明明已是比自己大上七八岁的女子,想法仍是这般幼稚。这段日子来,他就没看过军营方向几眼。 他可没说过,一直没感知到陈枕阁的气息喔。 ☆、第五十五回 被白蛇吐出来三个时辰后,陈悠然胃里犹在翻腾。 她扶着大树,低下了身子,回首去看轻歌,只见这家伙全未因高速移动数百里而感不适,迟疑着想要上前,美艳眸子一闪一闪的。 是了,虽然看似柔弱,轻歌可是日夜御剑行空,走遍天下的大人物,自然早就习惯了超乎想象的神速。 本来,他和她就不是同一个层次上的人。 她心里苦闷,忽然间背过身去,呕吐不止。呕出满腹清水后,她挥手止着轻歌行前,头贴在树干上,双眼盯着树面轮纹,一句话没说出来。 实在不该在解决心病前,就听从二山主的提议同行至此的。最起码,若有洛姊姊在两人间充当缓冲,境况决不像现下尴尬。 但二山主坚持立即行事。似乎计划背后,还隐藏着不能教自己知道的隐秘。 张幽兰显然也察觉到了不妥。他瞧白铜雀的目光很奇怪,但也比不上注视轻歌时的明显距离感。 或许这就是二山主将两拨人分隔开来的原因。再没有未知的隐秘,以及蒙蔽前路的乌云。 “轻歌。”三个时辰以来,她首次开口。 “是?” “你瞧那儿。”陈悠然低声道。“乌鸦飞起的地方,立着小小的金黄塔尖。” “那是金雀宫,宁大将军投到南方天子帐下前的旧邸,长安城最高的宫楼。”她的话声飘渺若风。“那就是长安,世界渴望之城。” 傅轻歌看着她指向处。 “也是宁神风长大的地方。为着与她算清仇怨,我曾御剑至此城上空,但宁氏再无修行人在此驻足。自从赵王进城,带来五湖四海百般面目,城里气象与我早前预期,已是大有不同。” “无论如何,我们总算到达这趟旅程的终点。”她轻轻握着拳头。“这段日子……这段日子……” 一时间,却是张口难言。 “这段日子,是我最开心的时光。” 陈悠然抬起头来,惊讶地瞧着他。 “在山里时,我因着不会说话,没交到日常玩耍的朋友。你是我学会交流后的第一个对象,就算老爷爷没再提起,我也没可能忘记,是你,让我真正走出了那座山。” 他指了指陈悠然背负木剑,笑意媚若春日。 “这趟旅程,对你而言是不幸,却给了我与你交换生存之道的机会。只是我不知道,你可曾为之而欣喜。” 霎时间,陈悠然的脸红得像熟透的李子。 “该走的路还没走完哩。”她确信,连半空飞过的虫子也听不见她的声线。“我不会就此下定论……只是……我也没找到推翻初时想法的理由。” 是的,能与你相遇,我…… “没错呢。”轻歌呢喃说道,一口气将她扯回现实。“我从前也在疑惑,现下总算确认了答案。对于我一开始的决定……” 陈悠然冲口而出。“甚么决定?” 轻歌却只摇了摇头。好不容易渐渐升温如冬夜暖汤的情愫,就此一扫而空。 这回陈悠然连吐也吐不出来了,只一股脑儿往前走,也不顾轻歌是否跟上,视线游离道上,忽地心头一怒,踢飞一枚小石子。 正好碰在一头骏马雪白额上。 她吓了一跳,后跃开去,轻歌早快步护在她身前。 只见一人一骑伫立路上,白马胜雪,铁甲粗砺有如顽石。 俱已命绝。 陈悠然冷静下来,看那气绝战士头顶红缨,职份显然甚高。 “白璧山的飞玉驹,马上却坐着怀湘山的墨龙卫。”轻歌说道。“这奇特配搭,只见于北伐军中。” 陈悠然心中一跳。“桓氏前线竟已推进至此?” “不,这多半是姚家从桓温手里抽调过来的兵员。但看一骑死于荒野,周遭却无战事痕迹,想必白璧山主是把桓家部曲当作斥侯用了。” “斥侯?这可是天下无双的龙卫,身负重甲,怎可能……” “桓家手里的有生力量越强,天子和诸世家处境就越危险。我北上时,早已听闻桓温一旦攻入长安,就要夺位称帝。”他一拉陈悠然衣袖。“他气绝未久,三刻之内,定有人来。我们先在旁避着。” 两人在大树后屏息静气。过不多时,果有人来,却不是赵王属下的长安卫队,数骑披轻甲,持铁弩,乃白璧山驰名河朔之锐锋骑射。 数骑中有两骑落马。一人牵起白马缰绳,另一人则助他带着马匹,回到坐骑边上系上索带。事毕,他又折返,取走死去卫士身披黑甲。 马蹄声好快远去。陈悠然竖了竖耳朵,叹息说道:“很过份啊。” “若然一开始不因桓氏在荆州势大,滥授山主职份,北伐就早成事了。谢兄这位天子朋友志大才疏,不扶也罢。”轻歌说道。“接下来,该赵王麾下赶至此地,城外将有一场小规模骑战。我们是时候进城了。” 听着轻歌又回复到心事重重时的冷漠话声,就不用说陈悠然心里有多不是味儿了。 她抬头望天,适才飞走的鸦群又回到了金雀塔顶,其中好几头似也回看着她。 两人自南门进城,一路却畅通无阻。 听途人说,码头似是新到了一艘五光十色的锦帆船,单一艘就占去了三艘常船的位置。几个船主泊不了岸,鼓躁着寻帆船主人找说法,河道上乱成一团。 要不是满怀心事,陈悠然还真想前去瞧瞧。大郭在书院时,常拉她到山顶储水池边玩木船。经他巧手改造,木船可经咒法放出机关火箭,与对手船只打出漂亮海战。 那时她对此颇是着迷,只是不久,郭东城却没再找她玩木船。再过一段日子,他告诉大家他要驾船出海,前往日出之地找寻仙山。 “我果然还是喜欢没装弓弩的船啊。” 众人到码头送行时,大郭抓着头嘻嘻笑道,像是没看见船首那大得惊人的尖刺。那是他为驱逐传说中出没于东海的巨兽而亲手打造的,与那敝旧木船半点不相配。 陈悠然听说他和家中吵翻了,不然堂堂东海大户,远游船只不至于如此上不得台面。但郭东城本人却毫不在意,满脸自傲地瞧着木船,时不时也如耍弄玩具小船时般,全神贯注在船只上。 若不是对轻歌仍有幻想,她多么想出海远去。 “郭兄何时回来?”一位同窗问道。 大郭别转身来,伸指豪爽大笑之姿,至今仍然深印脑海。“这地与海等阔日,即我归来时!” 从此,东逸神洲没人再见过他。 “你还记得郭东城这个人吗?”她问轻歌道。 轻歌眨了眨眼。“怎会不记得?当年,他曾自告奋勇,作我的练剑对象。他的剑术,比我预想中强出许多。” 这倒是陈悠然所不知道的。“一说起船,就会不自禁地想起他呢。” 轻歌神情古怪。“你若然有意,为何不问问小郭她大哥现在何处。” “小郭从没回过我的信啊。你也知道她那性儿,外人以为她易亲近,其实书院数千同窗,真没几个被她看作是朋友的。” “我们听说你出事后,也曾打算联络她,只是二姊说这多半没用,才打消了念头。”轻歌笑了笑。“但信可以不回,要是亲身上门,她总不好意思不见吧?” 陈悠然惊奇地盯着他。“她住在这儿吗?” “九州岛岛之中,天下门庭。”轻歌伸出一指。“所谓正道联盟‘中州会’,总舵正在长安。” 是了,小郭现下当上了甚么武林盟主。 陈悠然听过人们把自诩清心寡欲,一心求真的修行界称之为江湖,以与醉心功名利禄的庙堂作比较。 但武林,在她眼里不过是一群错练了功法的庸俗之辈的集合体。 中州会的前身,乃是关中商帮漕帮中少数修行者的围炉聚会,以为那几手三脚脑把式联合起来,就可作威作福,呼风唤雨。 正派五大掌门般的有识之士,绝不参与这等辱没修行之道的会盟。当日小郭之所以成了中州会的盟主,却是因着采购铁石时与商帮们起了纠纷,挥起双拳把盟中众人全都打服,被推举担起这名头。 “小郭好像还挺享受当山大王的感觉,只是若指望她因此乖乖驻守总舵,却不切实际。” “她一定在城中。”轻歌说道。“据二姊收获情报,她现在与赵王世子订下了婚约。” 蓬的一声,陈悠然险些原地绊倒。 “你说甚么?”她说道。“小郭那性子怎会……慢着,这才是你无端把话题扯到她身上的用意吗?” “正确。”轻歌浅笑着,扶着她站好。“为此,她一直不欲被牵扯进我们这破事里,可我们要是不请她帮忙,决计无法在这城中安全度日。” “而且我记得,每月十五是正道盟主宴请满城豪杰之日。这夜,我们大可混进场里,看这老朋友将如何相待?” ☆、第五十六回 入夜不到半刻钟,长安海鹰楼外已站满了人。 不远处楼顶,陈悠然冷眼注视着人群。 关中人显然视与正道盟主同坐一堂为荣,也不理这名头不过是中州会自封的产物。诸帮会日常哄抬物价,大发战争财,与正道两字扯不上半点关系。 “到底甚么是武林?”自楼顶跃下后,她问轻歌道。“会打架的人聚集在一起,就叫武林吗?” 轻歌摇摇头,竖起一根手指。 “木秀于林。一座树林之中,往往只有一棵树得以茁壮成长,到达侪辈无法企及的高度。” “其余树木的存在,本只为衬托大树之高,同时在必要时为其分担风雨。以众人联合起来的力量,守护其中超脱不凡者,这就是武林初时的形态。” “但到今日,武林的概念已然改变。每棵树都幻想着,自身就是那冠于群木的优秀者,因而互不服气。它们中的大部份最终会大失所望,转而决心夺走长得最高的树木之养份,务求令树林中的每棵树长到相同的高度。” “结果风雨一来,整座树林将共同毁灭。其中有些纵被吹往高空,目睹身躯支离破碎,犹会大放厥词,指责林木中没长出超世之秀,冒出头来为其遮挡风暴。” “然而,就算真有一棵大树为众林木独挡风雨,你觉得因它而活下来的会感激它吗?” “决计不会。”陈悠然低声说道。“那些庸才,太平时只知嫉妒能人,危难一过便即卸磨杀驴,决不念恩。他们想要的,只是每个人都平等地步向灭亡的世界而已。” 傅轻歌停下脚步。 “没错。”他笑容无奈。“所以我才想把剑鞘带走啊。我不确定我真的想看到,谢青阳计划成功后的新世界……” 陈悠然想了想,总算明白过来。“在你眼中,桓温就是那大树吗?” “如果没了他,北伐决无可能如此轻易。论文才武略,修为应变,当朝无人能与他相提并论。是的,换作岳麓三位在他的位置上,也未见得能成就桓温的事业。” “若桓家挟大胜之威夺位,确非天下之福。但你得明白,天子和世家决非因着他暴虐残忍而立心除他。只要拥有胜于他们的力量,就算是一生行善的圣人,也会被这些人逼至绝境。” 他盯进陈悠然不知所措的眼眸里。 “没了桓温的世界,同样容不下我们。” 短短几句话带给陈悠然的震撼,超过了整段旅程。 她微微张开了唇,想说话,却又徘徊于百千言语间难以抉择。小巷里的风闷热湿润,与进城时大异其趣。 “谢山主……” “他确曾立誓,以传承老爷爷的道路为终生事业。但我清楚他的为人,谢青阳绝不具备儒家挂在嘴边那一类仁义道德。换个家世出身,他就是另一个桓温。” 轻歌眼里光芒闪烁,水蓝的眸子底色却沉静如湖。这或许是他第一遍向自己吐露真心,陈悠然心想,这天的他没系发带,长发散在身后,一无拘束。 “二姊手段狠,心却火热,但也斗不过诡计多端的裴飞影。时寒提出让你背靠书院,未免也太乐观了,单是你敢于违抗命运,已与飞影人人守序的理念相背。桓氏一倒台,你就得遭殃。” 陈悠然心下渐冷。“那么,二山主要我们在城中等着,以候她们的行动有了结果……” “二姊过份估计了自己的影响力,我们若真的在此呆等,必死无疑。必要时,我们得离开神洲,到一个没有真龙,也没有蛟龙的地方……”他的声线渐低。“那地方,或能被称为仙岛吧。” 说罢他转身前行,步伐轻捷如风,但陈悠然总觉得有甚么正拉扯着他的脚跟。走到小巷口子,他还是没有回头。 似乎有些甚么,在沉默中渐渐死掉了。 不,陈悠然心想,即便满天神佛俱为我敌,也休想要我走上宿命的道路。 就算死,亦无悔。 她快步跟上。 两人所行街道在海鹰楼背后,人流相对较小,沿路上都是酒肆商铺,灯红火绿,万花相映。 一档没人的算命摊子边上,排起一整条人龙。香气教陈悠然缓步察看,只见一串串红得通透的珠子烤在纤幼尖木条上,外壳似比江陵城中所卖的更为香脆。 “轻歌。”她试图缓和气氛。“反正时间还没到,替我买吃食的吧。” 两人早已约定在夜宴上不沾酒饭,是以轻歌回过身来,点了点头,也在她预期之内。 想不到在冰糖葫芦摊档这儿一拖搁,海鹰楼大门险些拥挤得窜不进去。 “我们经后院进去。”轻歌说着,轻轻推开险些撞到陈悠然脑袋的一个胖子。“也好先看看小郭现下情形,胜于直接在她眼前露脸。” 攀过高墙,游走于这广阔犹胜陈悠然祖宅后院的庭园途中,巡行人手倒是不少,却没一人察觉两头小耗子逐步深入重地。 这群家伙果然没真本事,陈悠然暗想,但她在堂姊家中吃过金蝉脱壳的亏,不敢掉以轻心。 轻歌同样全神贯注,神态就像头出全力以搏鼠的家猫儿,足尖轻点地面之际,竟生不出半点尘灰。 自斜后方打量着他觅路前行的背影,陈悠然眨了眨眼,不由得伸袖抹过眼眶,点滴透得素衣色泽变沉。 也是经过江陵城中连番事件,她才真的理解眼前被称为剑仙的少年,活得多么累。 可是,他从来不愿意让自己分担那么一点儿重压。 她迟疑着,停下了脚步。 轻歌回首盯着她,一脸疑惑。 连这疑惑,也是装出来的吧,她心里苦闷。当初说两人间应当坦诚相待的,到底是谁啊? 她忽下决心,狠狠地瞪视着他,似要在那张漂亮脸蛋上剐出一片肉来。只是张着眼睛,眼看着轻歌倏地间别过脸去,她不知不觉湿透了眼眶。 忽听傅轻歌说道:“听。” 园中小楼点起了灯。陈悠然打听得海鹰楼常请戏班唱戏,每逢青衣们梳妆画眉,都在小楼办妥,再走过华伞盖蔽的小路到舞台。 “你见过郭清馨露面时不带妆吗?”轻歌问道。 陈悠然摇了摇头。“她总是讲究仪容,精致端丽,不输公卿贵女。但这本是戏子修整之地,她自傲身份,当不会在此画妆。” “正因为算定大家会这样想,她才更可能藏身于此。试想想,平素应邀来到中州盟的落脚地出演的,一定全都是戏子吗?” 陈悠然随即明白。“你的意思是,这可能就是她进行见不得光会面的场所?” “进一步想,桓玄逃到安全处后,想必很快就能预料到我们会避到这儿来。桓家本有探子在长安,这段日子,定有不少人找上小郭,探问有关你我的情形。” “而公然与桓家走狗接触,却将大大损害她作为关中修行者名义上代表的声誉,比起与赵王结亲更致命。那么,她会选择在哪儿接见这些人呢?” 陈悠然点头,瞧向亮着灯火的小楼二楼。 “不能等她们说完。”她下了判断。“以小郭的性儿,一旦在我们来到前先与他人订下协议,会怎样对待我们就很难说了。一会若动起手来,你有信心吗?” 轻歌手按剑柄,笑了一声。 “我手中长剑,正是郭氏金刚身的克星。你乘我拖着她期间,拔剑快快处理掉别人就是。” “好。” 她双手抽出木剑,肩头一撞木门,啪的一声,门应声开了。 一楼没人。两人小心翼翼地踏上阶梯,只觉落足极为不稳,显见小楼日久失修,与中州盟倾注巨富建设修膳的海鹰楼本体不可混作一谈。 楼里到处是破洞,热风一拨拨地吹进,所幸并没教闷热难当的楼中变得更要命。 比闷热更要命的,是没边儿的黑暗。 陈悠然清楚要让二楼的光芒全不映到楼中别处,符术中有一类暗寂符能做到。她却想不到小郭这样做的动机,要是全不欲外间知晓楼中有人,为何不连同窗子映出灯光也一同屏蔽掉? 她屏着声息,一步步到了二楼。门缝中透出微光,黄澄澄的,像烧熔了的金子。 她望向轻歌,只见对方点了点头。 她推开了门。 楼上全不像她们先前设想般,坐着一张张罗织阴谋布置的丑恶面目。事实上,壁上挂着的一排排黄铜镜只映出了两人惊愕神情,除此之外,室内没有一件不该出现在梳妆房的物事。 或许房间尽头厚得不合时宜的蛇皮摇椅,还是能算作一件的。 陈悠然举剑护胸,放轻着脚步接近,全不给轻歌护在她身前的机会。 铜镜映出她时而戒惧,时而焦躁的脸容来,看在她自身眼里,既全谈不上可笑,反而透着一阵钻入骨髓的寒颤。 “悠然!”身后轻歌惊道,也不顾闹出声息,冲上前来。“离那东西远点!” 但已太晚了。她走到了摇椅的另一侧。郭清韾挂着微笑的惨白面孔正对着她,原本该是左眼所在处的空洞里钻出一条毛虫,蜿蜒前行如蛇。 她尖声大叫。 ☆、第五十七回 “可怕,真是可怕……”三山矿商会会主不安地搓着手。“这是本月的第几回了?” “第五回。算上上个月过世的三位帮主,本盟已损失八位领头人。”坐在他对面的粗豪男子重重放下酒杯。“一定是建康那狗腿子皇帝搞的鬼!” “潘帮主慎言。”一人阴声细气地回应。“到了黄河这岸,紫烟可不是甚么皇帝……落魄皇孙,怎能与咱们盟主的夫家竞逐天子之位。” 人声繁杂起来,伏于桌底的纸鹤渐渐听不清话语。四处都是行人,侍者捧着银盘穿插于长桌间,酒水自金瓶倾倒而出,殷红如血。喧闹叫骂声从未止息。 “这些家伙,就算知道了他们的盟主遭逢不测,也不会感到一丝惋惜吧?” 海鹰楼三楼廊道为阴影覆盖处,陈悠然摊开手掌,掌中白纸耳形图纹渐退。 “我不确定……”轻歌蹲在她身边,脸色颇为苍白。“如果我们真的咬定小郭已死,还留在这儿干甚么?” 陈悠然因着对方极少流露的脆弱一面而惊讶。她惊疑未定,视线闪缩,总不愿与轻歌正面相碰。 “说不定死的是替身,又或是,这不过是我拒绝承认事实而编出的说辞。”她叹了口气。“观乎那可怖死状,确是未能作准。” “虽然这样告诉自己,只算是一种逃避吧。但为何逃避呢?我虽当她是朋友,彼此交情却半点谈不上深。就算留在那细看尸身,也辨不出真假来。” “我怕她死掉,是不是只因怕她为我而死?” 傅轻歌注视着她,没有说话。 忽然间,他把她拉扯进怀里。 熟悉的触感,无碍她的脸颊染上红潮。 “世上决没有谁是为着谁而死的。如果一个人死了,那就是命。但我们还活着,我们的命还没见头儿。”轻歌说道。“你看那儿。” 把脑袋缩到他颈后,陈悠然看到了一瞬间闪过螺旋梯道的黑影。 她低声问道:“刺客?” “如果我没猜错,从小郭眼窝中爬出那物,是金丝蛹的幼虫。换言之,下手的是有渠道向袁净壶索取幼虫的桓玄。像他般谨慎小心的人,杀手后定会派人前来察看吧?” 陈悠然点点头,自他怀中轻轻脱身。“我再抛头纸鹤下去看看。” “没这必要。”傅轻歌露出淡淡微笑,似想安抚她这夜来躁动郁结的心情。“我们大大方方露面即可。我也想看看,桓家在这城到底潜伏有多少势力。” 两人一前一后下了楼,身法连闪,又回到楼子正门。大门外站着的两名门卫看见生面孔,上前察看,被轻歌随手一手刀击倒在地。 陈悠然瞧着他,只听他笑道:“待会人们发现这两人躺在门前,楼子里势必乱将起来。且看看有没有人会想到催请盟主现身。” 他们甚么也不会等到。陈悠然忽地感到一阵难过。 同时她也注意到,轻歌行事中带有前所未见的匆忙。想必,他也对这夜的发现有所不安吧,只是他既习惯将事态简单化以逃避困苦,也在无形中把她护在厚墙背后,无视天边将临风雨。 为此,她感到更烦躁了。 “你到底何时才会把我当作大人?”终于在绕过一条通天石柱时,她忍不住问道。“自相识以来,你有没有哪怕一件事,是毫无保留地把你所知的全都告诉我的?” “现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轻歌似早料到这夜像在满溢铁锅下新添了柴火。 “任何时候,你也觉得不是时候。”陈悠然压低音量,沉声嘶吼中蕴含深深怒意。“还是,其实你自觉也是我命中患难之一?” 傅轻歌停下步来,话里也已带着微愠。“你这话是甚么意思?” “打从一开始,你就在蒒选甚么是我应该知道的,甚么是不该知道的。陈悠然有必要解决眼前的危难,你就只透露危难的解法。至于日后的事,自有你一一督导,压根儿用不着让那傻姑娘自寻烦恼,不是吗?” “我没有这样想。” “是吗?那天看到九柱时,你不是早就可以告诉我,感受到地下水脉的颤动是吞服骊珠后的后果吗?就算山主们没告诉过你我的身份,你那时无论如何也该猜出了。别推托说是怕在旁的宁神风听去,那时她可还没赶到。” “你后来不也自己记起了?这小小时刻上的差距,何足影响大局。” “不,桓玄现身地底之事本不在你预计之内。若然我们这一路上畅通无阻,无人揭破我的身份,你是不是就打算一辈子不让我知道?” 说到这儿,轻歌的身形似被一股难以抗衡的猛力扯着滞留原地。他回过头来,头一回把怒火清晰地投射在脸上。 “一辈子?你可想象得真美好。我宁可你一直不知道自己的特异之处,那么,我或许还能劝服谢青阳不对你下手。你真的觉得只要我拼着性命不要,就能从岳麓两大山主的算计中救你脱险?” 他仍顾及着前院或会有人行经,声息不大,但每一个字也像是撑开牙缝蹦出来的,强硬得不给陈悠然后退的余地。 “你有没有看清楚自己的处境?难道我只要向你如实吐露所知,我们的明天就会更光明吗?知道越多,只会让你像这刻般,为着自己连累到别人而感到内疚。我不怕与你一起死,只怕你已无心前行。” 他竖起指头,直指陈悠然背上木剑。 “你以为我为甚么给你这柄剑?村子被灭那天,宁神风随手一袖,便把持剑向前冲的我击飞远处。不到一个月前的我,却一剑将她斩为两截。” 他微微颤抖着说道。 “是啊,就算无法改变她是为着寻找老爷爷的传人,才灭掉了村子的事实,我总算打破了无法伸张正义的宿命。你呢?受知识所负累的你,想来会只因一两个人的死,就接受了自身的存在对世界有害的鬼话吧?” 轻歌低低喘息着。月光斜勾起两片乌云,使得他只有半侧身躯为月光所照亮。 一时之间,陈悠然感到自己快要被这身影的沉重压倒。 “我明白的。”她说。“我不会相信……” “真的吗?”远处话声悠扬,回响于两人耳边。“就因为他的这句话,你就无视了存活于世的罪孽吗?” 傅轻歌猛地伸臂,要将她推到身后,却被她紧紧抓着手臂。 他愕然回首,只见陈悠然坚决地摇了摇头。 望回前方,只见一个道人提着竹竿小篮,穿过大门走了进来。 陈悠然眼里随即露出惊色。“是那算命老道。你不是早就杀掉他了吗,怎么……” 轻歌握着她的手,不说话。 见道人缓步走近,陈悠然忽然想起一事,问道:“二山主?” “不是的。”回答她的是轻歌。“那家伙的真正身份是……” “真幻之人,率真之人,今以阳神降临,望陈小姐勿再执迷不悟。只须在此杀身成仁,神洲即可免灾避荒。”道人面色如石。 “为神洲免灾是你们这些人的责任,凭甚么要悠然受罪?” 傅轻歌手按剑柄。 “而且阳神可没有无限再生的本领。这是‘梅花易数’,在阳神受到致命伤的一刻,你将‘死’这一结果转移到了阴神身上,透过无限循环防止形神溃散。” “但是,这法术对你的本体却是无效的。而且你还极为不智地亲自来到了此地,好让我亲手割下你的脑袋。”他望向不远处墙头。“有遗言吗,裴飞影?” 陈悠然心中一颤,顺着他视线望去,却不见有人。 此时,傅轻歌闪电般一甩臂,将她送到海鹰主楼正门前。 她甫一爬起,一道寒意横削而来,不留一丝挡架余地,眼看就要将她横腰斩断。 随即,杀意被赶在前头的凌厉剑气所消解。两者碰撞生出劲风,削落她鬓边长发。 生死竟在一剎。 纵然这段日子经历过不知多少生死时刻,她还是短暂地吓得反应不过来。 但看算命老道人一路畅顺,直达轻歌身前三丈。 轻歌瞬间挥剑,斩落阳神头颅。 血光飞溅,看起来真实无比。但听得墙头传来话声:“踏中宫。” 老道躯壳顷刻崩碎成灰,消散在风中。 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年轻约十岁的新面孔,重现于老道消逝处前方半尺处。 轻歌再度出剑。但这回,阳神既已踏入大阵范围,决不教他轻易斩落人头。 但见道人高举双手,脸露诡异微笑,双唇不动,话语已发。 “镇中宫,起卦。”方才的声音说道。“坎离水火。” 威势远胜于陈悠然千百张水火符合力的双色龙卷转瞬成形,攀虚空,其首朝向九天,双爪勾勒于无所有处,劲道之凌厉狠辣,一时几欲撕破空间。 情景似曾相识。 一瞬之间,陈悠然像是想通了甚么。是了,这出手…… 忽听傅轻歌朝后喊道:“快进楼里头。你被他划至凶位了。” 下意识,她起身向后,走出几步,却又迟疑。 轻歌话声惶急:“快进去!你就不能再多信我一回吗?” 话声未毕,飞萤火已划出一道闪灼流星,直迎水火龙卷扑面猛击。 与此同时,陈悠然足下土地开始寸寸崩裂。 无奈下,她往着两人相斗处抛出一头水爆纸鹤,转身扑入门内。 纸鹤于半空中炸成碎片。剑光与龙卷的激突引起千堆气浪,所及远遍整座庭院,剎那间,连同雄踞长安城近十载的壮观高楼也遭受剧颤,九层楼外的黄铜海鹰雕像猛烈抖动,如欲挣脱双足枷锁,飞往这天空更高处。 气浪为她推上身后门户,使她跌入酒宴会场。 如果人们真从嬉闹中清醒过来,注意场外情形,那也绝没有人把心神放在门边的小姑娘身上。 只有一双手例外。 轻轻一声惊呼过后,这双手将她扶起,顺手为她拂去衣上灰尘。牛奶般凝白的肌肤底下,筋脉有力地跳动着,使得前臂与双掌间有着近乎男女之别的强烈对比。 她低声谢过,瞧向手的主人,只见郭清馨纯铁般的目光直截了当,打进了她的心窝。 ☆、第五十八回 陈悠然无法形容一息间受到的触动。 人众依然纷嚣,歌舞酒乐照常喧闹不止。似乎在剎那之内,满楼宾客便忘却了方才亲身感受的剧震。 原因,显然是郭清馨扶起她后,往身后展示的一弹指。 一切如常。 只要盟主明确地表示意愿,会中莫有不从。 陈悠然不明白的是,郭清馨既在城中具备如此影响力,何必假造死状。 “桓玄……” 一根指头封上她的唇。 “别提起那个名字。”小郭的语调里带着独有的冷硬,像滑进棉中的寒铁。“会吓怕他们的。” 她牵起她的手,在众目睽睽下步向大门。 这一来,满楼声息都止住了。 “诸位。”郭清馨回首说道,眉头轻抬。“请观我为盟中驱除大患。” 众人显然没搞清楚情况,只是按着盟主的一言一行作出反应而已。这会儿,连郭清馨口中的大患是谁也不晓得,在座众位帮主、会主、当主就已掌声雷动,为其吶喊助威。 陈悠然忽然感到了一层深深的厌恶。 “走吧。” 她讶异着小郭对她的亲密,但此时此刻,再不到她不抓紧这救命稻草。只要牵起自己手臂的女子与轻歌连手抗敌,裴飞影就讨不了好去。 轻歌纵然不敌,想必也可支撑一段长时间。要是他不让我近身入阵,我就在远处掷出纸鹤,扰乱飞影心神即可。 她的心猛地愀紧。 是啊,我对他的在乎,只有在这些时候才会显出来。 为何,平素却不能坦诚一点? 她推着郭清馨的背,想要加快步伐,对方却不动如山。 陈悠然抬起头,但见小郭盯视着两扇门间的缝隙,神情怪异。 门缝处破开了黑洞。 随即,灰墨长蛇如河水决堤,倾泻至酒席之间。 一时间,各人争相走避,惊呼惨叫不绝于耳。 待得有人走避不及,被那急如疾风的黑气扫倒地上,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却无损害,几个性子沉的才缓下脚步,静守一方,细察事态。 一双双目光好快转向高空,唯见楼顶黑气萦绕,最终在顶楼,也即海鹰楼第九层栏栅上凝聚成人形。 素手抚按玉栏,形如山神鼓瑟。白衣流洒飘悠,恰似银河披月。未曾细观来者面目,陈悠然已见湘地山水,集于一人。 她的视线移往墨发鬓边,与透明澄澈的琉璃眼眸对上。 哪怕相隔千里,月之华仍可照明前路,使世人得见草木青黛,尝人世之美。 虽然这比喻并不很贴切。虞雅文的光,比起陈悠然平生所见的任何一轮月更冷冽。 山神安居华厦巅。 下一刻,剑意成黑水倾倒而下。 陈悠然从未见过虞雅文使出如此浑厚的剑势,不由得把注意力投放到她手中异样剑上。远远注视所见,四尺剑形似铜锥,笔直堪比长尺,剑尖锋芒尽隐于乌黑剑意之下。 “这就是白山黑水吗?” 郭清馨放脱了她的手,上前一步,眼里迸发着她所熟知的火星。 每逢走进比武场,小郭总是这副表情。看似激昂的斗心和意志,掩藏着那深刻于东海郭氏次位继承人心中的杀意,陈悠然不过感知其中些许,已是为之颤栗。 “就算白凌尘的即杀秘剑已为你所掌握,也不代表你被允许俯视我!” 小郭双袖本较常人为短,这一抖腕,袖摆就退到了双肘之后。 露相于世人眼前的双手算不得大异常形,但还是泛着教人一眼就能看出不妥处的,金铁般的光泽。 陈悠然想起张幽兰运气为时寒续筋疗伤时,通透得可见血管的双手。 大概先天真气在人体上的最高体现,也就是这两双手吧。 但与长年修道,炼就气海纯阳正气的小天师相较起来,郭清馨取得成就的过程更为轻易。 东海郭氏大部份后裔均可觉醒金刚身,体魄与天地气象相合,不畏寒暑刀剑。郭清馨的天赋更高,生而金刚,气象被阴阳家高人评为不输蛟龙。 不输蛟龙,却非蛟龙,享受到生具强大力量的幸福,同时免却了命运的折磨。 只见小郭伸出双手,直迎向灭顶剑意。 就这样,令陈悠然在三年修行期间抱持着挥之不去的嫉妒心的两名天才,正面展开了激战。 部份黑雾被郭清馨双掌劲道震往开外,便即缠旋半空,遮挡住了突入楼中者的动向。 流水般的剑气源源不绝,层压式地向大地推进,为整座高楼的每一个角落带来沉重冲击。 风压如龙啸排空。陈悠然举袖挡面,重压之下,仍难行走半步。 霎时间,万千白芒自郭清馨掌上散发,甩出数之不尽的光鞭,完美地融入了铺天盖地的黑云,没留下半点残光。 众人看着她把双掌合上。 光鞭如电火冲散剑气,击落冲突楼层阶梯沿道木石碧玉无数,势若雷霆万钧。 适才眼看着挡无可挡,避无可避的秘剑虽则余力未尽,可仅剩下来的重重黑光泻在电鞭凝聚起的,如镜光滑的平面之上,不外乎螳臂挡车,一瞬间就被电光冲刷干净。 场内登时一片欢呼。陈悠然却感觉到,这骤起于一时,事前事后全无脉络可寻的战事尚有下文。 郭清馨破解白山黑水的手法看似雷法,其电光不过是劲道凌厉,生出高温而燃起火花所构筑出的幻象。 手法的本质,乃是郭氏秘传中最为深奥的金刚缠丝手,把劲气具现化为缠绕丝线,再于一瞬间连同积压剑意一同引爆。 但以她的认知,这一手决不能这般轻易就破去白山黑水。 小郭的特异体质出乎天生,就像在一趟要走一百步的旅程中,生下来已在走出九十步的位置。 但这将一身雄浑气机提炼精纯,达致洁净无垢之身的十步,却不是以小郭的年岁能够触及的。何况论及修炼纯正真气的心得,郭氏尚且远不及桓氏和龙虎山。 白山黑水,却是天下间至阴之力的聚合,务以平素元神所集阴气尽倾于朝夕,同时坚守内丹蕴藏阳气,借着阴阳两股力道相互作用的冲击力大幅强化剑意。 破之以力,非人能为。破之以气,则非郭清馨所能。 虞雅文未克全力。此剑,犹有后着。 果然,不到顷刻,白衣举剑下扑如鹰搏兔。 势同决胜。 换在平时,陈悠然很乐意旁观岳麓同窗中最强的二人分出胜负,但此刻轻歌身陷危难,她心焦如焚,郭清馨却不再理她,冲上一步,双掌作天王托塔式,掌边迸发出段段乳白色的微细丝线,倒是形似洛姊姊的本命“月狼涎”。 她往门边奔去。忽然间,一道巨力将她拉扯回来。 是小郭分心出了手。因着这片刻分神,她只腾出一手抗衡虞雅文下削长剑,但见血浪飞溅,夸称百世不破的金刚体魄被割出深痕。 郭清馨随即抬手,双掌合十挟着剑尖,就欲折断长剑,听得虞雅文剑上传来震震颤鸣,如同十万匹野马奔驰于方寸路段,脸上登时变色,一撤手,即见铜锥剑身荡出墨线似的弧度,斜落到周遭地面,瞬间震飞站在近处的宾客。 这下子,众人就算等到盟主留步号令,只怕也有大半急得抗命奔逃,何况见郭清馨全神对敌,当下连交换眼神的功夫也省去了,直朝大门奔去。 “笨蛋。”陈悠然听见郭清馨低声咒骂道。 然而无人在意。一个衣衫亮丽的中年人跑到门边,五指甫一触到门边,实时干净利索地自掌上断落。 他翻倒地上,尖声惨呼,一时人人侧目,止了奔逃,却又不敢留守这剧斗局中,脚步徘徊不定。 陈悠然回首,双目瞪视着虞雅文。 某一刻,怒气盖过了自来到这世间以来,便挥之不去的,对余姚虞氏少主的深深惧意。 不单是为着她骨子里总隐隐觉得,比起自己,家世才华均称惊艳的虞雅文与他更相配。 也是因为她很清楚,在虞雅文眼里,轻歌素来不是有着自身意志和愿望的对象。 “当世三甲的剑仙,就像文脉继承人桂冠上的明珠吧。可是你若再封着这门,就连这颗珠子,也要被击成碎块了。” 怀着反复噬咬着内心的焰火,她拔剑上前。 “你以为我会坐视你毁掉他吗!” 不问缘由,也不问结果,陈悠然持木剑朝剑尖仍指郭清馨的虞雅文当头劈落。 龙气已出海。 剑意腾飞万里,锐爪横飞乱舞,将剑锋前方桌椅器物撕碎殆尽。 为了,推开门往前方进发! 虞雅文面临强横剑意,脚步悄然踏前,剑尖飞快削向陈悠然喉头。 出手之疾,应变之速,全然填补了两者剑上所用力道的差距。 剑是金铁,脖子是血肉,杀人剑本就不必使尽劲力。 何况虞雅文手中魔剑,本是天下无双的利刃。 骤听风响,剑刃未触皮肉,杀意已削出长流鲜血。 陈悠然往前一跨步,险险自生死门边擦过,尚来不及举剑再攻,手里木剑已被虞雅文一足踢飞。 未见得她早已在剑身贴上爆破符。 火光冲天而起,短时间内引开了虞雅文的注意。 到她反应过来,陈悠然放任五成龙气在短短一息间冲破全身关窍,齐聚于手里三尺剑身。 “龙吞瀑!” 剑气急泻而下。 中州盟引以为傲的根据地海鹰楼,自一至九层被从中切断。 ☆、第五十九回 最初,陈悠然剑气的余光只像一道微线,将高楼的东西两半分隔开来。可不到一瞬,众人都听见了砖瓦崩裂的声音,一百张脸孔,倒有九十九张没了血色。 陈悠然福至心灵,急跃往第二层。 换在平日,她一跳还没能跃到这高度,但学会引出骊珠气运后,无论体魄、力道、反应,也比以往优胜一筹。 足尖一触梯级,后方便即刺来急风。 虞雅文持魔剑急刺,如飞仙摘月。 这家伙在西域寻到秘宝归来,可谓更上一层楼。避过先前自己气势浩大而灵巧不足的“龙吞瀑”一剑,尚可算是意料之中,但于眨眼不到时刻举剑袭来,则流露出足以与轻歌相比的强大素养。 不输她观察中的白凌尘。 若是如此,必败无疑。 铜剑剑身铭刻西域符文,密密麻麻地缕成一圈,合起来看倒为长剑增添上古雅肃穆的味儿。陈悠然记得此剑名为“天御时”,意为上天掌管时间长河,地上空间,则由剑主如取如携。 陈悠然往地上摔倒,清晰听得剑锋擦过头顶虚空的尖锐响声。 紧接着,这响声忽地消失了。 陈悠然心下预感更坏,直觉地撞破栏杆,跌回争相奔走的人群之中。 吵闹声中,她回望原处,只见与人身等长的裂缝横空里迸出,边缝透着黑气,周遭寒冷如同严冬。 然后一道光虹平地上击出,将这裂缝硬生生封上。 虞雅文俯视而下,目光冰冷。 “郭清馨,你非要多管闲事吗?” 小郭双拳向下,划出漂亮的半圆弧线,好似掠过地面,衔起断梢复高飞的秋雁。 陈悠然认得,这是大郭惯使的手法。 “若你以为能在我的高楼中杀人,这就是我的事。本盟主的脸面、气派、威风,属于盟中每一个人。” 小郭抬手,双掌敛起,这回却是作陈悠然自典籍中钻研而出的鹤手。 一番话说来,众人确是心里稍定。目光或惊惶,或焦虑,都向盟主以及突如其来的剑仙看去。 郭清馨当上盟主这些年来,显已习惯目光,不再露出从前在书院中为人注视时不豫的眼神来。她衣衫整洁贴身,形象极为干练,以过人的精气神弥补了初战不利的劣势。 “虞雅文,余姚虞家的继承人,自小注定延续文脉香火但我眼前的你,却是个担不起大义名份的小人。”郭清馨笑容冷如刀锋。“为了吃陈悠然的醋,你竟不惜连手裴飞影做掉她?” “他归他,我即我。”虞雅文说道。可这却没使陈悠然心中恶感减弱半点。 “你是不是有病?”陈悠然一手握紧剑柄,另一手则指向虞雅文的鼻子。“要是你再不把我们放出去,裴飞影会乘这机会做掉他的!到时候争这个又有何意义?” 虞雅文竟连看也不看她,一双透映着外界光华的眼眸,全神凝望郭清馨时生细微变化的双手。 “说出这话,证明你根本不了解他。他决不会败在裴飞影手上,就算天底下的地仙齐来,也伤不到他一根毫发。” “你对他的预判可真高。”这回接话的是郭清馨。“我看,你是把对自己的信心连带着转移到他身上了。” “就由我,来亲手击碎那自信。” 虞雅文嗤的一声笑了。人群中有两人本欲乘她分心说话,靠近暗算,听得笑声如刀剑相击,吓得不敢再动 “你真敢说啊,桓玄的走狗。”她一字一字地说道,面容淡漠。“不要以为旁人都是傻子,看不出赵王府盘算着甚么不堪事。一旦骗取得陈悠然的信任,你就会把她卖到桓家吧?” 在陈悠然看来,这番话没令小郭生出丝毫动摇。 “我真想知道,为何一个提着剑来要斩杀悠然的人,竟有脸指控我阴谋害她。” 郭清馨嘴角上翘,眼里却无笑意。陈悠然意识到,她正处于盛怒之中,却不知是为着同窗遭逢危机,还是自家盛会被拆台而恼羞成怒。 她从没摸清她的心。不经意地,她退后一步,与对峙二人拉开了距离。 小郭对此不以为意。 “悠然。”她发话说道。“经楼上走,去看看轻歌的状况。我们在院子里聚头。” 此时此刻,她也无他选,一飞身登上二楼,试图穿进厢房,破去门户离开。预想虞雅文空间法术上的造诣再深,不至于会把整座高楼外围隔绝开去。 来客中许多精乖的也跟在她后头,却听风声急响,虞雅文挥剑横削,利落在地面与二楼间削出完完整整的圆弧线,铜剑剑尖映入陈悠然回看视线,好比黑矅石熠熸生辉。 “谁说我的目标是她?” 虞雅文轻张开唇,双唇红艳且厚,上唇形状是明显的回勾曲线。 这却是陈悠然初次发现,在仙人气象的虞氏女子身上,有着满是烟火气的低等艳色,实在与其身份气质大不相衬。 然再定睛一看,这违和感就消失了。 大概只因自己对这女子心存偏见,加上修行三年间,极少看到她的笑容吧。 当然,小郭对这些有的没的全不关心,只是眼见盟中众人被铜剑划出的截面吓阻得不敢上前,重重地哼了一声。 “岳麓打的好算盘啊。计划中打算连我也一同灭掉吗?” “那么,就看看你自负当世前茅的剑意,是否真能取下我的首级吧。” 惊哗声中,郭清馨跃起身来,双拳齐出,以力硬破虞雅文扭曲空间的剑意,身形犹如起自地平线处的流星。 拳劲如长虹破壁。正道盟主落足第二层,恰好身处陈悠然所在地的正对面。 霎时间,半空中如破开千片琉璃,不绝于耳的碎裂声清脆难言。宾客们争相走避着不存在实体的细碎。 旁观着就像场闹剧。 但陈悠然明知当去,视线却不愿从虞雅文身上放开。 只一眨眼功夫,后者也已上了二楼,白衣铜剑,墨发潇洒如烟,宛如话本里的春秋猛士。 明确地感受到虞雅文前后气势之别的她,不舍得跟丢那蕴藏诗意的每一个动作。 是了,比起未到西域前的虞氏少主,现下的她更像轻歌。无论是出手的精练,或是应变的敏锐,也决不是能练出来的技艺。 撕开文脉世家女子外壳的虞雅文,轻而易举即可得到他的心。 不能教这两人相见,陈悠然下定决心。 “竖,横三划。” 虞雅文剑向二楼与三楼间的空隙,故技重施一刻,陈悠然撞开厢房门户,翩然出窗。 初夏热风扑面,潮气沉重得教人气闷。陈悠然小心地在窗外精美而浅窄的屋檐上漫游,足尖一点位于可落足处边缘的铜鹰雕像,开始找寻回到地面的路。 从二楼跃下,虽伤不了目前的她,却有被虞雅文进楼时在外留下剑意扯入空间裂缝之险。 她只得轻纵至斜后方一座小楼楼顶,驰目千里夜色,但见海鹰楼外庭园宽广无垠,犹如在城池内部掘出一湖蓝水,竟见不得半点光亮。 她转身看向另一方,却见暗夜中闪灼金粉,因着月光边上云海偏移,半座门庭隐于阴影,映进她眼里的华贵美态,仅仅是半侧宫殿的风景。 金雀宫。 没料得中州盟花费巨资在城中建起的大本营,与宁氏的根据地分居城里南北。 赤红流星于黄金楼道上一闪即逝。 陈悠然当即发足前奔。 此行,落足时力再沉重,地再崎岖,使得一双腿隐隐生疼,陈悠然也似未觉。 女子衣衫如风飘荡,脚步渐轻渐快,一意向前,身法中无用动作一概省去。 她双袖往后卷起,掌中暗持水火符咒故不必提,手背亦已贴上折成鹤形的纸片,印有其新近构筑的术式,激发躯体于临敌瞬间的本能反应,杜绝饮恨于暗算的可能性。 陈悠然踏上一座以朱红瓦搭成的房顶,眼看离赤光急逝的金塔不足半里。 蓦然间,双足在自内而外的一记猛烈颤抖后,便再也动不得半分。 她赫然摆开拳势,目光扫射身形前后。 算命老道人的枯瘦双手自她脚边冒出,一抓到底,她便即坠落地面。 千钧一发间,她倒来得及将手里符纸尽数往下拍出。 水波短暂地捧起她的身躯,而火焰炸开的气浪则将她弹飞到不远处街角。她爬起身来,尚自庆幸双腿总算恢复反应,骷髅般了无生气的一张脸,便已贴到她胸前。 惊呼同时,她重重拂出长袖,被老道人伸手抓着腕部,一推一折,腕骨已断,背后飞剑未及登空,亦被老道双指引剑诀横空一点,镇压得无法御空进击。 怎么可能……对方仅是作为练气士阴阳元神中的半份,力量恐怕尚不及真身三成,能使出的法术更是少之又少,决没可能瞬间碾压能运用部份龙气的自己。 忽然间,脑海中灵光一闪。 “从那时起,我已踏入他阵法中的大凶位吗……但是,事情还没完!” 她奋起完好一手,拔剑刺向裴飞影召出“阳神”。 同一时间,剑仙乘飞萤火及时赶到。 “跟在后头!”轻歌喊道,自飞剑上一跃而下,瞬间反手取剑,刺入阳神或许有着心脏的位置。 阳神伸爪急往他头顶抓落。 这次陈悠然总算没错失机会,剑刃急晃,道人双臂即被卸下。 轻歌乘势抽出长剑,斩落阳神首级。 ☆、第六十回 陈悠然拍出袖中符纸,轻叱一声,破败元神登时灰飞烟灭。 她咳嗽几声,左臂软软地垂在身边。轻歌看出不妥,抢上察看。 “我治不了断骨。”他皱眉说道。“待会得带你找大夫。可是现下……” 他望向海鹰楼屹立方位。“恐怕我们得马上回去。” 陈悠然手腕吃痛,轻咬着唇,一言不发。但她心思机敏,略一思索,便即明白轻歌言下之意。 “裴飞影不该指望一副阳神能伤到你。”她说道。“他的目的是把你引开,然后……” “把小郭处理掉,好让我们在这城中无依无靠。”轻歌咬牙说道。“正是飞影惯常的曲折手段。” 陈悠然对此的理解却不同。她孤身出楼,一路上并未遭遇伏击。 也就是说,裴飞影判断就算出动真身,也未必能在轻歌赶到现场前拿下自己吗? “我去救小郭。她盟中那些人一来无心,二来不济,全然成不了她的帮手。但若我二人连手……” “假如连小郭也挡不住雅文手里魔剑,你一个人去只有送命的份儿。” 似因事态紧急,或因这夜稍早两人间一番纠纷,轻歌说话前所未有的直接。他盯着她僵硬起来的面容,竭力收敛瞳孔中流动的歉疚神情。 “我看到她冲进楼里了。‘天御时’本来就是虞家先祖失落在西域的法器,与雅文的家传秘剑相性甚高,至少让她的战力提升整整一个层次。而且……” “而且甚么?” “这剑之所以被称为魔剑,其上累积的杀意,乃因斩杀蛟龙而得。数十年前声名鹊起的雨师们所用缚龙法术,据闻便起源于此剑。‘天御时’,是世间第一屠龙剑。” 他的意思,陈悠然自然清楚得很。 “你想说,要是我铁着头折返楼中,你的未婚妻就会将我一剑斩杀。显然,早在她出发到西域寻剑之时,你就知道剑的用途了。” 轻歌皱起眉头。“那时我根本不知道你就是……” “可后来你知道了,对此仍是提也不提,不是吗?”陈悠然瞪着他。“真了不起啊,剑仙大人,想必今日之事本也在你预计之内吧。小虞和你师兄都是自家人嘛,怎能为了一个外人,碍着自家的屠龙大业呢?” 话一出口,她已自觉说得太重,只是狠下心肠,抛出狠狠的一记瞪视,然后飞身远去,直奔海鹰楼。 他若要追上自己,只须跃上飞剑,也就是一瞬间的事。 然而跑过好几个街口,他始终没追上来。 “好啊,傅轻歌。” 她已咬破了唇,就转而口衔长袖布衣,几乎咬下半片衣袖,一双眼眸先是透着无穷怒火,可逐渐,深海般的碧蓝光芒便占据了它们。 她停下脚步,不由自主地咧开笑容。沉实无光的地面,竟在她眼里反射出自己的倒影。 虽然说是倒影,也就仅仅在指眼里两团碧蓝焰火而已。 何须挂心。 她体内像是生出了一双手,安抚着全身经脉,动作同时也如将其思绪一一理顺。 去忧舍惧。 而得自在。 如何?她不禁问那倒影。 倒影也在凝望着她。 你早已找到那答案,它在她耳边提醒她,声线不住回荡于脑海中。何必求人?何必俯心自问? “自问?”她喃喃开口。“你是我吗?” 打从桓家少主出手推开大门以来,一直藏身寂静处与她同行的身影再也不甘寂寞,浮出地面,浑身沐浴在黑暗之中。 一眨眼,连原本映照着这街道的微弱月光也不见踪影。 “我是你吗?”那声音反问道,似在嘲弄着她。“你是谁?” 良久静默。陈悠然退后数步,试图抬手阻止阴影跟上,只一动左腕,剧痛已教她撤回动作。 阴影却抓住了她的手,触感冰冷。但慢慢地,手腕断骨处的疼痛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清凉,有点像一手撕下铁打膏药时的感觉。 “我只知道,没有我的你,不是完整的你。”阴影伸出柔顺五指,轻抚着她的脸。“看着我的脸,陈悠然。接受自己,接受命运。” “然后,对加诸你这命运的世界施予怒火。” 陈悠然猛地抬起头,眼睛圆瞪着,看着原本预期当与自己容貌相同的面孔张开狰狞大口,獠牙锋利如刀,一瞬间将她吞噬。 过了不知多久,天边下起雨来。 陈悠然张开眼睛。 她仍站立于与阴影对话处,抬起左腕,腕伤已然痊愈。 地上再无异状。她的倒影从屋檐底下暗处一路延伸,远至月光照亮的街尾。 长安城静得反常。而轻歌,仍是没追来。 是了,我得去救小郭,呆呆站着的陈悠然总算回想起来。 哪怕是计,哪怕失去性命。 “这就是我啊。”她低首瞧着掌心,自言自语道。“就算只知效仿着洛姊姊等人的处世之道,我,仍然是人。” 她的视线转向不远处高楼。 忽然间,一声巍然巨响打破了寂静。早前被“龙吞瀑”剑意劈出的裂痕,终于演变为使得半侧高楼倒塌的大难。 想必她远去期间,楼内战况定是激烈无比。 楼塌一刻,飞灰覆盖方圆十里之地,加上轰天巨响,闹出阵仗足以惊动全城。赵王府既与小郭订下婚约,想来定会急遣官兵前来营救,却不知这一场混乱,是否能激出隐伏于城里的各路人物来。 轻歌曾提醒她,到了长安,才是最危险的时候。 陈悠然快步前行,只见仍立着的半侧高楼顶端,两道人影来往攻伐,快如飞萤乱舞。 骤眼看,虞雅文剑气纵横,铜光织成屏幕已将小郭稳压于低地。 但郭清馨身法灵动,于被削开半截的梯道上前后纵跃,起伏超乎预测,如龙游走于云间,时欲奋起夺日,进退间所用手法,似乎是佛门的龙爪手。 对上精通百家艺的正道盟主,虞雅文剑式从简,招招恰到好处,决不在剑上多使一分力气。 从她的剑法中,陈悠然几乎瞧不见任意一种流派的痕迹。轻歌的手法与她类似,却更快意潇洒,至于虞雅文,陈悠然可肯定那双看似空灵的眼眸里,经已深藏全盘战况。 完全无法摸透底细。 陈悠然跃上庭院外围墙头。就在这时,半座高楼终于塌落地面,尘土风暴比之前更为稠密,近乎全然遮挡了陈悠然的视线。 她怒从心起,挥袖卷开尘灰。与此同时,一颗小小石子跌到她身侧,弹跳着进到挡目风沙中。 “退后。”女子声音喊道。 她很快听话,翻下墙头。 但见电光一闪,辉煌翔空,好比一头展开巨翅的苍鹰,所到之处,沙尘尽为双翼劈开飞散。 等到半空中电流消退,洛时寒推着轮椅,拍了拍她的后肩。 “悠然。”她的脸色不太好看。“轻歌在哪儿?” “我不知道啊。”陈悠然说道。“洛姊姊,你怎么到了这儿?莫非宛城那边……” 洛时寒嘴角下沉。 “完全失败了!”她哼了一声,横起柳叶似的眉头。“待会再和你说这事。眼前最要紧的,是把这两个家伙分隔开来……你说好言相劝会有用吗?” “不,如果楼子没塌倒还有这可能。”陈悠然尝试说服自己,小郭能对自己在这事上的责任一笑置之。“但中州盟在一夜之间声名扫地,小郭怎会放过虞雅文?只怕现下的她,比起我本人更上心。” “两个白痴。”洛姊姊面色不豫。“我们都中计啦。现下白铜雀正赶往收拾残局,但等她回来,这儿得再死一堆人。” “你打算为她们排难解纷吗?我看虞雅文可不会轻易放弃杀我。” “大概吧,但我们还有话要问她。当然,郭清馨也不例外。你不觉得她对你的事上心过头了吗?” “那你有何打算?” 洛时寒轻轻一弹指,微微一笑。 “我没想着爬墙进去。”她说道。“也无意要你冒险。” “但这世上有一个人曾说,既然他治不好我的双腿,此生就当代我前行。” 白银外壳下的食指掠过空中,如剑开辟路途。 “就让雷法当先开路!” 但观高楼之上,虞雅文已一跃而上楼顶,俯视急起直追的郭清馨。 小郭本不该犯这错误。她太急于脱离位处低地带来的劣势,屡次试图以瑰奇身法争取主动,却未想及体术优势因着双足离地,大部份时候难以发挥。 虞雅文则不然。她足下活动幅度甚小,脚底长期处于有力可借的优渥局面。 何况贵为儒家文脉当主的继承人,本已精通运使无主地脉击敌的手段。 这剑划出的黑光,限于极浅窄的一道线。 郭清馨双掌内拢,成天仙捧莲式直撄其锋。 陈悠然听见洛姊姊抱怨了一声:“缝合怪。” 随后言之有预的天雷,才自云间劈下。 白芒撕开天地,将两名即将决出生死的大高手分隔开来。 却未料及郭清馨毫不犹豫,双手强探进粗如未破毁前的高楼本身的光柱内部,以金刚体魄硬抗雷法高温,左手作拿云式,右手成撼雷势,二力兼施,强行将龙虎山五雷正法拉扯得偏离轨迹。 虞雅文显也未料及对手这般举动,微一迟疑,剑身已被郭清馨双拳直面击中。 半截断楼之下,陈悠然注视着被湘境人美誉为山中神女的名门贵裔堕往地面,如闪电划过高塔。 ☆、第六十一回 陈悠然瞪大了眼睛。 就这样? 所幸连日来遭逢无数诡谲风波,助她培养出对事态的敏锐判断力。只要稍动脑筋,就能看出目前情况未如想象中简单。 若然制住小虞,即可设法打听得包括岳麓两位山主盘算在内的重要情报,对下一步行动影响举足轻重。 小郭为何急着杀她?莫非…… 是的,如此就能解释她与以往同窗修行时表现不符的异样亲密。 郭清馨既将成赵王世子妃,为自家谋取蛟龙气运,从而将龙裔旁支所谓由奇入正的命数转移到赵王一脉,也非不可想象之事。 与桓家的算盘全无二致。 陈悠然脚下不绝奔驰,构想着,又摇了摇头。 轻歌没可能看不到这着。既然他提出主动来寻小郭,也就是不认为她会加害自己。 而且,她也不觉得素来自负的郭清馨会因为未持必胜把握,选择无视送上门来的游龙。 她心思转个不休,忽又听得一声巨响,电流斜剌里劈在高楼上,击落第五层屋檐处的铜鹰雕像。随即,白银丝线掠进夜空,顺着电流划过的轨迹散布空中,隔断了郭清馨进击虞雅文的去路。 郭清馨这回倒是小心谨慎,双掌摆开防御阵势,一双眼只管打量着不知底蕴的丝网。 洛姊姊推着轮椅前来,吹了口口哨,将正道盟主的目光吸引到这边来。 与此同时,张幽兰自墙后步出,与洛时寒形成合围之势。 “这算甚么?”郭清馨意存嘲讽。“你们真信了她的鬼话?” “算不上。”洛姊姊说道。“但我们至少得听听她贸然杀进此地,到底有何因由。毕竟,我等曾有同窗之谊。” “同窗,真是好听的两个字,但说到底,还不如岳麓三名山主间薄似纸的情谊厚。这夜她落了我的脸面,伤了我盟中好几位弟兄,我与她不共戴天。” 洛时寒盯着正忙于逃出塌楼现场,没向适才为他们而战的盟主看上一眼的“弟兄”们,已按捺不住笑意。 “别装了,你知道你压根儿不重视他们。一个门派的领航人所背负的,只是与其‘权利’ 相配的‘义务’而已。但你顶着这劳什子的盟主头衔,可没得到半点应得的认同。” 陈悠然原以为小郭听了这番话,势必大动肝火,却不料盟主仍是笑容轻蔑。 “我可从没期望这些人能与我共患难。对落难的王者而言,桂冠上的明珠是没有价值的,反之亦然。这决不是明珠的错。当我渴求时,威势、声名、地位,皆由明珠映衬。” 她慢慢地垂下手。 “该受千刀之刑的,是逼使王者落难之人。现下,为着重塑荣耀,我必须攘除奸凶。你要站在我的对立面吗?” 月光下,洛姊姊面色一沉。 “你可真敢说啊,缝合怪。适才你用的招数里,多少是从我处学来的?” 郭清馨平淡回应。“同样的招数,由断腿和没断腿的人手里使出来,功效相同吗?” 陈悠然好快意识到,这两人想必在从前已不太对头。说是来罢斗,等若是换了对手再战一场。 奇怪的是这却让她欣喜。断腿带给洛姊姊的阴霾似已逐渐消退,过往的明快显露踪迹,像第一道光映照青草地。 可惜这院子里没有青草,足下仅是冰凉青石地,平坦齐整得毫无个性。 如果不计上远处被砸出的深坑的话。 “够了。”她向两人呼喊道。“那儿……” 接下来的情形不必她多说。方才对峙正紧的四人,不约而同地把视线投向深坑中冒出的人影。 就在虞雅文坠落之地,一名男子轻展猿臂,从地上提起昏迷不醒的湘地神女,深沉目光扫射而来,宛如破开飞尘。 陈悠然不由得心感不安。但见郭清馨双掌合十,密念法咒急如律令,仅仅片刻,两道光鞭即于空中成形,无情击散万里风沙。 众人眼前均是一亮。定睛看时,那人年近而立,身段颀长,白儒衫外披着漆□□袍,面貌极其俊雅,初看如剑芒似锋锐伤人的双目,细观即可瞧出另一般神色来。 陈悠然从未见过,深沉和高傲竟可同时占据着一个人的眼瞳,互不争辉地透射出神采来。 唯有裴飞影。 陈悠然只曾远远瞧见过飞遁回山的他,这还是首次细看他的姿貌。练气士是毕生求取天地气数之人,美丽皮囊并不少见,但绝没有人能模仿得了他看事物的眼光。 二山主曾道,阴阳家一生所学,全为看破规律、利用规律、修改规律,以此为根基,衍生两仪四象六十四卦等诸般精深术算。 眼前所见的眼睛,确实生下来就是为着观察。然则众人自那眼瞳的回光中瞧见的,已是看破后的结果。这名男子,对于理解中的世间一切抱持着轻慢,支撑这轻慢的则是自傲,以及无人能否定的实力。 但自最初的惊异中反应过来后,残留在陈悠然心里的只有飞腾怒焰。 “堂堂岳麓山主,在外吹嘘得本事比天大,不敢宰掉祸国殃民的桓温,跑来为难我这个小姑娘,可真对得起老山主的多年教养啊。” 盛怒之下,她走前数步。 洛时寒微一皱眉,伸臂拦住了她。 裴飞影压根没看她一眼。岳麓书院的三山主极少对个别的人或事流露轻视,所抱持者不外乎一视同仁的,与好奇混合为一的漫不经心。 他瞧虞雅文时,目光却似颇为惋惜。 “文脉名门的女子,还是没法对不想杀的人全力施为吗?就是因为你这性子,才会一直把应得之物拱手让人啊。” 裴飞影望向小郭。“威风赫赫的正道盟主,这次捡回一命呢。” “你若是这样想,大可出手看看能否取我性命。”郭清馨拉开拳架,言语间丝毫不让。 裴飞影轻笑一声,转向张幽兰道:“天师漫游在外,可知道庭早已凋敝,祖师之道无以为继?” 张幽兰应道:“龙虎山万千门人,胜我者何止两三,何须要我回去?” 洛时寒冷笑一声,抓着空儿反唇相稽:“倒不像你裴某人于家国无用,于师门无用,终日夸夸其谈,不知所谓。” 裴飞影问道:“君同室操戈,残疾一生,换得鸡口小位,复又背亲远行,流离无亲之地,作无所为之功,可称有用?” 洛姊姊出乎意料地脸色苍白,不置一语。 却听他终把话头转到陈悠然身上。 “集天下之力除一桓温,何难?先师所求者,却是人人守序依礼的太平净土,非杀一独夫所能为。” “何为守序?臣不夺君之美。何为依礼?民不取君所好。是故君当如父,臣民当如子息,不求行事无过,唯不踰矩可矣。谋天下,取蛟龙,两者对这世间的损害是同等的。” 陈悠然气极反笑。“当初把遇溺的我救回水面,正是老山主本人。他可没想过为了保你妈的甚么真龙而把我杀掉。” “这正是弟子胜于师之处。我们相较于恩师的进步,在于学会‘取舍’……假如眼前有一长一短两条道路,路程较短的那条被碎石所阻,谁也会选择移走碎石后行短路,而不是改走远路吧?” “谁会问碎石犯了甚么过错,非得除去不可?排除面前的障碍,仅是为了更快地到达终点。没人能咬定绕远路能抵达终点,但道路越短,行人却能越早看到目的地。若无这份确信目标在望的意志,又怎能全心投入建设天堂的伟业?” 陈悠然难以掩饰吃惊神情。“天堂?” 裴飞影微笑着,把左手食指指向了她。 “复礼之国,天真之国,无恶之国。为着最光明的理想,动用最黑暗的手段。我将这称之为务实。”他柔声说道。“手段越残酷,目的便越是纯洁,只因日月之光,全由黑夜衬托。没有影子,就没有光。” “我唯一能让你满意的德行,就是我能保证,我所作的一切完全是必要的。” “不好。”洛姊姊喊道。“悠然,退开!” 她试着扑倒以将陈悠然推开,但两人间的距离在一瞬间被拉开了,因此她自轮椅上跌落之际,与陈悠然站立处犹隔丈许之远。 “大凶位。”陈悠然察觉到双腿无法动弹之际,裴飞影说道。“定我所在处为中宫,兑泽、巽风、离火,三门起卦。” 空间顷刻被扭曲得不似模样。陈悠然身处卦位中心,已全透不过气来,视线也变得模糊不清。 她似乎听见了洛姊姊的呼喊声,接着是张幽兰。一时间,银光、白虹、甚至片刻后破空的拳劲猛风,纷纷卷进漩涡,相加起来的劲道,想来足以将仅余的半座海鹰楼平地碾灭。 但它们全也来得太晚。 她开始想象顷刻后的死法。 只是在预想中的难看死状化为现实前夕,赤虹已自云中近。 飞萤火巧妙地迅疾刺进地面隐伏阵眼处,短暂破除大凶位施加给陈悠然的行动限制。 不到眨眼时刻,她已往后连翻三个筋斗,总算撤离死地。 她随即望向施出杀著者。 只见飘逝急风顿止于裴飞影身后。白铜雀右掌盖于其顶,眼神森寒犹胜玄冰。 “你不是说没有影子,就没有光吗?”二山主问道。“那么只要出于必要,即便亲手杀掉师弟,也可以被原谅吧?” ☆、第六十二回 弹指间不到,傅轻歌已将陈悠然抛出老远,直直撞在后方高墙上。只是他使了巧劲,陈悠然背心撞墙时并不疼痛,顺着势儿坐倒地上。 她好快爬起身来,见张幽兰赶上把摔落轮椅的洛姊姊扶起,心下暗暗愧疚。 再看最后一刻终于出手相助的郭清馨,已俯低身形,双臂低垂如山猿舒臂,显然也已整装待战。 奇怪的是,她没自她眼里看出平素的昂扬战意。 也是,自白铜雀现身一刻,战局可谓尘埃落定。 “现下我与你同在中宫,你的‘先天起卦’也就对我无用。想快速逃离此地?你知道也是没可能的。论体术,你本来就在我之下。” “至于屡次助你的自轻歌剑下逃得性命的‘梅花易数’,也只能转移‘死亡’这状态吧?而且,前提还是你在施术一刻尚存理智。” 她按于裴飞影头顶的手掌全无颤抖。 “这些雕虫小技,在我的‘镇魂’跟前毫无作用。我只想知道,事前你为何无法预料这一切?” 裴飞影轻轻笑了。“预料甚么?你不惜背叛恩师的理念,只为保存一个无关重要的小女孩?” “不要把恩师说成像你一样的人!”片刻激动过后,陈悠然眼里的白铜雀脸容覆上冰霜。“该被消灭的是你啊。就是因为有你这种人存在,恩师的理想才会被污染,我们才会被逼……” “污染?”裴飞影的笑容渐渐消失了。“他临走前是怎样吩咐傅轻歌的?谁教出了谢青阳?谁教出了我?” “我要问的是,为了掩藏阳光下阴影而想对我痛下杀手的你,到底与我有甚么分别?” 白铜雀那本该坚定不移的眼神,出现了一丝撼动。“你认为杀掉你也是一种污染吗?” “不,那对你而言是一种必要。你只是没有彻底意识到目的背后的黑暗而已。”裴飞影嘴角一翘。“就像你最爱的小师弟一样呢。” 陈悠然不由得瞧向轻歌,只见他握起赤剑,背对着自己,视线一直没从僵持中的两人身上抽离。 却见白铜雀眨了眨眼。 “平时巧舌如簧的你,摇尾乞怜时说的话仍然很有力道呢。”她说道。“但是,正因为我看清了那黑暗,现下才会下定决心将你诛除啊。” 她右手五指间迸发出一阵电流,好比月夜里的炽阳。 忽听一阵蹄声自围墙外传至,来得甚快,宛如雨云中的连番响雷一路自东海逼近。 郭清馨微一迟疑,解除了外观奇异的拳架,警戒着缓缓后退。 同一时间,衣衫被裴飞影提着的虞雅文忽然提剑后刺,动作之快,令陈悠然相信换作自己成为目标,瞬间便当尸横就地。 二山主当然不是陈悠然,足下一纵,灵活避过剑刺。 但也因此错过了镇压裴飞影神魂的机会。 裴飞影乘势自怀中抽出短剑,削向白铜雀胸前。两名练气士中顶尖人物的近身相搏,看起来竟像市井中人街边殴斗。 可决没有一位市井中人,能于剎那间如此流畅地展开攻守。 傅轻歌并非出自市井。山里的孩子未经修行,已先被穷山恶水硬养出敏锐的危机感。 抓紧裴飞影视线后移的一刻,他手中剑似缓实急地掠出光虹。 “续云霞。” 陈悠然见他这一剑姿式完美无瑕,决难避过,可惜虞雅文出剑更快,运气方式更精简,赶在前头与其剑光相接。 铜光赤焰相对,卷起放肆狂风。 剑光底下,陈悠然清晰捕捉到虞雅文一剎间的眼神。 若要评说,唯有我见犹怜四字而已。 她一瞬失神,后领被银线勾着拉到十余丈后,回头一看,只见洛时寒神色复杂。 陈悠然正想开口,但见裴飞影为避轻歌剑虹,迅速撤回攻势,随即一一拆解白铜雀骤雨迅雷般的反击拳脚。 待得白铜雀右手往左掌里一抹,抽出白晃晃的骨刀,裴飞影已拉着虞雅文飞纵到墙头上,两指前伸作起卦状。 “你只知为那女子的孩儿设想,这孩子的心思,又有谁人在意?”陈悠然总觉得他的视线斜射向傅轻歌。“教天下寒士俱欢颜的美梦,十五年前就该退场了。” “别多话。”虞雅文冷淡说道。“我们的合作已到此为止。你要我和你一同落荒而逃吗?” “真爱面子呢。”裴飞影不以为意,放脱了她。“那好吧。陈家小姑娘之事,我不再掺和。只是你要干预,也不是当这负伤之时吧?” 他收回二指,单手急在半空中结印。白铜雀上前不到两步,周围已起大雾。 数道虹光自烟霞中掠过。待得陈悠然眼前一亮,赵王府派出的轻骑队已入庭院。 长安守备队的装备远较江陵守军简陋,抹了油的皮甲底下连锁子甲也没披,腰间所佩也是刀非剑。 北方诸王在桓温的猛烈攻势下资源频临枯歇,由此可见一斑,陈悠然不无忧心地想着。 假如长安城被攻破,这回又得逃去哪儿? 众人却不像她般满是小心思,纷纷聚拢过来,眼望两名士兵将郭清馨扶上一头高壮大马。骑术不比大部份练气士高明的她,显然单是稳着身形就很耗费功夫了。 “我们日后见。” 小郭含糊地低声交代道,随即调转马首。众骑也没理会一干人等,纷纷驰去。 忽听张幽兰喊道:“慢着。” 调头的却不是小郭,而是骑队侧翼中不起眼的一骑。说是一起眼,其实当众人远去,只他独留原地,男子头上斗笠与军中行装的违和感就变得明显起来。 他虽衣着与众兵士无异,腰间却无兵刃,头顶阴影笼罩着了上半边脸。 “没想到你会站在即将败亡的一方。”张幽兰话声平淡。“我以为胜者的权势更能为你的恶行作包庇呢。” 男子笑了。“即将败亡?你没见盟主大人在赵王这边吗?” “别跟我装傻,我们都清楚她没法改变战局。你潜伏于这城中,到底有何目的?莫非……” “日后之事,日后自知。”男子打断他道,紧接着放声大笑。“得见恩人,确是夏某人因缘际会。若能与你交手,更是人生乐事。” “所见略同。”张幽兰冷冷说道。 目送着男子拍马远去,洛姊姊轻轻牵起了张幽兰的手。 “他就是夏戎?”白铜雀问道。“在北方山区灭掉了五个巫术聚落的那个练气士杀手?” “我不知道甚么巫术聚落,只知道他曾为桓温杀人。男的,女的,孩童,老弱,全都落得横死下场。”张幽兰低头盯着双手。“只因我不知其来历,便救活了他。” “看来我们对郭清馨抱持戒心还挺合情理。”白铜雀说道。“换个地方说话吧,这儿很快就不安全了。” 陈悠然没想到,在北伐之战中站在天子一方,与赵王、齐王、河间王组成的三国同盟为敌的二山主,竟是堂而皇之地落榻于城中上等客店。 不过也是,她也不顾忌与守备队对上面了,想必吃准赵王在战场上屈居下风,对重大战略资源会取拉拢而非清剿吧。 只有在岳麓生活过,才会明白三位山主对一统山河的执着,简直就像和司马家有亲似的。眼下为着捍卫真龙主位,更是要把自己这伪龙连同桓家一并铲除。 至于对众山主认为紫烟为君,即可保盛世太平的想法,她不予置评。 司马紫烟是谢山主的知交,二山主则对他毫无感情,因此才会选择与师兄弟为敌,也要保着她吧。 她渐渐湿了眼眶,瞧了瞧微笑着回看着她的轻歌,这才随着二山主进房坐定。 “小虞……她在楼里使出了白前辈的秘剑,难道……”陈悠然问的是二山主,视线却停留在轻歌脸上。“像白前辈般的高洁之士,也牵涉进了这事吗?” “谁知道呢?想是阴山上那群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对她有甚么影响吧。”白铜雀漫不经心地说道。“凌尘,凌尘,说到底也是世间人啊。由爱故生忧,人人原是相同的。” 她转过话头。“别说这个了。你不想知道我们在宛城碰上了甚么吗?” 陈悠然面色转黯。“杀不了桓温,对吧?不然消息早传到这边来了。” “事前可没人能想到。以我们的阵容,杀一个重伤的地仙,几乎毫无悬念,但前题是他确实在。” “他不在宛城大营。在那儿奉命营造他养伤假象的是你父亲,陈枕阁……我却没空理会宁神风和他硬碰起来的结局。” 陈悠然与轻歌同时皱起眉头。 “如果他不在宛城,桓玄自然也不在……莫非他们到了洛阳?” “很有可能。据宛城信使的记忆,天子打算不叫上我就发动总攻。他既要用桓家的兵,就得唤回假装受伤的桓温作指挥。” 陈悠然问道:“总攻?总攻哪儿?” “青阳放出的风声直指临淄,但我敢肯定,他们的目标是这里。”白铜雀的脸在昏暗烛光下摇晃。“我会立即赶到洛阳打探情报。请你们在这儿照顾好自己,别再招惹虞雅文和郭清馨。尤其是你,轻歌,我可没忘了那丫头私下是多么迷恋你。” ☆、第六十三回 经过这段日子的反复揣摩,陈悠然总算摸透了轻歌的行事方式。虽然遗憾的是,这并没助她找出他掩藏已久的秘密。 但既然二山主认为有必要当众提醒轻歌别节外生枝,轻歌这夜定会出外。他的目标,当然是虞雅文。 鬼才信他对小虞没抱男女之情。她瞧他的目光,陈悠然可是亲眼看到,没有人能忍心回绝那样的眼睛的。 幸好自己没听从阴影的话,强行爆发对小虞下杀手,不然到时轻歌的脸色定然难以想象。 眼下只要她赶在轻歌之前找到虞雅文,还有别的解决方式…… 出行前,她与洛姊姊和张幽兰打过招呼。只要这两人始终共同行动,即便桓温杀上门来,也未见得能伤得二人性命。只是轻歌之事,无人能够相助,她也就决意独对这命运。 死亦无悔。 现下正值春夏之交,三更的风最是闷热,街道上仍是黯淡无光,像是将白天和黑夜的缺点集合到了一起。撇开几个街口外上层灯火通明,隐约传出喧闹声的小酒楼,长安城静如壁画。 龙游夜空,如风行草偃。 直至城西城墙边的小山丘进入视线,陈悠然才缓下脚步。女子足下是高门大户的蓝瓷屋檐,眼里凝望的是翠绿群山。 赤红的流星尾巴掠过天际,隐入小山丘。 果然,轻歌也想到了此处是长安城中虞雅文最有可能落脚之地。山头翻越城墙绵延出去,地形上来去自如,给了小虞静观城里变化的空间。 而且她最喜山水,昔日本可安享风光,也曾摒弃功名,抱琴剑入山林为乐。可惜自她决意西行求剑,背上就不曾负琴。 轻歌决不至于为她向自己出手,但魔剑“天御时”与虞雅文秘剑完美配合,非她所能应付。至于裴飞影,大机率已真与她分道扬镳。 既已来晚一步,主动权尽在轻歌手里。 陈悠然暗叹一口气,剎那间掠入山中。 山里却是林木干枯,枝叶阴冷,与长安城天时大异其趣。陈悠然奔行之际,衣袍屡屡与草木相碰,不由得感到一阵厌恶。 蓦地间寒气袭体。 “是‘黑水’吗?” 陈悠然跃至半空,持剑下劈迎上剑意,只觉半边身子给冷得直打寒颤,当下暗运内息,引出两成龙气至四肢百骸。 两成已是她理性所能控制的极限。假如用到五成,她可不确定那潜藏体内的话声会否再占上风。 我用不着它,陈悠然回剑反削向剑意来处时心想,此时此刻,我的意志已经够了。 “无聊。” 虞雅文冰冷声音响起。她如影闪现陈悠然身后,铜剑急划她后颈。 “从后方吗?” 陈悠然往前直扑,左掌飞快后拍,忽地间掌心一阵剧痛,已连同指间零散纸碎被钉进地面。 痛入心肺。 但她决不会轻易放过攻敌机会。甫一摔落地面,她奋起全身劲力,一足正中铜剑刚刚翻转的剑背。 后者被她增强力道的一腿震得微微一颤,她随即抽回剑锋下的手掌,长剑如鞭甩往虞雅文小腹。 虞雅文双指挟起剑身,第三指轻叩剑面,绵薄却无尽的阴冷气息顷刻传进陈悠然身躯,逼得她瞬间撤剑。 却不防对方乘势挥袖将她击飞。 陈悠然身形沉重落地,吐出一大口鲜血,单臂撑起身躯,双眼死死盯着持剑立于原处的女子。 “我原本以为郭清馨发现我猜到了她的小心思,定会前来杀我,也好当作是自己的一场试炼。不敢动用蛟龙全力的你,并不是我的对手。” “被小郭打得昏过去的到底是谁呢?” “你心里明白,以我的阴法对其阳法的压制,加上被‘天御时’增幅威力的十三秘剑,一进楼已足杀掉她。从前的她很强,只是养尊处优多年,怕死了,想必还及不上她那敢于渡船入海的兄长。” “那么,你确是像裴飞影所言般有意容让了。” “我为何要伤她呢?在这座城池里,本该早死的只有你而已。我已让你识得了轻歌,难道能再不出手吗?”虞雅文说道。‘只有你,自以为与轻歌间被命运的红线连结在一起。但本不属于这世界的人,应当享有世上最美好的事物吗?” 陈悠然无可避免地放开了戒备。她的唇已合不起来。 “不属于……这世界?” 虞雅文似已被她的装傻激怒,缓缓点出一根指头。 “书中自有黄金屋,这话初创之时,本是字面上的含义。”她说。“谢青阳向我指引了那穿梭于三千世界缝隙间的背德道路。在阴山,家师也曾发现类近现象的踪迹。你认为一个看不清命数的人,真的能应对轻歌的苦恼吗?” “他的苦恼……”陈悠然极欲知道后面的话。“如果我说,我愿意为他牺牲一切呢?” “那你就得死。”虞雅文说道。“为了免除他的后顾之忧。” 她高举长剑。 这时,陈悠然瞧见傅轻歌匆匆赶至,手里长剑一晃后斜指向外,身形则拦在两人中间。 “雅文。”他迟疑着说道。“我不明白……” “你明白的,你一直也明白。”虞雅文的嗓子蓦地软了下来。“你只是不愿思考。自相识起,只要一件事教你难受,你就爱当它不存在。但不是每件事,也能被你无限期地拖延不理的。” “我没有拖延。”傅轻歌语气不容置疑。“我永远不会对悠然出手,也不会看着你伤她。” 虞雅文盯着他的脸,没有说话。 风吹拂着树木,叶子互碰出沙沙声响。陈悠然细心观察着两人的感情变化,大多时间放在轻歌身上,却一如既往地看不出甚么来。 老山主选他确是对的。他极少流露真宝意图和想法,要是立心完成一件事,没有人可以左右他……她却一直怀疑,他的未婚妻是否例外。 更危险的是,她逐渐看到了他的痛苦。清秀容颜底下,几乎每一道筋脉都在颤抖着,因而合起来反倒难以发现。 她是由他清澈如湖般的眼眸里看出来的。湖水在翻腾,就像沉进湖底已久的巨石正蠢蠢欲动,急欲掀起波浪。 一阵疲倦压倒了她。够了,她不得不承认,不久前浮出水面的阴影不完全是无理的。 或许某些时候,困她于牢笼的枷锁全然来自自身。 “打从骗得他与你假订婚起,你就爱他?”她问道。“谢青阳想必曾答应你,会联同师弟妹向轻歌施压吧?反正那时的他没有甚么爱人,也不曾保卫过甚么。” 虞雅文瞇起眼睛。 “这不是甚么光彩事。我曾把这视为追逐幻梦的代价,但终于醒悟过来,孤身出开延后婚约。”她说道。“但我怎可能逃避最初的梦境呢?或许我和他终是走不到一起,可无论如何,你确实非其良配。” “你,会让他感到痛苦。” “可能是吧。”陈悠然惊讶于自己的冷静。“但相对地,他也得到了按部就班地与你结合无法换取的‘自由’。我会接受他的选择,你能做到吗?” 轻歌满面惊异地回看着她。 然而不待他开口,虞雅文已问道:“那么,在这过程中无法规避的痛苦呢?” 陈悠然摊开双掌。 “痛苦是思考的代价。或许,我还得沉浸在这痛苦中一段好长的时间……但这却是有意义的。就像你自觉应当还他决定权,而远走西域一样,关外风沙滚滚,不也同时比中原爽利透气吗?” 她不再瞧她,眨着眼与轻歌四目对视,紧皱久矣的眉头逐渐地松了。 “是啊,走过这段路,我终于能够光明正大地说出,我实在是喜欢你的。无论你瞒我甚么,也不管你会否回应,这就是我的决定,我的想法,我的生存方式。”陈悠然说道。“从今天起,蛟龙走出江水了。” 周围陷入沉默。陈悠然心愿已了,索性闭起了眼睛。 忽然间,温玉似的身躯将她抱拥入怀。 唯有这次,满载了完全的温度。 “是这样的。”轻歌好低,好低地说道。“这才是我们生在这个世界上,应该走的路。唯独在这道路上,苦楚会带来回报。” 他握起她的手,正面前方。 “我们,终于自由了。” 这一刻起,面对着虞雅文的成了两个人。两颗不再动摇的心,两柄从未断折的剑。 虞雅文倏地笑了。 “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结局呢。”她把铜剑收回背后。“光明的代价无论是甚么也好,都是值得的。就如恩师所言,能让你们尽早地排除万难,合而为一的,就只有自由,你们心中最大的光明。” 轻歌愕然。“雅文……你……” “此行奉命入关与恩师碰面,正好路过此地。若谈真实目的,一是试探裴飞影,二是看看能不能顺手抹除郭清馨。眼下战果,算是不胜不负吧。”小虞答道。“我也是时候上路了。” “但是……你对我……” “让你不再痛苦,就是我爱你的方式……对自小注定走在不同道路上的我们而言,这样我就满足了。” 某一瞬间,她的迷离目光教陈悠然浑忘了嫉妒。 “从务实的眼光来看,我不过是你们漫长人生中的短短一幕而已,你们于我,也是同样吧?” 虞雅文别过了头,不曾目睹轻歌剧烈颤抖过后,终于溢出眼眶的泪水。 “流水把花送到了下游,就该上路了。” ☆、第六十四回 日已将出。 东方浮起一小片白。 “我不明白。”走下山坡时,陈悠然喃喃说道。“我不明白啊。” 轻歌瞧向她,侧起脑袋。“不明白甚么?” “流水和落花到底是甚么意思啊。”她说道。“难道人与人间的相逢,注定是这么短暂的事情吗?” 陈悠然低头望向微光照亮的双手。 “要是如此,我们在这世间相识,共度,意义到底在哪里呢?” 轻歌眨了眨眼。他给陈悠然的印象决不是没有思考能力的莽夫,只是背负之物过份沉重,令他若不回避思考,便会被压垮得无法存活。 如今她也开始明白他的感受了。 “我很少去想活着的意义。老爷爷过世后,我在书院看着那三个人为着我不理解的思想价值争论不休,就决心回避大道之争的循环。” “他们总忙于在实现老爷爷的理想前就把它净化,但是我,从来没打算净化任何人。” 陈悠然静静地看进他的眼眶,像飞雁凝视湖水。 “不然,老爷爷为何要把剑法教给至今连一本经书也不曾读过的我呢?那位于书院中心的铁树,决不是为着让它的无数分枝争出高下而种下的。弄清楚这点,我就不会像谢青阳和裴飞影般否定你的存在。” “弄清楚……甚么?” 傅轻歌伸出手掌,与她五指相触。 “无论成就了甚么,或是将会毁去甚么,生命本身就是有价值的。”他轻声说道,声线如莺清澈。“再合理的理由,也无法教我对你拔剑。由此,我得到了不动干戈的自由,脱离实现理想路上无法逃避之漩涡的自由……” “我们都清楚,这份自由是无法在今日的神洲保存的,就如落花无法滞留于河道中心一样。这时候,且身随流水飘摇远去,游进广阔无边的大海,那是晨曦初起处,光明和希望的依存。” “这,就是虞雅文指引的自由之路。” 陈悠然想了一想,笑意促狭。“她也可能在暗示你快快跟上她的脚步呢。” 轻歌听到这话,眼神一黯。这令她顿生不安。 “我十三岁上就识得她了。”暗夜最后的时光里,男孩回荡于街道上的声线带起股奇异的共鸣。“初上山时,二姊总拉着我谈她,连平素沉默寡言的三姊说起她的可爱弟子,也是收不住的话头。” “那时的我,似乎在试着找寻她与我的共通点。” 陈悠然心下愀紧。“结果呢?” “有很多……但也不足够让我觉得她是特别的。不,该说是她的独特显现在我们触不及的角落,但那已是另一个故事了。”轻歌忽然住了口,眼里带笑。“怎么,你现下倒对她感兴趣起来了?” 她不禁脸颊绯红。“你知道我为甚么要提她的。” “喔?”轻歌的笑意更美了,软语如蜜。“也是,你的心意,我最清楚……” 接下来的话被蓦地进入视线的身影中断了。他停下脚步,惯性地伸臂护在她身前。 但这次,陈悠然上前一步,站到他身边。 她顺着他视线瞧向街口。 碧玉牌坊之下,郭清馨换上新衣,满身金翠明珠,华贵非凡。阳光于玉牌坊上映出白虹,照在她身挂金银上随即晕染开来。她如同沐浴在霞光之中。 这就解释明白了。陈悠然认识的郭清馨确喜华衣车马,可也决没俗到穿金戴银的地步。这身行装,想必就如与那袁净壶气派极是违和的白金马车般,算是“出门在外”的护身符吧。 “赵王出手可真大方。”轻歌的声音前所未有地冰冷。“他早就发现若不牢牢将你与赵王府的命运捆缚为一,就已前路茫茫吧。” 郭清馨回以嘲弄。“难道你认为有我在的此刻,他就谈得上有甚么前途?” “但你终归是他的救命稻草……”轻歌顿了一顿。“也是他嫡孙的母亲。” 陈悠然震惊地望向小郭。只听小郭无奈一笑,问道:“你早就看出来了?” “正因为看出不妥,雅文才会在生死时刻有所容让吧。”轻歌眼眸低垂。“就算她顺从了寻求魔剑的宿命,心底仍然是比你正直得多的好人。” 小郭被他激怒了。“你觉得我为求胜利,反过来利用了她的慈悲?难道全盛时的我不足以胜她吗?” “不是这样的。”轻歌口中的每个字是分隔着吐出来的。“我在说你引诱悠然把你当成倚靠的事。” 他手按剑柄。 “眼看战事失利,赵王府早就与桓氏暗通款曲吧?桓温拖延南军攻势的条件之一,就是交出悠然,但那凭赵王府现存的武力是做不到的。结果,他们就只想到指望你呢。” 当小郭发觉受骗者的视线射来时,她侧过了脸,避开了陈悠然的目光。 她没注意到,那眼神中已不再蕴藏愤怒。 “类似的事,自上路来已不是第一次了。”陈悠然慢慢说道。“假如每个人的道路本就有着各自的规律,一旦彼此相碰,就会遇上不幸,我的存在就像是横着流经每一条道路的小溪吧。所以,人们才会对我怀有我无法理解的敌意……” “但是就算是我这样莫名其妙地来到这里的人,也想要活下去啊。”轻歌的手似在为她拭泪,她却毫不在意。“只是想要活下去,有错吗?” “如果,我们都能鼓起勇气到能容纳我们的地方生活的话!” 小郭眼里闪过她所未曾见过的痛楚,好比烧红的剑在石上烙下长痕。 “小孩子说话真是轻易啊。”她说道。“这世上,只有司马氏的秘术,能让没有生育能力的金刚体怀上子息。世子既向我揭露了‘存在’的另一副面目,对我的恩情就如师门之如弟子般啊。” “现在,你却要我撒手离去,将他这一脉的抱负置之不顾吗?” 对方将生子捧到等同“存在”的地位,无疑令陈悠然感到大不痛快。许多人都会生孩子,但真正尊重孩子如生命的人却绝不多。 郭清馨敏锐地看出了她的隐怒。 “在中原人眼里,我一直是异类吧。然而,这就是生于所谓‘名门’东海郭氏的宿命,远远异于常人道德情感的旁门左径。” 她惨然一笑。“你知道为甚么郭东城没遗传到金刚身吗?” 陈悠然刚摇了半边头,忽地全身一僵。“莫非……” “如你所想。但凡流着郭家的血脉,就算母系平平无奇的私生子女也能继承金刚体。然而,能将这血统广布至各地的,只有出生前经过调整,跳过胎盘成形时‘精气化虚’这一步骤的幸运儿啊。” 她似乎全不怕自家隐私被路过群众听闻。事实上,此处也并未有人行经。不是每个人也敢只身在清晨时份来到深山附近的。 “大哥是初生儿,经受调整合情合理。因此,晚出生两年的我也就肩负了以这武力充当家门里子的义务。既然数百年来皆是如此,我也只能怪自己晚一步出生吧。” “从小到大,岛上没有一个人把我当作郭家人,每句话总是说着你大哥怎么样,你大哥怎么样,就像他除了有着正常人的身体之外,有甚么胜过我似的!” “是的,我早就为自己找好了定位。我没有家庭,也没有枷锁,原本以为将就此渡过不知意义为何的一生,却意外步进了常人的生活。你要我为了一条恶龙舍弃这些吗?” 光线映着她的脸庞,水滴在眼角打着转儿,宛如雪原上结晶的瀑布。 “不要说甚么她是我的同窗之类的废话!我与你们间的相遇,仅仅是命运的安排而已,当中没有甚么是由我的意志推动的。我啊,早已受够为莫名其妙的因缘负责了。” 她拉开拳架,一瞬间,势如银河逆上九重天。 “只有这身躯,从始至终是自由的!” ☆、第六十五回 白铜雀痛恨御营外的结界。那以先师遗留世上之血液划出的红线,全无遗漏地于真龙的栖息地周遭圈起了高墙,在结界内,绝大部份人的气机运转速度都被压缩到了平常的一半。 不受影响的,唯有天子本人。 那又有个屁用?凭紫烟那半吊子本事,连在这乱世安身立命也有所不能。他的皇座是师兄赐予的,但却也是师兄主动设下制衡众练气士的红线,要谢广寒的门人向俗世的统治者屈服。 “腐儒。”白铜雀绕过看守营账时,不由得低声骂道。 桓温老贼远离天子身边后,近卫军的纪律堕落得太快。日之未出,营中兵员或酒醉,或喧闹,手拉起手唱着歌儿,倘遇敌袭,会发生甚么事可想而知。 算了,反正又不是我的兵。而且这样的生活,怎样也比奔赴前线作枯骨,替人换功名要好吧。 一双烂醉兵丁险些撞到她身上,升起了她片刻前压下去的厌恶。她半点不停留地穿过炬火照亮的道路,足下扬起浅浅一阵泥沙,以及比指头更小的石块儿。 她当下俯身,推门入账。 大帐中站满了人。正确而言,该说该列席于出战前之重要会议的大人物们近乎都来齐了,然而众人与帐里最暗处站着的人影间,还隔着好大一段空间。 谢青阳说过为人臣者,不可走近天子三丈之内,因此这空隙等于不存在。 而如今,身披龙袍者背对着她,视线投向阴影中看不出花纹的布幔。放在外头,这般作态确实很蠢,但白铜雀却暗暗欣赏设计者的小心思。 位处这影子里,他能看得见所有人,所有人却看不清他。 此即为东逸神洲共主,大晋皇帝。 “陛下。” 白铜雀意图保留见面不跪的尊严底线。她既非朝中官员,也从没收受过天子一分好处。然而为了助这家伙统一北方,岳麓书院已流下无数鲜血。 “白卿。”天子的话声淡然无味,听不出感情起伏。“事情如何?” “在下没在宛城见到桓大司马,未料遇上的陈侍郎倒是精神甚好。刘司空所属,可是已全为桓氏所吸纳?” 应话者如常并非天子,而是站于左侧重臣前列的虞允则。 余姚虞氏家主素来不晓军事,但原本统领东路军的谢、王两家家主宣布身体不适,驻留于东部前线后,老文臣便自动请缨领私兵上阵助战。毫无疑问,这当中有谢青阳的手笔。 只听老人气忿说道:“圣上从未允可此事,只是那桓温狂妄行事,胡辩事急从权,急须统合北疆部众防卫长安方向,以防三王合兵夹击。” “如今呢?他诈伤不出,也不见有人挺身率领诸军为他挑这烂摊子。前天,竟有人目睹他于南阳露面,却又好快没了影踪,置家国大事于脑后,何以责之?何以讨之!” 容颜俊美如玉,年轻时想必不输嫡孙女雅文的老人气得长髯乱飘。 白铜雀轻往四处里一瞥,果然,天子指挥部中列席人选与她当初南下时已有不同,清一色是师兄判断有意相助反对桓氏之士。 桓温自以为以逸待劳,终是武夫出身,不识庙堂经营,偏生儿子和他一样只会打架,算不上难缠。 当下局面之所以棘手,也只因为老贼本人确实太会打架,强到了她完全没信心在与其的单打独斗中存活的地步。 或许是此间沉重的法术压制,有意无意地削减了她的勇气吧。她拭了拭目,嘴唇甫张,只听一人说道:“桓温,当杀。” 来自背后的清朗声线续道:“战事至此,我军得胜已成大局,豪族诸位家主却或藉辞不进,或暗施手段,使得山河故地陷于叛逆之手,其心可想而知。除一桓温,正好杀鸡儆猴。” 这话确有见地,白铜雀回头去看他面目,不禁暗地惊异。 蓝道袍,白拂尘,雪衣净袜不沾红尘。 武当掌门,玄霄宫宫主灵真。 想不到谢青阳的面子这样大,把这一向不求名利的气派道士请进了军营。 更令人讶异的,却是他身后身穿黄紫贵衣的老道,一向被认为与桓氏亲近的龙虎山代天师张砡。 侄子与陈悠然同行北上,与桓温穷追不舍的恶势力相斗之事,似乎激起了老道心中潜藏的血性。本性上来看,白铜雀觉得他比老对手灵真要好。 在自己不清楚的角落,师兄的谋划一步步完成到位。无论是攻陷长安,还是寻出桓氏诸要人行踪并静待出手时机,看似路上已无重大障碍。 她开始怀疑师兄为完成这一切,所倚靠的情报来源为何。但听天子不发一言,众臣开始窃窃私语,她的视线扫向或识或不识的每一张脸孔。 忽然有人问道:“陈侍郎,就是在江陵城闹出大事来的那位陈悠然的父亲吗?” 说话者不出所料,是海宁陈家那该死一百回的中年秃头顽固。“是的,雍容兄有何指教?” 出身儒家南方一大文脉,却据传尽弃家传玄奇学问,修行外门横练般不成体统功法的中年人目光如电,战力显然远比传闻中为强。“陈枕阁是桓家的人!” “他人在其位,不得不谋其政。雍容兄这话留待陈家女儿真嫁到桓家后再说,还算合适点。” 陈家家主却表现出教她意外的精明。“是吗?说回头,桓温为何会与家传不到五代的陈氏结亲呢?我听说那天湘境无端响起的震声,与你们书院门下的陈家小姑娘关系可是不小……” 这家伙,定然知道了甚么!她盘算着开战后找个机会做掉这厮,百千个借着兵荒马乱掩藏的法子打着转,脸上也没了好颜色。 “镇压潜入湘水那头青蛟的大阵,是我亲自主持,不幸闹出声息惊动各位,不该由悠然担责吧。” “杀鸡焉用牛刀。”陈雍容说道。“道长说各家家主心怀鬼胎,我看还不及我们的山主大人们不靠谱。飞影先生没了影儿,这位则一直忙着自家的事,尚在御前口出大言!” 灵真冷冷说道:“陈大人切勿将贫道牵扯进内。” 白铜雀本要接在他后头开口,没料得众人的话头一下子被牵起来了。天子默许主营中自由发言,言语不禁攻伐私语,先前把人们滞留于沉默中,也就是投身史上少有大事前夕的不安而已。 至于风险,大家都晓得全由天子和谢青阳背上了。 当下有人阴恻恻地说道:“陈兄,陛下要我们来是谈及对桓温的处置,以及单凭本部兵力进攻长安的计划。你眼里只有与岳麓诸君的私怨,想是瞧不见国家大事了。” 一人附和道:“倒不如像谢安、谢石两个老头子般躲到不见影儿!” 笑声比白铜雀想象的要轻。她嘴角轻翘,但听又有人道:“可及不上各位文人雅士满口为国效力,一个卒儿没出,嘴皮子上忠君了事。不见虞老有心有力,家中部曲全带了来投身大事?” 这回的笑声要大点。 “有些大人物,领的是朝廷俸禄,钱全花在自家事上。还得逢见了人,就吹嘘自己家徒四壁,满身只带着两三破旧经典。别人一翻,可不见书页里尽夹着金叶子!” 几个文官打扮的男子合起嗓子来反驳:“就有一片金叶,也庆幸能为北复河山双手奉上!” “原来北复山河,靠的还是抛书本,可真长见识了。” 白铜雀暗皱眉头。清流中如谢、王等人是不会直接参与行动的,但有能力帮忙的也不至于只剩下一干争闹不休的烦人家伙。略有点地位的像陈雍容,此时已不开口,但也坐视着谢青阳最喜得见的混乱情形出现。 师兄曾向她指出,朝会闹得越乱,会中人物关系、出身利益越是乱成一团,声音响的越能出头。一群羊决不出该走向哪方,只可听从牧羊人发号施令了。 她没打算发号令,只注意听着言语。天子显然心意相同,径凝望布幔,再不曾对群臣之见作反应。 情况颇不寻常。 她瞧向营账末处,与一双泛着翡翠绿色泽的瞳孔对上。 将军身穿一件白布衣,无甲,盘腿坐地,带着总似嘲弄着世间一切的微笑。他像同样年岁时的飞影,现为陷阵营副统,南阳裴氏次子,名澄。 他始终没说半句话,与她对上眼后,笑容稍稍收敛了,白腻脸颊浮动绯粉。半晌,他回复微笑,手指悄悄往帐外一指。 金甲拖刀直入,一瞬间中断了乱状。 一双双惊愕的目光下,当朝大将军兼御许带刀面圣、天子好友谢青阳的生死之交、长安宁氏家主献上满带血污的头颅,引得众人视线齐聚一处。 “王坦之!”有人喊道。“陛下不是吩咐你别动手吗?竟然在这关键时刻挑衅王家家主,宁央你是何居心?” 宁央面色淡然。“本将只知为天子诛除叛逆。这人潜藏江陵多年,早已投向桓氏,情报险误得东路军陷进河间王圈套,不杀,如何行事?如何行大事?” 众皆惊怖,但看着那颗头颅瞪大着眼睛,不知下一刻就该瞧向何处。 忽听天子问道:“卿不怕朕怪你持首入账,吓得诸君惶然?” 宁央刀锋似的目光先掠过两名道人,再是虞允则,停顿在白铜雀身上。只听他说道:“恕臣直言,臣与人头可怖?还是桓温可怖?小事即惊上颜色,安可与之谋大业!” 天子拍掌大笑。“此言极是!” 他转过身来,竟然在顷刻间显出平素只见于谢青阳身上的气概风度,还没来得及让白铜雀心生感慨,就问:“此人既死,赵王再不知长安方圆十里之事?” “那逆臣从发觉不妙到重新布好眼线,至少得花上三天。” “三天已够。”真正让白铜雀如见师兄在前的却是这句话。“无须待谢卿回营,明早朕将领军赴长安。” 他摊开手掌,又合上。 “且让这天下见证,朕既坐得这皇位,朕的都城,朕取足矣。” ☆、第六十六回 白虹贯日。 气彻九霄。 陈悠然根本无法想象,世上竟有人能以拳架激发出堪比剑仙一剑的气势。至少,以她认知中的体术决计无法做到。 就算这亦是小郭模仿某种剑意而使出的手段,只要实用,就足够可怕。 她顺着对方激起的破空巨风飘扬往后。 “不走运的是,我与你一样是缝合怪啊。” 女子翻袖,百千小纸鹤逆风飞出,半空里炸出无止境的气浪。待郭清馨反应过来,她已跃上蓝玉铺设的屋檐,抽出背后木剑。 “轻歌!” 郭清馨抬首,只见傅轻歌持剑高空下击,宛如红鸟长开乌黑双翅扑落,意图判生死于旦夕。 盟主不得已合掌挟起剑刃。 霎时之间,那堪称不为刀兵所伤的完美双手被震出无数裂痕,一路从掌缘延伸至衣袖被卷起界线的肘部。 陈悠然惊讶地发现,金刚体魄并非如传闻般牢不可破。同样地,那泛露铁石光采的手也不见得无坚不摧,至少,它们没能在飞萤火剑身上留下一丝瑕疵。 下一刻,她瞧着鲜血自轻歌嘴边倾流而下。 她猛一咬牙,开始时的犹豫之心抛开得一干二净。 是的,敌手虽曾是她向往的同窗,而且怀着身孕,但仍然是东逸神洲屈指可数的危险人物。而轻歌……谁也没法说,与岳麓三位山主之一缠斗良久后,他犹在全盛状态。 假若再有容让,他就可能会死。 “都已经到了这个时候……谁能容许这种事啊!” 陈悠然动用五成蛟龙气运,气机运转速度提升至平素三倍以上,一瞬间,整条街道上的事物纷纷看得分明。世界彷佛忽然缓慢起来,就像那正自不远处漫不经心地走近的脚步声。 是寻常的路人吗?还是…… 不,不必理会了。只要在那之前,速战速决! 陈悠然足部弓成半月形,瞬间迸发双腿上积存劲力,身形如箭弹射直赴郭清馨。 同一时间,轻歌脸色惨白地夺回长剑,猝不及防地被一拳轰胸,无奈挥拳架开,随即被卷入对方最是拿手的肉搏战中。 郭清馨足下踏着细碎步子,没给轻歌甩开距离的机会,长剑因此施展不开。剑客于长街上进退如电,却掩盖不了局势被对方主导的劣势。 自身在半空的陈悠然看来,轻歌想必是判断面对无限再生的金刚身,若不一剑斩首,只会给小郭可乘之机吧。 但她可不觉得轻歌对小郭有半分杀意。 他之所为,仅是为我吸引小郭的注意。 随着半空卷起漩涡状的尘土,郭清馨候在腰间不曾使劲的拳头已然蓄劲完毕。她想是算定要真正击败轻歌,像金刚缠丝手等花巧手段全不管用,唯有以力制胜。 就像这一腿! 小郭会意过来,侧首探视一刻,陈悠然足背已中其左侧太阳穴。踢击裹挟着飞扑而来的强大动能,以及龙气赋予的瞬间爆发力,几乎将小郭一整个头颅踢飞。 然而当她反应到对方身形竟未遭撼动,脚踝已被小郭一手抓住,拉向自身同时,缠丝五指直取小腹气海。 然后陈悠然才回想起,仅仅数天之前,她还远远没资格和这些人同场较量。更别说当日在书院时,这批人与包括自己在内的一般门人,从来就不曾受到同等的对待。 眼前要伤害自己的人是特别的,和轻歌或小虞一样。即使打开了“门”,十数年间累积的差距,也没可能在不到半个月里补上。 “所以人才需要同行者啊。”生死关头,她低声说道。“一个能在意识到眼前险阻难以跨越之时,为自己指引光明道路的人。” 两名剑客心意相同。 两柄长剑交剪夹击。 血溅间,郭清馨一条手臂断落。 瞬即急扬的气压将连手两人震飞出一段路。待陈悠然挣扎着撑起身形,正道盟主单臂在前,侧身对敌,一张脸因负伤和动用真气过猛而渗出汗珠,被淡漠的阳光映成碎花。 迷人乱目。 直至小郭下意识地一耸断臂侧肩头,眉头一皱,陈悠然方自如梦初醒,猛然似遭电殛,好不容易才强忍着没流下泪来。 “我本以为能踢断她的颈骨的,至少能拖着她好一段时间……”她嗓音沙哑。“断手好快就会再生。你有信心抓着这一阵子拿下她吗?” “决无可能。”轻歌答得干脆。“她天生就是打持久战的材料,韧力、气机、意志,尽皆居于世间前列。” 他面容蓦地僵硬。 “但以一敌二,再拖下去她还是必败……那么她为何要来?” 陈悠然猛地醒觉,大白天里冒出满背冷汗,转头就往回路上飞奔。 “是客店!她……” “此时才意识到已经太晚了!” 紧接着,流星飞坠,堪堪自陈悠然身侧擦过,撞击力直接封断了她左半身经脉的运转。 白光中伸出的手扯起她的衣领,带着她滑地而行,堕进身姿猛冲撞穿地表而成的深坑。 碎石沙土倾头扑面,陈悠然外露皮肉尽损,手足更是多处骨折。 郭清馨却不以为意。视线跨越奔腾沙石流,陈悠然注意到同窗面不改色,一如当日在比武场上屡战屡败于谢山主,心里假如浮现苦楚,也被挥拳时的激情与铸铁般的面容隐没过去了。 昔日早已懂得朝向可能的顶点前进,不懈向更强者挥拳的她,终究也会有这深陷地底的一天吗? 陈悠然不自觉伸出手去。 “就算是初见时,耀目得教人不敢亲近的你……” 也不免,沦落得被俗人的情感埋藏本心吗? 忽然间,地面被一股凌厉力道强行翻面,原先不住往地底深入的她们被甩往空中。 深坑翻转时激起乱石冲天,如同被练气士拳劲正面猛轰的柴火堆,炸散时扬起的尘灰遮盖了整个街区。 却盖不住一袭紫衣南来。 小郭喉间响起一记阴沉怒吼,竟致放脱了陈悠然,挥拳便往急逝逼近的紫衣身上砸去,猛不防被陈悠然张口咬着新长出来的左掌,只得先甩腕撇开碍事女子。 却不知陈悠然自恃身负动用龙气后的微弱再生能力,不怕被她震断满口银牙,死死封着小郭一臂攻势。直至猛听耳边风声急响,脑袋被小郭回敬重重一记肘击,才没法子张开了口。 为防潜在的进击可能,傅轻歌御剑破开风尘赶至,一手抱起陈悠然,另一手作剑急劈,再度将郭清馨左手卸下。 冷不防被对方掏心腿疾击前胸,眼看着悠然身躯自臂弯中滑落,同时撞穿背后高墙,上半身埋进颓垣败瓦之下。 “客店。”他微弱地呼喊道。“别管我,她的目标是你……” 这却无碍陈悠然艰难攀上木剑,御剑至他身边。 她半身依旧不听使唤,一手为轻歌拨开头面碎石,再看他胸口中腿伤处,三条肋骨从中折断,其中两条观其形状,已斜斜刺进肺部。 她再也禁不住满眶热泪。“咱们一起回去。这点小伤,只须请幽兰花些时间……” “我想,他大概已不在客店中了。”轻歌打断她说道,好快紧握着她的手。“你得找到他们,然后三个人一起来找我。人……并不是单凭自己就能存活的生物,你看看那边。” 陈悠然依言望向身后相斗处,只见来袭的紫衣男子摊开手掌,牢牢控制住了小郭只差寸许,即可将其脖颈打断的拳头。 双方步法迅如雷霆,就在这凌乱地面上展开攻守,腿脚上劲力强横,着着均足致命。 但对比铁青着脸的小郭,那紫衣男子始终面带笑意。显然地,他目下所占优势在小郭长出新手后就当荡然无存,而陈悠然很清楚他并未具备嫡妹的坚实体魄。 那股笑意与胜败无关,只是因为这个男子仍在这晨光下呼吸着,他的欢笑就不会消失。 因为东海郭家的大少爷曾说过,只要世间依旧残酷,他就决不容许自己放弃生存的欢愉。 那也算是在狂流中保存自我的方式吧?就算为着对抗压逼着自己的事物,不得不手足相残,这个人的生存之道也永不会磨灭。 “东城兄!”陈悠然喊道。“你是甚么时候……” 话声被小郭急起一腿所中断。为避这直刺小腹的毒辣踢击,郭东城不得不放脱手中拳头,随即被逼与妹妹拳劲硬拼。 但听噼啪响声不绝,火花溅射弹跳,拳掌相对,仓卒出掌的紫衣男子竟是不落下风。 郭清馨借此一击,逸后数步。她的声线变得低沉。 “你……果然找到了仙岛吗?” 郭东城不答,只瞧向陈悠然,一双明亮大眼泛着与连日天色格格不入的神采。 “按你情人的话去办吧。”他抽出腰后缠有布带的黝黑长刀。“我会照料他的。一个人的力量再怎么够用,也没法替代和伙伴在一起的快乐吧?” ☆、第六十七回 客房中已没有人。 洛姊姊和张幽兰所养的两头猫,早在出发前交予天工坊门人照料。也就是说,两人并没有在敌方接近客店时提早察觉的手段。 而当对方成功逼近完成包围网,以洛姊姊的腿…… 陈悠然猛地晃了晃脑袋。 不要乱想,她提醒自己,客店内外既无血迹,更看不出曾有人相斗。都怪来时残留北方巷口的小撮银丝教她疑心,但那很可能是洛姊姊自行截断,作侦察用的。 也不对。两个大活人,怎么可能没闹出半点声息就消声匿迹? 她张目四顾,不觉有异,却不敢自剑上跃下。此刻她伤势未愈,功力使不出平时一半,精气神被逼得全体现在一双电光似的双眸处。 至少论眼力,她还算有点自信。 一息间,她被木桌上的半盏茶吸引了视线。 “没喝完就出门了吗?”她皱起眉头。“但是……这颤动……” 她屏息静气,凝视着水面浮动碧波如风起湖上的小茶盏,直至好不容易透过窗缝射进室内的淡泊阳光忽然被吞没。 满室皆暗,茶水表面往她翻倒过来。 不,翻倒过来的,是她? 陈悠然猛然睁开双目,伸手急往桌边抓去,但足踝处扯力来得更快一步,转瞬间将她拉跌。 她下意识亮出五指,试图刺进地面定着身形,却不防全身骨折未愈,这一用劲非但无功,反倒换来又一轮攻心剧痛。 不得已,她任由自己被扯进地底。 地面上长年为阴沉色彩所独美的风景,被拉成一道灰茫茫的线,令她连再度伸出手去,挣扎求生的勇气也短暂地失去了。 待她反应过来,死命想要挣扎,泥潭似的水浆已将她掩没。 宛如冷雨冰凉。 随即她陷入昏迷。猛一睁开双眸,四野无光,殿阁百物的外壳在昏暗中是一连串苍白的线,使她还以为自己双目已然受创,半晌才意会得,在这不见天日的黑暗当中,是骊珠替她开了眼。 假如传说无误,龙的眼睛看不到颜色。 传说,对了,就是这个词。许多过去被认为是虚妄谣传的事物,在这段日子里证明了它们确实存在。轻歌曾说,传说事物的存在依赖于它们的神秘性,但陈悠然不认为这能作为岳麓山主们向门人隐藏所知的理由。 “所谓的学习,不就是为了知道更多吗?无论是关于这个世界的,或是自身之事……” 她摇了摇头,眼神缓缓扫过似是宫阁陈设的高台枕笫。此间想必是城中某位贵人的产业,但长安城中豪富数不胜数,单凭这点,辨不出她的所在地。 一闪灵光掠过脑海,教她莫名战栗。 她本用不着借着辨认所在地来判断形势。适才把她扯进软化后的地表,透过扼杀土壤内含空气致使其昏睡的手法,极须对气机的精细掌控。而在地行术上具备如此造诣者,生平她只识得一人。 此时,门户被一手推开。院子里灰白色的光芒映入房中,她颤抖着,看着她此生中的梦魇闲步入房,脸上挂着得意的微笑。  这即使在桓玄流露本性之时,也是并不多见的。桓家少主最令人心寒者非是其残暴心狠,而是骨子里超乎常人的冷漠。前者几乎完全属于后者的副产物。 每当他露出真切笑容,那就代表他确已深信自己稳操胜卷。 她可不愿去试这是真是假。”你把洛姊姊她们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如你所见,她们逃掉了,大概是一察觉到情形不对就跑去与你们会合了吧,真可怜呢。”桓玄坐到门边,交代得干脆。”反正我的目标不是她们。以那洛时寒似冷静实躁动的性子,是没法在短时间内找上门的。” 他的说法令她毛骨悚然。她尝试后缩,却被满身伤员推迟了动作,未及远离这贼,对方已骤然近身,姿式维持盘坐,以玄奇术法跨越半座房子来到她身前。 奇怪的是当她背贴墙壁,退无可退,桓玄却没再贴近,一双眼睛像镶进暗淡背景里的星。某一瞬间,她确信某种类近于怜悯的感情自那双目中掠过了。 她干笑着,摊开双臂,任凭对方不带感情的注视刺痛着脸庞。 “你真不打算给我咬舌的时间吗?”她问道。”反正我大概是死不掉的。可你为甚么不许我试试呢?” “如非必要,我不想卸掉没有反抗之力的人的下颚。”桓玄重拾了日常裹着甜蜜毒药的唇舌。”正如我纵使决意直接与你双修,也决不是在你像死鱼般躺着的时候。” “你只是怕我的朋友们半途赶上打断进程,会让你受重伤吧。”陈悠然回忆起双修法对周遭环境极尽苛刻的要求。”只是我不明白,你是从何时起转变主意的?” “我的心思从来没变。父亲盼望你我间能生下继承龙气的婚生子,以为家族的未来铺路,但眼下情势已容不得他顾虑长远了。”桓玄见她面色有异,嘴角轻翘着。”当中原由,你自然清楚。” 陈悠然挤出微笑。”我倒真好奇朝廷处理掉桓温后,你是不是打算单凭我的骊珠逆转大势。若真是如此,你怕是疯得可以。” “父亲决不会败给任何人。” 首次,桓氏少主敛起了长年如画皮般浮动变幻的虚伪神情。 “十一年前,他已是地仙之身。当整座荆州的练气士为篡夺龙气疲于奔命,父亲将自己深锁于静室内,从而平息自己借助骊珠提升境界的心思。他自行练出的修为可谓货真价实,当今世上,再无活人能与他一争短长。” “你以为谢青阳要杀死一个人,会有规有矩地与他单打独斗吗?只须岳麓三大山主连手,你的靠山一推即倒。可别告诉我赵王那无胆小人能保得下你。” 桓玄大笑。 “悠然啊悠然,下回你若想探人口风,自己也得放聪明点。赵王算个甚么玩意,今得天幸,残存至这乱世之末,已足自喜,安谈为我后盾?更何况即使换作我在他的位置,也守不住这座城池。” 他笑声渐止。 “战线既已推进至黄河北方,长安城注定守不住,更何况紫烟已攻取洛阳作为西进据点,保证了战略位置和补给线。数天之内,城池就会被攻破。谢青阳的走狗们会冲进城中,在金雀宫上升起紫烟的旗帜,高喊重夺古都的荣耀,同时抢掠民居,劫夺财宝,杀人放火不在话下。” “然后,他们就会抹杀掉你,好教他们的傀儡天子稳坐江山一万年。谁会为你感到不忍难过呢?庙堂中人要的只是结果而已,只有在攻击政敌的时候,才会对过程吹毛求疵,好像这些饱读诗书的大圣人们真重视过自己以外的生灵似的。” “可惜的是,你想来没法子亲眼目睹这群伪君子的丑恶面目了。在别处,父亲或许难以应付源源不绝的高手围攻,但此间是我们早早选定的决战之地,第三次北伐的终点站。假如上天眷佑,岳麓的传承在这城中就断绝了。” 桓玄嘿的一笑,转向门外。 “这就叫作你方唱罢我登场吧。只是为着这登场一天,等上二十年之久,真是值得吗?谢欢颜?” 目光低垂的陈悠然眨了眨眼睛,茫然神色穿透了大敌跟前,好不容易架设起来的冷厉外壳。 “为甚么?”她喃喃问道。”为甚么提起我母亲的名字?” 她的视线由地面的坑纹缓慢移向门外。两道影子落在院里,被不知何时下起来的细碎雨点打得模糊。 母亲止步门边,瞧向她的目光不比打量桓玄时多出半分温情。 “悠然不清楚当年的事。”她冷冷地斜盯着桓玄。”她也用不着清楚。你的计划全然建立在桓温战力一如往昔的前提上,但像白凌尘般的人物,纵使战败,也没可能未伤对手分毫便飘然远去。” “桓温若死,你又身在长安,怀湘十万大军犹如散沙,谢青阳朝夕即可拿下。眼看桓家中也无他人可当大位,位居十姓前列的大豪阀转眼就将败亡。你随口画下的大饼,对我没有甚么意义。” 桓玄轻笑着。”你后悔了?” 母亲凝视着陈悠然死灰般白的脸,低声说道:”我只恨我不是纯阴之身,就算得到骊珠,也无法企及父亲巅峰时的实力。与你合作,仅仅是为了给三个篡夺者一些苦头吃吃而已。” “要说让我后悔的事,也不过是你们根本没本事教那三人吃苦头罢了。你们……不会真的以为我会让家中重宝嫁入即将破落的门庭吧?” 陈悠然花了好一段时间,才反应过来,眼看着桓玄的面色已变了。 “你们自以为在和我之间的赌局中占据上风,反应迟钝得要命,会被谢青阳算计得一步步陷入劣势也不意外呢。两世而起的暴发户总是欠缺大局观,不晓得收集情报的重要。到底是谁告诉你们,不是极阴之身就没法容纳骊珠的?”母亲点出一指。”假设我把悠然体内的蛟龙吃掉,你也无可奈何吧?” ☆、第六十八回 长安城外赵王行宫。 白铜雀放任左掌中滑出小白蛇潜行草野,一步步接近迹近废弃的宫殿。而她本人则隐身山丘的另一侧,只须心神一聚,即可得闻白蛇所见所知。 一如佛家天眼天耳通。 先师座下三名弟子当中,她修练的《黄庭》道法数目最多,对术法作出的改动也远胜于师兄弟。以阴山上那些老怪物的话说,她几乎生下来就是钻研“术”的人,哪怕在“道”的探寻上有所不足,也半点用不着自惭形秽。 “但假如没有确切的目的,手段到底有何作用?”她瞧着掌心漩涡图案。“害得我就算想要反驳他,也抛不出甚么高明的理论来啊。” 如果我能不使手段就把他打服…… 白铜雀幽幽叹了一口气。 “这天只怕很遥远吧。” 电光闪掠脑海,感知到白蛇经已接近包围线,她深吸一口气,睁开眼睛,心神与白蛇分裂出的小型□□连结为一。 “他们都准备好了吗?”天子的声音道。 无人回应。白铜雀御使白蛇血红色的双目往上注视,试图在这漫天的灰暗里看清司马紫烟的表情。 紫烟身形并不很高,容貌在司马一族中算是拔尖儿,此刻负手而立,也不缺为人君者的气度。 但制约他的是性情和才能,而前者又更为致命。自从在书院旁听期间与谢青阳相识,紫烟从未试着否认师兄在各层面上与自己相比的全面优越。登基为帝后,他将身无官职的至友称为国师,给予岳麓及岳麓之理想无上荣宠。 老皇帝该后悔留下这个小儿子。他所认知到的能力差距货真价实,毫无反驳余地,但也决不应因此放任谢青阳积累起胜于他本人的威权。 虽然在这事开始前,连白铜雀也相信书院对朝廷的强大影响力,对实现先师的理想是有益的。但一旦改变心思,师兄的威势也就扼杀了她作出反抗的余地。 阴云沉郁,眼看大雨将降,更有助草丛中的小白蛇隐藏行踪。天子的面色也如这天气般冰冷寡欢,静待着该有的回话,直至世界毁灭。 终于,一阵脚步声伴随着话声响起。 “准备好了。”师兄清朗声音响起,如金石相碰。“要让这些大人物们负起或有性命之危的重大风险,确实废了我一番唇舌。” “幸好这些烦人功夫,在我们的计划成功后便将成为过去 。”他向天子伸出的手臂倒影落在草丛上。“前提是,你确实能完成天子的职责。” 听起来好不客气,但白铜雀清楚两人间的相处方式。师兄认为君臣之分是稳定的基石,但若无法在这之上确立书院对皇权的主导权,扶龙大业也不过是另一场风波的开端而已。 天子沉默良久,后问道:“朕与历代天子相比,孰高孰低?” “若论圣明贤能,陛下仅居中流。”谢青阳回应道。“若论才华心性,更远不如已故去的先帝或成都王。天下万民虽然禀性自私自利,但对领航天下的君主,心里大多有共识,陛下永远无法成为他们心目中合格的君王。” 天子未就此作反驳。“既是如此,为何卿家却诛成都王而取我?他本是天下归心的贤君,大可助你实现理想。外人都说你把我视作傀儡,然而朕与你交心多年,深知这决非实情。” 紫烟抬起眼眸。“为了友情?” “为着陛下能知人善用。”谢青阳说道。“自古明君,皆为无情无义之人,然若这一黑暗面为人所知,将令天下人失去礼敬之心。为君者,第一步得学会掩饰。” “而陛下无须掩饰。惊才绝艳者事事亲力亲为,一旦不慎让面子破损,里子也不得保存。陛下却并不牵涉进里子作的事,只要我辈仍然藏身暗里为你筹谋,即可保朝廷体统辉煌灿烂。” 师兄单掌翻覆。 “好比今日之事。桓温生死如何,俱不伤皇家门面,‘礼’即可随着皇室尊严日盛,远及神洲全局。先师所求礼治之国,不外乎彻底听命于核心权威的秩序,如此,再无人会因着数名野心家破坏礼法,挑起战事而失去至亲。” “因此杀戮即和平。”天子低声说道。“这就是令师弟口中的天堂吗?” 师兄躬身作揖。白铜雀担心被师兄发现,不敢让白蛇抬眼凝视师兄脸容。 然而其实也没这必要,谢青阳坚持扭曲过后的先师理想太长时间了,十多年来,他那隐藏于俊雅外表下的坚毅神情始终不改,对权宜应变的顽固坚持时常教人震惊。 她没可能劝服他不杀悠然。这时候,她多么希望天子软下心肠,请求好友勿伤无辜性命,但随即想到紫烟有机会压根不晓得悠然的存在。 况且眼下情况,也容不得天子再为别事烦恼。“我如你建议般在群臣跟前表现了威信,但要赢得十姓家主的尊重,绝非如此容易。” “所以你必须在此发号施令。”谢青阳温言劝道。“让这座天下明白到,即使是一位陆地神仙拦在真龙路前,真龙将奋起锐牙,将之撕为碎片。” 他指向不远处行宫。“虽然,是乘着这地仙反应未及之时。” 白铜雀连日来的猜测得到证实,心头炽热如遭火灸。 桓温果然与赵王暗中勾结。这老狐狸自然清楚北伐胜局已定,天子决没可能坐视他攻陷长安,挟一统山河之威势篡夺主位,故而三番四次意把战事延长。东路前线每日死伤近千,为的不过是满足桓氏一家的雄图野心。 只是紫烟啊,纵然筹备良久,但你真的有向一位地仙宣战的勇气和魄力吗? 就如当初以弱冠之龄,奋起向杀师大仇徐真鹤拔剑的师兄一样…… 她观望着天子袍袖微颤,显难自决。但时机不会等人,纵然谢青阳本领再高,也没法一直逃过行宫中桓温的感知。天子必须从速决策。 一线光透开乌云。白蛇悄然退进阴影,见证大晋天子抬起一手,额边冒出汗珠点点。 何以自安? 唯东南西北,四道浑厚得可称为气运的真力冉冉上升,惊动风云。 日落处,一名豪客佩刀大步而来,笑意无畏,目光桀傲,颈绣游走青龙。 与之相对的日出之地,中年秀士闲庭信步,淡紫发带配上青黛衣衫,堪配绝美容颜。 北方,有男子白衣蓝衫,佩剑南下,剑上寒气不输关外冰雪,却是江南面目,眉藏山水,大气磅礴。 而险些自白蛇身上踩踏而过之人,则长着副抛进建康名士群中就认不出来的脸孔,远不如一身气度出彩。其人宽袍大袖,笑容温煦,足下显已极尽收敛的热力却已把野草烧得焦黑。 白铜雀忽然不想再在此多待了,既感难受,也深深对这四人生出敬佩之情。 即便实力冠绝一方,可面对像桓温般的对手,终究不可能没感受到一点重压。 她不明白,本可锦衣玉食渡过一生的四人,之所以赌上性命,仅是为了成就岳麓的夙愿吗? 这时,只见谢青阳郑重一揖到地。 “谢、王俱是天下名门,今愿为此天下冒生死之危,晚生不胜感激。当今天子重恩义,好仁德,决不忘今日诸君义举,得与天地同辉。” 换在平时,白铜雀相信别人不论,那佩刀豪客定会出言示威。然则诸君均知此事重大,再轻狂的人也被肩头巨石压得透不过气来,没有人开口,更没有人回礼。 所为无非稳步上前形成合围。 白铜雀瞧见天子张开了口,颇欲听听其有何发言,但事态已发展到她不得不收回白蛇的地步。她让姆指迅速往掌心里一抹,然后在背后剑锋寒光下高举双手。 “你啊,真想为了谢青阳伤及亲姐姐的性命吗?竟然把剑指向脊髓,是打算不给我半点再生的机会吗?” 无声现身她后方之人没有说话。 “罢了,我知道你颇有点为徒弟出气的心思。只是连雅文也放下了,你这当老师的却还是看不透吗?”她笑意里带着嘲讽。“凌尘?” 对方微一迟疑,终于收剑入鞘。白铜雀也不还击,转过身来,摊开双手不作抵抗姿态。可她的双瞳却闪着锐光。 “回答呢?凌尘?如果你只是懂得学剑的话,就不该投身到成年人的权力游戏里吧?”她说道。“他不值得你这样做的。 白凌尘目光迷离。与徒儿虞雅文山水画般的气象不同,她总让人想起雪岭高峰,却又不具备小女孩自我保护似的后天冷漠。 阴山出生的人,天然就隔绝于人群。她总是在学,可惜人心远不如剑易懂。 “我比雅文强的,只有使剑而已。”白凌尘话声平淡。“纵然痛苦,但她找到了自由。而我既无信念,更没有值得不懈追求之物,为了成为人类,唯一的道路是借用他人的理想。” 白铜雀哼了一声。“你甚至不理解谢青阳想做甚么。他……” “想要牺牲无辜的人。”师兄自后打断了她的话。“想要将个人的目标,凌驾于先师及此世所有人的意愿之上。” “然而,自私的自由同样是自由,就像凌尘有自由追求自己并不了解的事物般。判断不同自由间优先度的标准,只有完成目标的能力差异。即便如此,师妹你认为陈悠然值得享有这份自由吗?” ☆、第六十九回 剎那间,陈悠然气息爆发如激流行遍全身。 她还没能从眼前剧变中反应过来,只知母亲一旦认真起来,绝对比手段已为众人所知的桓玄更为致命。 自小到大,她不曾从任何人口中听闻母亲的出身、来历,以至功法特点缺陷。但她记得,二山主曾在听得“谢欢颜”三字时面露异色。 那时,她竟错把白铜雀的戒心错解为厌恶。 不,厌恶之心肯定还是有的吧,面对这样一个打算把自己女儿吃掉的女人……陈悠然不认为自己失去骊珠后仍能安然无恙,否则谢青阳只须起出珠子,用不着为杀她而与同门闹得大起干戈。 她感到一阵恶寒,赶在母亲甩手向桓玄拍出闪光一刻纵跃而起,撞穿房顶逃出殿堂。百忙间张目环顾,方知身在堂皇宫殿,玉宇琼楼被灰暗天色映得了无生气,似抽干了水份的海棉。 陈悠然奋起往南奔行。 因着瞬间动用多至七成的蛟龙气运,她的脊椎为一层湿透的阴冷所覆盖,教她说不出的难受。然而这总比再次与那阴影对谈要好…… 她步伐未停,双眸下意识地瞧向地面,瞬间被映在庭院里的影子吓得全身僵硬。 影子长出了她的面目。 下一刻,它将她从宫阁上扯下。 殿堂屋宇转瞬飞掠而逝,挤进肺部的是沉重的空气,令她回想起往日乘飞剑急坠落地时的压逼感。不同的是,这回再没有轻歌握起她的手,为她调顺气息。 直至比剑仙粗糙,却更宽厚的手掌将她拉回屋檐之上。她回过头来,瞧见了父亲一如以往漫不经心的微笑。 零陵陈氏家主,陈枕阁。 在北方享负盛名的男子绝不像一个中年人。随着年岁渐长,他脸容逐渐瘦削,体格却仍如青年时壮健。陈氏家主并不长于家学符道,一生专精拳剑,曾与武当掌门三度交手不落下风。 但让陈悠然对其始终敬爱不减的,是这名男子远胜于妻子的气度和品格。 她时常觉得,与言语间隐约提起不凡家世的母亲相较,陈枕阁才该是生在高门贵户,而非陈氏这等地方小家族之人。他的一言一行极尽宽和典雅,而且从不食言。 泪水不由得自她眼眶涌出。“父亲……果然,你是在我这一边的。” “假如我晚上片刻到来,恐怕你永远不会知道。” 陈枕阁拉起她的手,平稳而迅速地遁风奔行。扑面风势疾急,打在脸上却不难受。 “这全是为父的错。我太执着于尽可能地收集情报,无论如何要把害死刘司空的老狐狸送进地狱……没想到谢青阳部署既快且狠,到我反应过来,已不得不从速前来营救。” 父亲笑了笑。 “幸好傅轻歌没有令我失望。我一直在暗里观察着他会如何抉择,结果他决意遵从内心,长剑为你而动。那时我便明白,只要你所流露出对自由的热情犹在,他对你的向往就不会消减。你们会得到幸福的。” “前提是眼下能平安无事呢。”陈悠然侧过了脸。“母亲她……” “打算吞掉你体内的骊珠,毫无疑问。我当初花了不知多少功夫才瞒过了她,却不知谁人多口,引得她追寻当日蛟龙去向。世上怎么会有把权势看得比孩子更重要的母亲呢?就算是始终只把你当成相爱的副产品的她,也……” 陈枕阁心情甚坏,出言不慎,意会一刻便即满怀歉意地回看陈悠然,但见后者已彻底侧过脸庞。 男子随即转移话题。“你知不知道金雀宫的位置?” 陈悠然茫然点头。 “很好。现下为应对城外逐渐成形的包围网,长安守备队已尽出开始部署,其中大多数人不知内情,即便碰上面也不会为难你。你沿着转角处的小路一直跑,在金塔下等我回来。” 她问道:“你要去哪儿?” “回去。”父亲无奈一笑。“无论你母亲是胜是败,我也没可能放着她不理。我估计桓玄精明,定不会与她多作纠缠,到时我还得把追击者拦在半路上。你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 凭父亲的实力,闹翻的两人中任一确也伤不了他。但陈悠然想起母亲在院中现身时,地上清晰投着两道身影。而她向桓玄出手时,影子并没有跟进去。 “慢着。”她喊住父亲,却不知如何形容她连面目也没瞧见的神秘人。事实上,那真的是人吗?“母亲她……” “另有后手,我知道的。”父亲仍是微笑着。“迷雾山中一战,山中那老妖怪违逆天道,将神器借给了欢颜,她才能以一敌二。至于目前跟着她的东西,相比要弱上不少,我应付得来的。” 话虽如此,但陈悠然留意到父亲不时抬头望天,眼光中不见了笑意。 “好了,你快走吧。你爹十多年间南征北讨,连重伤也不曾负过,小小妖邪决不在我眼内。倒是那桓玄,哼哼!他父亲尚且自身难保,此子犹欲犯我女儿,有机会倒可取他人头,替你免除后患。” “那么,就劳烦爹为女儿玷污双手了。”感应得风势天色渐渐不对,陈悠然再不多言。“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 陈悠然甚至不敢回望父亲撇下背影,只知急驰独走,身形如燕飘零城中街巷。大小雨点时起时停,街道上兵伍鱼贯行走,途人或遁进民居,或匆匆前行。 纵使一丝开战的预兆还没冒头,这座数朝古城仍如早早排练好般整装待发。每个人都嗅到了烽烟的气味。 她完全搞不懂为着扶持紫烟,而不惜牺牲她或这座城市到底有甚么意义。至少,轻歌会告诉她老爷爷绝不会为着虚无飘渺的所谓大义,而放任活生生的人命殒落在火海中。 或许一个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天子,值得用许多旁人的性命来换。 不,在那些大人物眼中,到底有甚么是不值得用旁人的命来换的? 怒火使她身披雨幕沸腾,推迟了她的脚步,直到她在与父亲相约等候之地碰上出乎意料的脸孔。 “宁神风!” 雨点打得匪首深紫长袍色泽变沉。她显已在此甚久,以至于身后看起来像剑童的少年人已安躺在金色屋梁上呼呼大睡,全不觉风雨临头。 “别大声喊出我的名号啊。要是来杀你的人中有个灵真牛鼻子,本该指向你的刀剑就应瞄我来了。真是的,当初谁能想到抓起老和尚身子挡刀的菜鸟会成长到这个地步啊。” “也不是第一回了吧?”少年开口,双目却仍闭着。“傅轻歌的事也是。你到底有没有打算当个称职的山贼啊。” “还轮不到你这小鬼头教我得心狠手辣。”宁神风反驳说道。“别管这家伙了。悠然啊,你既然跑到这边来,想必已见过你父亲了吧?放心,你爹既选在这时候现身,一切早已计算清楚,你和你的小伙伴一个也不会有事。” 陈悠然讶异自己第一刻的反应,竟然是探讨小郭到底能否算在小伙伴的范围内。假如南军攻破长安,郭清馨势必与赵王家族同生死,可没有人能在这当口抽出精力为她筹谋。 唯有赌轻歌伤势稍愈后并未逗留,而是已在寻她路上。“你们能替我到城北一趟吗?” 宁神风面色有异。“你怎么知道天工坊那女孩逃到了那儿?枕阁连这些细节也顾虑到了吗?罢了,也不是不可以,但要我让你独留在此……” “勿忘了你打从一开始就欠我。”陈悠然催促道。“你总得对我父亲的女儿怀有丁点儿愧疚之情吧。” “我愧疚的是晚了几年出生,没能让你作我的女儿。”风雨中的回话教她意料不及。“但你说得对,不像谢欢颜那杀千刀的,我会满足你的一切要求。要不,只唤小虎子去……” “我可不能走远,还等着桓玄追赶过来呢。”少年说着,忽然弹起身来。“慢着,那可不是……” 陈悠然顺着他视线瞧去,但见一名刀客拖着半截城中巡骑身躯,血水中一步步走来,金甲与白袍上均已蒙上污尘,却无碍双目神光湛露,气势可撼云龙。 “不是吧。”宁神风似乎有点惊奇,眼眸里的杀机却盖过了诧异。“这回该你当先头部队?你是来杀这小孩儿,还是杀我?” 刀客闻声,停步。 “本将相信青阳的判断。”他语调低沉。“碰见你,是意外……也是上天赐我良机,为家族洗刷污名。” 刀客瞬间抽刀如迅雷飞掠。 “上天可真公道啊,请得一位奉命杀害无辜女童的大英雄来制裁我!”宁神风放声大笑,长笛斜指来敌。“小虎子,得等上一会儿啦。” 少年无奈起身,拉开拳架。“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是啊。”宁神风喃喃说道。“差不多也是时候砍掉我这混账大哥的舌头,提醒他别再装作比我优越多少啊。” 她向陈悠然一打眼色,陈悠然会意,自往北方奔去。 转瞬,当朝大将军宁央腾空挥刀,如金黄大鸟急袭自家门庭。 被刀虹破开的疾风,顷刻聚会至蓝玉笛前端。秘法“风怒”前置完成的一瞬间,宁家女彻底抛开覆面多年的笑意伪装。 “你听见了吗?别以为自己真的与我有甚么分别啊!” ☆、第七十回 离北城大道只差数步。 沿街惊呼尖叫声四起,想是南军即将攻城的消息已传遍城里。大家都明白这么一座孤城是守不住的吧,就算另外两王率军来援,城池也不见得能支撑至援军逐退攻城部队的时候吧。 这一刻,陈悠然与城中民众的绝望感是相通的。 但守备骑队仍在奔赴前线,马蹄重重击散水洼,溅起小腿高的浪花。一路上,不时见装备相比南军贫弱得可怜的长矛兵们关好城中门户,驻守各路口整装以待。 一名士兵立正期间身子抖个不停,铁盔上红缨掉落,被奔到身边的校尉一巴掌招呼,拉扯着赶赴城墙。过程中没带一句废话,一丝犹豫。 与我们这些还没习惯这世间规则的练气士相比,坚韧太多了。 眼下形势危急,她却没法停止想起裴飞影短暂亮相时留下的话语。雨水自她脸颊长流,一路滑进衣领。 “一个人真的可以毫无理由地就被杀掉吗?” 城池陷落,万民号哭之时,她和这些说不出名字的人们会成为诸将夸夸其谈的战功吧。没有人会记得我的故事,我的梦想,千万星光熄灭,只为映衬篡夺神器的紫薇星光采亮丽。 没可能甘心吧。 “不能让你们也沦为这牺牲啊。纵使只有我……” 她的前足踏入大道。 一瞬间,她投影于青石地阶上的身影被无限拉长。影子抬起头来,凝视着她,露出狰狞笑意。 下意识地,她拔剑指向对方。 “勿要拦我的路!”她嘶叫道。“你要害死我和洛姊姊他们吗?” 黑影蓦然收起了笑容,悲哀地瞧着道路尽头。“再向前进,轻歌会死的。” “你在胡绉些甚么?” “陈悠然,看清楚我,也看清楚我为你遮挡的未来到底是个甚么样子。”影子低声诵道。“然后回头,与轻歌会合后便离开长安。你心里明白,这是最好的法子。” “我之所以明白,是因为你说出口了。”陈悠然持剑的手微微颤抖。“但我没有,更不会选择如此。我要救走每一个人,为了让我活着而蒙受痛苦的人,只要我能够拯救她们,只有我!” “或许吧。”黑影不复初次占据她心神时的煽动性,侧身让开道路。“那就让你亲眼目睹选择的后果。” 幻象瞬间消散。她刚回到道上,后背便为一道巨力镇压,连同整个身躯陷入地面。幸得手中木剑奋力削劈,借力挣脱控制,俯着前身奔出一段路后站定,回过头来,金黄符文灼得长空焦黑,雨幕中高温弥漫。 蒸气短暂地阻挡了她的视线。还没待她挥袖破开水雾,一道身影如流星急至,一手将她木剑夺下,另一手则快而阴狠地劈中她侧颈处,瞬间断开了她周身气机的运转流程。 陈悠然顷刻跪倒,张口猛地吐出一口血。头还没抬起,又一道草书般的华丽笔迹成形空中,径直印到她前胸上,剎那间有如烈火焚身,却因着气机被锁,连一声尖叫也没法出口。 她睁着的眼睛迷离且茫然,视线模糊,只见母亲步步走近,衣衫未见沾湿,艳美脸容不见半分感情。 一道身影自母亲背后走出,来到她视线正前方。此人身形中等,黑布披身,头顶着连有覆面厚纱的尖顶帽,没露出些许面目。 骤雨眨眼间冷下来。陈悠然忽地全身剧震,挣扎着想要站起,四肢却全被“雨师囚龙符”紧缚着难以稍动。眼看着莫可名状的可怖身影止步不再行近,她心神略一放松,即被母亲近身卸掉下颚。 “说不出话来了吗?”母亲弯下身形,看进她爆发着无尽惊恐的双瞳。“唯独无力反抗恐惧之时,人方会垂首听命我后悔这些年间没带给你足够的恐惧……但这也不见得全是坏事,假如你不作反抗便嫁进桓家,我的计划就没法成事。” “桓家目前业已自身难保,而岳麓三秀也将被与世家联合的天子视为眼中钉。新时代到来后,谁同时具备超凡修为和薄弱的家族势力,适合成为天下文教的新领航人?” 她的话声宛如玉片相碰。 “当然,我决不会像你般轻易暴露掌有骊珠的秘密。但当我真正能将这气运化为己物,即便这一百年间已逝的诸位地仙重返人世,也再没可能对我的理念妄加判断。” “我的目标即将成就,我的野心也将变得高洁。可叹的是你,我的女儿,徒然得到了你不懂得运用的力量。” 比起剧痛,更令陈悠然难受的是无法开口的郁闷。苍蓝焰火自她瞳中燃起,牵动了她体内某种本该为咒术所封印的气息。本已被推开的门被暂时封上了,但门内气势汹涌激突,只候大门重开,便要闹起惊涛骇浪。 母亲自然不会静等着这发生。“你啊,自小就不懂得妥协。就算判断一直隐忍下去,也不会有甚么用处,可不总是会遇到被逼着埋头沙堆,得保朝夕平静于风雨的时候吗?” “算了,早晚你也得学会。”她悄然伸出画符食指。“你会在我体内继续存活的。” 她似乎仍有临别的话要说,却被赤红闪光一瞬中断。傅轻歌御剑飞至,剑锋直刺如飞凤张翼,霎时间将身周雨点尽数震飞。气场之内,只余陈悠然及谢欢颜的一双手。 然而当这双手虚按到悠然面门,剑客不得不搁置一举断去敌方两臂的计划。 他甚至不敢于近处落地,覆面人影早已如风飘近,意图将其后路封锁,逼得轻歌止足数丈外,原本强盛莫敌的一剑穿刺也没了后续。 轻歌向陈悠然瞧了一眼。 “虽然形式上有所改变,但这的确是太阴丹书道律中的手法。”他说道。“要不是二姊多番暗示,我也没能注意到,你的法术源自于《黄庭》道藏。” 长剑尖光灼人。“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谢欢颜先是冷冷一盯光虹毕露的飞萤火,随即颠狂般大笑不休。 陈悠然惊讶地瞧着母亲脸上笑意渐渐转为愤怒,一种比起她的激愤更为沉重而深藏的情绪。 “连对神魂溃散前收进门下的最后一名弟子,他还是没打算透露更多。”她轻轻笑着。“这不正是今日死局的起因吗?每个人接触到的,也只是谢广寒的一小部份,从而衍生出了截然不同的见解。” 倏地间,她的瞳孔睁大至极限,青筋血丝于眼白处忽隐忽现,蕴含着无穷的,即将于瞬间爆发的强大能量。 她挥动着双臂,以加强论述的力度,表现简直与当日只施一张符,假装拦截剑仙下山的冷漠妇人判若两人。 “是的!所谓谢广寒的理想,不过就是以一己的愿望强行加诸到每个人身上的傲慢而已!谁需要他来评断?谁需要他来荫庇?即便是极恶得不为这世道所容之人,只要具备存活下去的力量,他们的渴望就是被认同的!” “然而,他却否定了我对权势的渴求,擅自把我的自由划为低等。为了重新表明对我所行之事的认同,我的愿望必须以岳麓为后盾实现。”她斜目凝视着轻歌。“身为他徒儿的你,也是我的障碍啊。” 水珠自轻歌鬓边滴落,不知是汗是雨。对峙双方心神贯注,时刻留神着对方的破绽—— 直到龙啸声初起瞬息,“龙吞瀑”势急起险将谢欢颜头颅吞没。 轻歌从难以言喻的震撼中反应过来,目光急射,却没见悠然手持木剑。 木剑犹在道上。前一剎暴起者,并非剑势。 陈悠然上身已幻化龙形。 首先映进剑客眼帘的,是亮丽如碧玉的蓝色鳞甲,源源不绝地自悠然仅存身躯上延展往外,人身被视为脆弱易损的皮肉,就此以不朽之姿现身于暴雨。 几乎同一时间,千钧一发间被覆面身影扯出龙首攻击范围的妇人便挥手作法,万千雨点如箭穿刺向蛟龙身躯。 然则龙首獠牙周边流苏般的触须只一晃动,半数雨箭便即散飞四野,无意间阻断了剑客奔前察看的道路。 另半数松针似锋锐的雨点破开风势,直取覆面人影,直接把重重布料下包裹的半身轰碎。 傅轻歌惊骇地看着本该血肉遍地的惨烈现场没见半分狼狈。雨水急速趋近一无所有的披风底下,散碎着打进覆面布下空洞洞的半副面孔里。 雨妖。 他终于明白,谢欢颜是怎样自二姊和宁神风的围攻下支撑过来的了。 但展露全力的蛟龙本体,神通更在它之上吗? 剑客奔到悠然原本站立的位置,但见漫天水气瞬间被空中高温扑散,为他留出雨帘重现前贴近蛟龙身边的空隙。 龙首澄蓝瞳孔往后打量着他,似乎仍保有些身为人类时的理智情感。 可那顷刻后就为兽性所取替。游龙长吟腾空,满身鳞甲凌虐长安大地,雨水、房舍、长街尽皆于骤起冲击中破落不剩。未待谢欢颜抬手画出新符,龙首早已彻底撞散雨妖,无视当头黑影,撞上那曾是她母亲的妇人身影。 一路俯冲至长安西城门。 ☆、第七十一回 张幽兰感觉从未如此刻般糟糕。 通往城中各处的道路已经被封死了。曾被来时的两人视作赵王府守备的骑队,现下看来显然是桓玄安插城里的伏兵,以防与赵王一家的交易泡汤。 相比察觉被包围时方匆匆出逃的自己二人,对手显然谨慎得多。但在某种层面上看来,桓家却是肆意妄为,几乎全未想及后果。 龙虎山天师继承人望向守备府窗外云海。其下低浅空中,蛟龙已成形腾飞翻倾,近在咫尺的古城长街瞬间破碎成灰。 不知为何,他只为她感到惋惜。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那东西会弄成现下这样子?” 他回过头来,时寒脸上全没了笑容。她甚少不对他笑,但瞧见此间情形,没有人能笑得出来。 “骊珠失控反噬本体后,会将悠然扯进无意识状态,只是形态上的变化却超乎我最坏的打算。此地不可再留。” “那么她呢?”时寒一瞥外头。“你打算不管她吗?” 张幽兰晓得当此关头,自己的应答至为关键。“神洲这两千年来,并不是没有出现过类近的事。悠然不会有事......人体所能动用的妖丹能量是有限的,大概两柱香后,她就会变回原状。” “你是按从前天师府剿灭妖人的经验来看的?” 洛时寒眼里闪烁着甚少能在一个断腿女子身上目击的烈焰。她与别的女子确实是不一样的,纵然她本人不以为意,他爱着的她时刻表现出与疏冷外表不符的激情来。 只有激情,而非冷静能够成就传奇。 可张幽兰没想要她成为传奇。火树银花艳则艳矣,注定没法子长久,在这个变化太快的世界,无法教人记住的事物是没有意义的。 “轻歌在她身边,就算她变回人形,也没有人能伤害她。” “极有可能潜藏城中的桓温,以及或许已攻进城内的谢青阳,客观意义上也已不能算是人。悠然面对的威胁太多,身边每多一分助力,她活下来的机会就多一分。”时寒回话里渐渐失却耐心。“这机会正逐渐下降。我说,我们现下就去寻她。\" “请恕我无法认同。” 天工坊主以一种他极不愿面对的目光凝视着他。 “我没打算逼你为我的朋友冒险。”她慢慢说道。“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先离开这是非之地,事后总有见面之时。要不你想回龙虎山也成,反正我也能找到你。” “但是,不要把我看成会被一群小贼和杂卒危及性命的废物。这一路上,我们是怎样走来的?江陵窄巷之内,宛城万军之中,几经艰苦危难我也走过来了。”她勉强笑了笑。“我在找到生于这世间的意义之前,是不会死的。” “对此我很清楚。”张幽兰说道。“我只是怕你已经找到了。” 他与洛时寒微一呆滞的目光对视。 “在江陵时,你曾跟我说夺回坊主之位没令你感到太多的欢愉。你出手清除叛逆,仅是因为认同令尊向你灌输的‘唯洛氏可继位’的观念而已。但透过这意志得益的先人们已化作腐骨,你本人却没得到与牺牲相应的回报。” “没有能与之相应的回报。”洛时寒低头瞧着双腿。 “是的,我只是害怕,你把悠然的安危绑定成了你行动的回报。”张幽兰静静说道。“而依我看来,你不排除为她而死。” 时寒霍地抬头。 “如果她出了甚么事,这一路以来的心血付出就全白费了!我的一生会沦为桓玄茶余饭后的笑话,你我的家门也将遭到清算。甚么也不会得到,甚么也必将失去。你真的愿意接受这样的结局吗?” “我不愿意。但我现在问的是你,洛时寒这个人,到底是否真心把方才提到的,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 医者强逼自己双目射出足以看透人心的电光,自女子脸庞上冷冷扫射。 “抑或是,你仅是觉得应当为她献上生命?因为自小以来的教育劝导你为朋友全心付出?为了贯彻本心,或是满足成为正义一方的渴望?那渴望却又是从何而来的?” 蛟龙吟啸距此渐远,风雨声却是不绝于耳。空荡荡的守备所内寂静无声,就连地上鲜血也止了流动。 但张幽兰毫不在意。他劈断这些人的脖子,任由血液自救人的指间迸发是有原因的。 龙虎山天师府张家的意志不外乎是维持万物的原状而已,但自弃道习医时起,他的目标极其清晰。为着建设一个更美好的世界,他出自本心地付出所有。 但唯独已不只一次被舍弃的她,轮不到他用作付出。 他等候着她的回答。忽听时寒长叹一声:“你非要把我的心剖开吗?” “若非寻根究底,待大病起时将慢矣。”张幽兰尽可能维持平淡。 “甚好。”时寒无奈一笑。“如果我在此判定,当日听闻悠然遇害时第一时间生出的救人意志,完全出于我的本意呢?” “那么我就和你一同留下。”他说道,无视对方霎时露出的惊喜笑意。“既然这心意出自你本人,假如你离开了,即使目标成功也失去了意义。为防止你为她而死,我会共你留到最后。” 洛时寒喜上眉梢。 “我早就猜到啦。无缘无故地说这样奇怪的话……这,算是告白吗?” 张幽兰脸上一红,终于藏不住眼内惊喜忧惧皆有的复杂心思。洛时寒滑着双轮到他身前,没说话,只是轻轻捧起了他的手,眼波如秋水柔抚脸颊,拂去红霞上的晶莹泪点。 她从没笑得这般美过。雪霜怀抱中的花蕾盛开,期盼着日光的暖意。 “只等这雨云尽散。”张幽兰忍着哭腔开口,随即强颜欢笑。“我就带你到龙虎山去。家里或许有法子治好你的腿,无论如何,要人一辈子为你推轮椅也太过份了。” 出外的路平静得出奇。街巷外,刀戈甲马奔腾不断,吶喊、叫嚣、悲号、怒啸,竟不较巅峰时的龙吟声轻描淡写半分。长安城内外合奏一曲,曲名地狱。 张幽兰走上街道后,即往北门注视。 再往北去,海阔天高。 他原本想说服她一个人走的。 但时势没再给他思虑各种可能性的余裕。时寒推着轮椅出门不到弹指时刻,一枚巨石自城墙外投掷进来,彻底毁掉了北城守备所。 到他飞奔着带时寒赶到巷口,长安守备队已作出反应。数十骑堵在路口上,配备质量远较寻常巡骑为首精良的黑铁甲和长钢刀,为首者虽衣兵甲,却在女子的盛年,眉眼渗着熟透的艳丽。 “不是赵王家的人。”时寒指出。“冲着我们来的。” “是呢。”张幽兰抽出自一名兵士腰间顺来的长剑。“若说堂堂花间派掌门李明照当上了巡骑队长,只怕没人会信吧。” 口中如此说道,他手中长剑却向后刺出。 “阳雷,镇鸢!” 剑虹与电光同闪,白袍与黑影齐飞。待依附于剑身钢质上的雷流在雨幕中广布开去,蒸散小半条街道的水气,夏戎自雾景中露面,斗笠被劈穿后的头顶铺着一整片灼红色的皮肤。 长蛇般的刀痕以他的前额作起点,一直延伸至嘴边,几乎将男子远较常人宽阔的鼻翼割成两半。 “你之所以被称为练气士杀手,不是因为你真有强胜于世间大部份高手的实力,而是因为有效逃过天然感知的高明遁术……但只要事前把肉眼极难察觉的微弱雷流分散雨中,就能早一步感应到你的动向。换言之,只须这雨不止,我一个人也能杀掉你。” 小天师高举长剑。“这次,没有一丝慈悲!” “你啊,这次是认真的吗?” 张幽兰赫然回首,洛时寒已拖着双轮贴至他背后,银线瞬间封断了李明照及巡骑部队的进攻路线。 但威胁不来自那儿。斜后方一处屋顶上,桓玄横刀安坐,半边脸颊染上鲜血,不碍高手气势不动已凌人。 身后两袭妖魅黑衣白妆持木剑,想必是修行花间魔道成就半鬼身的霉气玩意,桓家称为十艳。 洛时寒全神待敌。 “被咬掉了半片脸吗?”她嘲讽道。“你的脑袋可真硬啊。有了前车之鉴,这回我会砍脖子的。” “被咬?也能算是吧。人真的不能胡乱养狗啊,保着那厮二十年,待得被咬才发现抱了头白眼狼,可不是追悔莫及吗?”桓家少主斜目盯着她。“你也和小天师一般顽固不化,非要拦我的路吗?” “别多废话了。”时寒说道。“既然攻城战已然开幕,桓温犹未现身与你会合,你的失败早就注定了吧?那么拦着你称霸天下的,反倒是你那从来不晓得剎停你的野心,也没心思助你成功的父亲吧?” 桓玄脸上掠过一阵奇特的悲凉。 “你想说,将家族新生的伟大理想托付到我身上,为我指引道路的父亲犯下的罪过,要比你们这些老是不愿去死的障碍物更大吗?可真是教人遗憾啊。” “我也感到很遗憾。”洛时寒回答道。“从来没听过一个人的道路得靠旁人来指引的呢。” ☆、第七十二回 陈雍容的心情前所未有地大好。 风雨已如龙席卷长安城。至于这到底是那头狂妄幼蛟现世时激起的天象,还是不知进退的谢家旁支独女所作手脚,无人在意。 登上城墙一刻,他眼中所见唯有意图除去世间一切枷锁,不惜将视线内万物碾碎殆尽的蛟龙身姿。 那确是足以君临天下的强横力量,落在一个心性尚未成熟的小女孩手里,浪费了。 陈氏虽是十姓中公认最弱一脉,他身为一家之主,所知要远远比白铜雀那自负女子想象中多。陈郡谢安对他推心置腹,谢青阳更视他为一介武夫,放心把他引进天子的决策圈子,那可是连岳麓另两位山主也无缘得享的待遇。 前提是以这一身武力,为谢氏的计划作先驱。 也仅是在自己羽翼丰满之前…… 他转过头盯向前足刚踏上城头,后足便与双手收回钢索同步跟上的少年将领。 “就算谢欢颜把这数朝古城弄得一团糟,陛下还是会留下她的性命吧。假如他下了杀心,定当命你出手……” “若是如此,我也没可能向旁人提及吧。”裴澄双眸中散发的光茫仍旧让他不舒服。在钢针外裹上棉布,不代表针刺不伤人。“还请陈大人谅解呢。” 陈雍容对此回答并不意外。为免与谢青阳公开冲突,天子若要保下谢欢颜也当秘密进行。 至于他,谢青阳没给他任何指示,但一旦被得知他不曾把握诛灭妇人的机会,陈氏决计再无打入权力中枢的可能。 环顾模糊不清的雾海,一道道淡漠身影驻足城头。与城下金刀铁马的攻城战相比,为屠龙而来的练气士部队行事顺利得多,一路未遇困阻。 赵王、谢欢颜,甚至桓温及目前肆凶霸道于城西的龙裔巨物,在谢青阳一手建立的朝廷道统当前宛如婴儿。按照岳麓理想建立的新体系,远较往昔的封建王朝凝聚而集中,犹如数百年前的大秦。 新世界的天子,是神非人。 只是这股无坚不摧的力量,绝非由皇室所驾御,而是完全握在谢青阳手里。 假如情报无误,这文才武功无不冠于当代的文脉宗主,已入地仙。 陈雍容不由得往脚底奔趋往返的小小人影瞧了一眼。 半座天下为之震动的风波,仅仅因着一个人的算计而起。 所以我必须永远站在这高处,无论代价! “我会保着谢欢颜。”他对微露异色的陷阵营副统说道。“如果你对陛下尚有一点忠诚,就请随我来。” 裴澄眨了眨眼。“得赶在谢青阳赶到前吗?要是碰上飞影,你打算如何?” “一战即可。” 陈家家主握起双拳,护于前胸,当先开路,脚步快逾奔马,如雷鞭施虐于城墙不宽不窄的道路。他早已全神防备身后小子暗袭,然而自信必胜,无畏无惧。 下一刻,他眼看着双拳被城墙下急起的流光削断。 血如箭冒。 然后一名赤衫剑客御剑飞至,左手倒持木剑,眸如寒星飞闪。 “你方才说要保谁?” 陈雍容双目圆瞪,没及说出话来,便见对方无锋剑身斜指。 “算了,我没时间听。” 削下人头的一剑,甚至快得他没来得及换一口气。 啪哒。 裴澄骇然止步。一剎过后,双目竟闪灼狂喜。 “这才是你的真本事吗?剑意和招式在生死战中根本派不上用场,唯有你那自小山居锻炼出的过人反应和判断,足以硬破这光头笨蛋的横练功夫。”他话声里带着颤抖的惊喜。“只是堂堂十姓家主,竟然连压箱底的‘三阴’也没能用出来……” “使拳头的没了拳头。”傅轻歌落足城头,双剑在手,神完气足。他举剑朝往裴澄。“使刀的当如何?” 裴澄几乎不假思索地把佩刀掷落地面。 “我是二山主的好朋友啊,怎么会如何呢?此行应好友之命,有话相送。”他瞥了瞥如烟围困着古城的白影们。“看见这些看热闹的浑人了吗?这些家伙平时威风赫赫,这一亲眼目睹蛟龙大展神威,立时被吓成一根根木头。” “但当中还是有些有胆识的,时刻只盯着出手良机。我会想办法拖着他们,而你的任务,则是别让陈悠然在此之前受到损伤。”他打量着傅轻歌。“你近不了她的身?” 傅轻歌迟疑着点了点头。 “她并未伤我,似乎仍存留着一丝理智……但现下还不是时候介入她们间的战斗。谢欢颜不断往悠然的鳞甲表面施封印符,虽破不开坚甲上附带的法防灵性,却阻断了我欺近身去的路线。” “谢欢颜的符是用不完的。雨妖好快就会重塑形体,助她击穿蛟龙鳞甲。”裴澄拾回佩刀。“你得马上赶回去,抢先把雨妖干掉,再看看悠然能否在那臭婆娘身上咬出些伤势来。你……下得了手斩杀她吧?” 剑客毫不犹豫地点头,转身翻下城墙,两足甫在剑上踏稳,裴澄便叫住了他。 “铜雀很担心你们。宁可冒着被我通风报讯的风险,也要请我向你们传话。但是你啊,早就在大事面前失掉了主意吧。明明刚才我所说的话,你自己也能想出来。”将领轻咬着唇。“不要负了她这一路走来的心机啊。为了让陈悠然存活下来,赌上自己的性命吧。” 傅轻歌初时有点诧异,随即脸露微笑。 “这才是用不着多提的话吧?” 飞剑西去,虹光横渡云雾里。 陷阵营副统略略张开了嘴,藏不住满目笑意。 “果然如铜雀所言是个傻子呢。竟想着为了别人,教自己的性命受到哪怕一点点的威胁……可惜的是,英雄的时代已在谢青阳的谋划下步进了寒冬。你们这一趟旅程,到底会得到甚么?” 会得到甚么? 很早以前,傅轻歌已然抛却了数算明面上得失成败的习惯。既然一个有幸蒙圣人魂灵荫庇,在经受暴力前便已接纳文教的村落,进往外界的路也可能在不到半个时辰间被永远隔绝,世间没有甚么得失能称得上是恒久的。 但寻求渴望之物的心,他不会放弃。 御剑至城西,预期中登上城墙的练气士们已被蛟龙一记扫尾扫荡而空。然则按照老爷爷昔日所述,一旦以全貌现世便当一发不可收拾的威势,并没见踪影。 恰恰相反,龙身的动作明显变慢,满体鳞片也在谢欢颜连番轰击下碎落不少。暂时失去防御的肉身纵然坚硬,终究不具龙鳞对世间大多数术法的抗性。只须妇人随手画就的其中一张符成功打进她的伤口,即可自内而外封死她的行动。 胜负决于旦夕。 傅轻歌瞄准一掌独持三大本命符,抗衡龙形凶横撕击的白袍美妇。 此刻瞧见被龙首粗暴逼退近小半个城池路途,满脸血污尘土的妇人挣扎求存之状的人,决不会想到她正是这一连串风波的罪魁祸首。然而他认知中的她,更令人怜悯。 那些好年月即将逝去时,他曾问老爷爷道:“为甚么不叫我去找你女儿?” 他预期的是怎么样的答案呢?当时老爷爷呆住了,显然压根儿就没想过这事。 谢欢颜出生时,或许也曾受到父母的期望,然而眼下这个前任天下第一人的女儿,在老人眼中,可能就只剩下生命本身的价值罢了。 “所以你才会如此轻视生命吧,十多年来,一直把悠然当作工具使用。你上辈子到底干了甚么好事,当得了她的母亲?” 傅轻歌瞥向啸声逐渐衰弱,前冲势道也远不如初成形时的她。纵在龙形,她的目光依然清澈,虽然已渐带着病态的苍白。 “悠然,你一直在与骊珠的力量作斗争吧。无论是为免伤及我,抑或是想要减少被牵连进来的无关人等,你始终没有屈服于沦为工具的命运。某程度上也被引导为工具的我,在你身上找到了希望……是的,这世上,唯独你是真正自由的。” “所以,不要放弃啊!” 持剑者全力握剑,风压凝聚到剑锋前方,犹如三叶草般往外放射。一刻间,周围凡有可能被雨妖利用为重塑形体媒介的水气,尽数被卷进飞萤火聚拢的漩涡。 在这暗合黄庭道法中象征“生命之轮”的漩涡中心,希望的花火迸散而出,加持到斜月形的三道剑芒之上。 “燕归来!” 火焰莲花光芒覆盖水雨街道。 作为应对蛟龙最后手的雨妖如剑客所料,飞快于谢欢颜身前成形。神魂并不存在于日光之下的它,绝非寻常攻击所能除灭干净,幸好他尚有另外一柄剑。 “御剑术,竖。”他轻声道。“就劳烦你助我处理掉你旧主人遗愿意欲除去的物事了。” 为护体而平空生就的水帘从中断开两截,裂缝将雨妖大半侧身子卷入,留下似被猛兽咬噬过的下半截躯壳。 其御主即便有意施法将其神魂召回,身当龙噬剑虹两大阻力,亦已力有不逮。 蛟龙体力消耗殆尽,横陈西城墙边上一刻,龙首已将谢欢颜撞得崁入城门。 同一时间,傅轻歌眼看着龙瞳光焰熄暗。 ☆、第七十三回 傅轻歌飞奔上前,老人昔日对龙化者特性巨细无遗的描述一时尽数浮现,咬着牙一挥长剑,削落龙身上成人身体大小的连片皮肉。 按照常理,蛟龙体魄决不至于如此刻形同纸糊。悠然一直以理性压制骊珠无差别杀伤的冲动,并没有动用出龙化的十成威力,加上眼下满身遭受重创,皮肉上受损不说,连体力和神魂也折损不少,差不多也是时候脱去外壳,恢复凡人之身了。 顺着一剑割出的鲜明创口,他手中长剑顺流直下,一路将蛟龙躯干剖开到后颈处。 龙化正是由以头颈为核心的上半身作起点,步步长出皮肉来的,那么反过来推算可知,悠然的本体多半就埋在蛟龙后颈处。 赤光流洒惶急。 终于,他自碎裂鳞片堆中翻出了悠然,强行将死缠于她颈后的蛟龙筋肉削掉,然后把她扯出龙身,安置在不远处仅余的一座空房顶上。 “醒醒,悠然。”他心下渐急。“我晓得你好不容易脱离了危局,受过许多的苦,但这会儿情势无法再拖。我没法子背着无意识的你突围而出,所能做到的只是尽可能把那群食尸鹰杀得一干二净。他们很快就会来到。” 身边再无一人。蛟龙的残躯横躺在大街上,漆黑血肉下的骨架逐渐显露在外,好比一道道尖钩往天空示威。 一番折腾后,残躯蒸发出阵阵蒸气。鉴于水气并未被雨点打散,他确信雨妖已被封进空间裂缝,再也不会把千万箭雨投到这座城池的头上。 龙化对体力的消耗甚大,悠然一时未醒,也是寻常。他探过她鼻端仍有呼息,心下稍安,张目四视,只怕围困于这古城四周的练气士们时刻就要群起来攻。 此外,南城门处闹出的声息可是半点不输此地,他不指望紫烟的部队会对悠然生出半点怜悯。 “时寒、幽兰还有大小郭,没有一个有音讯传来。待得城外军队杀将进来,谁又能在兵荒马乱中把他们一一寻获?”他叹了口气。“可我知道你宁可自己身死,也决不会扔下他们不顾。然而这雾……” 他猛然察觉出不对。 是了,他适才踏上龙身,可没感受到能蒸散出布满街区水雾的高温。将长安西城区与他处隔绝的决非偶然,而是…… “反应太慢了。” 傅轻歌反手回剑后削,却落了个空。谢欢颜现身于剑锋的反方向,事前毫无朕兆声息。 随即妇人挥手打出梨花暴雨,将剑客重重震落地面。 百千小洞,流光了小半个身子的血。傅轻歌堕地一刻,已无法换气。地上流水冲刷其身,如新起骤雨洗炼长剑。 这回他总算抓着剎那余裕,强打精神运真气护体。 飞石流击打般禁不住的痛。 但他已无暇顾及自身安危。双足一跃,如鲤跃龙门滑出对方小型阵法打击范围后,傅轻歌眼见谢欢颜卷起右臂长袖,五指直取悠然小腹。 他忽然明白到她要干甚么了。 一声惊天裂地的惨呼过后,陈悠然睁开的双眸涌满布着血丝,瞬间就为藏不住的水光所遮盖。 女子小腹被母亲穿透处并未流血,仅是泛露隐隐蓝光。但见谢欢颜全神贯注,盯视着滑进前臂血脉中的苍蓝光流,竟抽不出空来看他一眼。 剑客忽然清楚她没有乘胜追击的原因了。适才死命与蛟龙狂暴冲撞相抗衡,不知徒手画下多少道艰深符咒,妇人体力已至极限,若不吸纳悠然体内龙气以为己用,她只怕连勉强修复伤员的余力也欠奉。 轻歌瞬间曲腕,横剑。 足如金弓拉满射日。 剑意横飞数十丈,看着就要把谢欢颜一条手臂从中削断。 冷不防,一枚古朴玉石危急间自妇人怀内弹射而出,恰恰挡在剑意跟前。 七层雾盾顷刻生成于剑与玉的空隙,形如层迭起来的莲花一抹抹盛放,使得傅轻歌全力以赴的一剑渐渐消解。 不,这回不行。 剑玉对抗未竟,剑客本人已狂奔而至,一拳狠狠斜砸在莲花护盾上。 玉石在半空中一阵剧颤,连带着其幻化出的片片花瓣浮动不已,随即被手握赤剑的傅轻歌奋力劈开。 玉碎时掀起的震荡,逼得房顶上的三人同时远离了原先的所在。 剑客目光余处,只见谢欢颜手捧淡漠蓝芒,半圆状的虹光放射往外。 他百忙间扑往陈悠然,与之同坠地面。 异响几乎将他的耳膜震碎。穿插着雷电的庞大气运加诸到一人身上,化作洞穿天际云海的光柱,如同江陵城夜里一声龙吟,使得天下目光齐聚一处。 轻歌抱紧悠然,顺着跌落时的余势打滚出一大段路,□□着扶着膝起来,再看满脸惊惑的陈悠然,一身伤势浑没了影踪,腹部也不见被刺穿过的痕迹。 “不是说被夺走了骊珠就会死吗?为甚么我……” 她后半句话没说完,已被轻歌死命拥进怀中。 自相识以来,手中有剑即神佛亦无畏的男孩抱着她嚎啕大哭,清泪流到她那早被雨水打得不见本来颜色的衣衫上。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晓得伸着臂反抱着他,听着他的泣声缓缓融入这水雾的幻境之中,眼前异象,于她犹如未闻。 “轻歌,背后……” 轻歌终是久见世面的顶级高手,一瞬间从猛然爆发的情绪中抽身,重回以往掣出每一剑时止水般的冷静。 然而当他打量身后被亮光雷流裹挟的生物,仍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毫无疑问地,自悠然腹中挖出的蛟龙骊珠已不在谢欢颜手里。他估计她为免半途被人截断融合过程,甫一得手已将骊珠吞下。 昔时,悠然似乎也是以同样的方式取得蛟龙之力,但他相信目前所见并非寻常。 谢欢颜原本极具风韵的脸容,已被一层层生得毫不规则的细碎鳞片铺成怪石似的异貌,只余一双长年如水透滴人心的眸子仍为两人所见。 然而就算是那眸子,也已渐渐为奔走不定的雷火占据,全失了昔日淡漠的美。 她没有再动,只是僵在那异闪的光柱中心,盯视着一步步迟疑地后退的二人身影。 直至一道熟悉身影匆匆飞纵趋近,抹去了她瞳孔深处最后一点沉静的光。 陈悠然倏地回首,父亲正站在两人背后,沉默地凝视着失陷在气运漩涡的妻子。 “我早已料到这一天。”陈枕阁话声中满是悲哀。“这十多年间,要说的话都说过了,只是你自己不愿意听罢了。一定得成为你父亲的继承人,生命才有意义吗?直到这些日子我才明白,平静的生活并不是对你全不吸引,但是把我的意愿看得比宿愿尚要重要的你,从来也没有爱过自己的女儿。” 他看向早已热泪盈眶的陈悠然。 “走吧。城门已破,屠龙者们也已形成合围,一切如谢青阳计划进行……但总不能所有事情都如他的意。骊珠的路到尽头了,可我们的还没有。” 傅轻歌问道:“其他人安危如何?” “想必无碍。白铜雀总算被目前危机激发出潜力来,不知如何,竟自谢青阳手底下逃脱出来。谢青阳则被自己设局对付的桓温反打一耙,拖在城外。日后要烦心的事还多得很……”陈枕阁眼内闪过一丝异色。“待会我先送你们出城,再回来一趟,好接应你们的同伴们离去。” “这太危险了。”陈悠然急道。“方才你在王府附近被人拖住了,因此直至此刻方能赶到吧?朝廷一方撇开飞影,也没别人有资格和你相斗,他也在城中吧?” “他并没有真的杀掉你们的意思,至少不是在谢青阳主导的局面中下手。悠然,爹尚有很多事要跟你解释,但现下情况危急……” 震耳欲聋的龙吼声打断了他的话。陈悠然骇然望向他背后,但见困母亲于方寸之地的雷柱已然不知所踪,仅余的微细电流在新龙通体黑甲鳞片上弹跳不息,使得体形尚不及陈悠然幻化时三分之一的凶兽看起来难以招惹。 一瞬后,新龙昂起占据全身近一半体量的畸型龙首,朝她猛扑过来。龙化后的谢欢颜后足短小纤幼,若非倚仗灵力飘浮半空,甚至无法站立。 但它也压根用不着站立。龙头锐牙掠破长空所掀起的风,甚至强胜于宁神风引以为傲的风王之翼。 那本是东海上风波的主人。 陈悠然没及拉开守势,后领一紧,已被轻歌拉扯到先前龙尾撞塌的废墟后方,急得落足不定,踢翻了脚边烛台。此时她也没心思在意脚背被烫伤,双目中惊怖难以尽掩。 “为甚么她会?” 父亲速速退到她身前,露出贴满张张薄似琉璃符纸的前臂。臂上长袖已不见半截。 “无差别攻击而已。宁可用尽肉身崩坏前的余力,也要把这世界牵扯进内。”他朝她苦涩一笑。“她不是你啊。我无数次提起过我的猜测,指出这个世界的人类,并没有足以容纳骊珠的特殊体质……可她为甚么总是不愿听呢?” 三人穿过长安城北门之时,陈悠然看着母亲梦想中的超凡生物一头撞入城墙,甲片飞溅四散。 “没有蒸气。”龙身开始崩解一刻,轻歌忽然说道。“这回是真的。” ☆、第七十四回 “桓玄没死透始终让我不放心。或许全因我们打乱了师兄的计划,才令那厮寻到可乘之机,从千军万马中冲杀逃出吧。”白铜雀叹了口气。“无论如何,我们作的总是好事,无法周全之处就得交由天下人一同想方设法了。” “反正关内也容不下他了。他唯一的出路是逃往西域,换言之,此人大概不会再现身在我们的眼前了。”陈悠然表面上是在回应二山主,眼睛却瞧向侧首躺在张幽兰肩头,睡得正熟的洛姊姊。“大家能在桓家临咽气前的反扑中存活下来,已经很不容易了。” 足以盛载十余人的富丽马车悠悠驰往长安城北方的商帮渡口,一分一秒地远离险境,陈悠然的心情却随着洛时寒眉目间细微皱动而起落。 为着自己,此间每一位都牺牲得太多。她却想不出可以取出甚么来回报众人。 忽见洛姊姊微弱地呼出一小口气,低垂着眼眸醒来,嘴角处挤出微微弧度。“你也用不着安慰我。手套和宝库都毁了,本命物也只用剩一小截,仍没能留下那三个该死一万回的混账,说起来没法子痛快。” 张幽兰轻轻搂住她,皱了皱眉。“全是我本事不济。今日任得夏戎从容逃去,日后不知还要杀伤多少人。” 洛姊姊捧起小天师的脸,柔声说道:“傻子,没听到方才的话吗?天下事自有天下人去管,我们今儿可以在这儿一起说着话,已经比我想象中要好得多啦。” 她在他耳垂呼着气。“又或是,你仍是要回去当你家劳什子的天师?” 微红着脸的张幽兰回答得倒是坚决。“待风波过去,我确想回山去看看叔父。老人家这回主动站到二山主这一边,必为谢青阳所恨,我没可能教他一个人承受。只是话说明白了,这天师之位传给外姓也好,自家旁支也好,反正轮不到我头上。” 一直没说话的轻歌忽然开了口。“你们决定了到关外开医馆?” “回过山后再想吧,若然找到治好时寒双腿的法子,天下何处不可去得。”张幽兰浅笑着的面容渐渐黯淡。“只是我恐怕,一个人在关内是没法按照理想的方式而活的。你们之所以打算前往东海,也是一样的道理吧。” 陈悠然与傅轻歌互望一眼,不由自主地同时笑了。 “年轻人真好啊。”白铜雀双臂塾在颈后,拉长了身子。“我也想抛开一切,到外头去闯一趟啊。在东逸神洲以外的世界,该是多么的广阔……” “你不是那种能放心抛下俗事的人吧。”陈悠然惊讶地发现坐在角落,沉默不语的父亲第一句话,竟是对二山主的回应。“就像我一样,不得不困身于这从未停止过往下沉沦的漩涡。但是,我们真的没有办法远离这些事吗?我们生在这世上的宿命,就是永无止尽地逃避他人的侵害吗?” 轻歌听了这话,神色有点不自然。 “或是永无止尽地侵害他人。”他瞧向坐在车门边上的女子。“无论是哪一条路,也不见得能找到解脱之道吧。” 陈悠然不免盯向父亲的情人,曾在长安城内为她拦截追兵的宁氏贵女。 狼山大将“风”,草莽中的世家女子毫无疑问地并非良善之辈,然而看着她目光呆滞,一心把玩着手里算卦竹枝,她心底却生不出恨意来。 初时与宁神风同来的孩子为着掩护战友逃离,被宁大将军刀虹削为两截。他所争来的空隙,使得宁神风成功把蓝玉长笛刺穿兄长胸口,与父亲会合。 这样的胜利没可能好受吧。 父亲顾忌自己的感受,并不与女子说话,但看着宁神风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连轻歌也没再把话说下去。直至抵达渡口,没有人说过一句话。 白铜雀是第一个走下马车的人。她伸手遮着阳光,瞇着眼领众人走下山坡。 临行时,陈悠然回头一看,只见父亲坐到了宁神风身旁,双唇紧闭着,微微向她一点头。 无须多言。 陈悠然强忍着泪水转身,走出没数步,便听得身后泣声破开荒野中的寂静,在风啸间似有若无地荡漾不去。 她深吸进一口气,大步前行,只见轻歌正在斜坡中途等着她,长发为大风吹起,披散在宽阔双肩上。 两人并肩下山。 与心里或多或少藏着惆怅的一行人比起来,郭东城这家伙的笑容简直灿烂得气人。他在攻城战正式开始前就离开了战场,为的是处理悬而未决的“家中事务”,因此并没目睹众人离开时南军扫荡古城的凄惨景象。 陈悠然大概想象到他的行程。按二山主所言,当大郭如父亲提醒般透露城外赵王行宫受袭之事,小郭罢斗的速度比起当日破开雷法时还要快。因此被白凌尘盯得紧紧的二山主那时迎面碰上的,是超乎岳麓任何人想象的兄妹组合。 脱困之路并不轻易,得到的情报却很少。事实上在三人制住白凌尘之时,行宫中的战斗已经结束了。王敦、王导、谢玄、谢安,十姓领航人中最强的四位破开宫门之际,赵王父子已然服毒而死。 而桓温,曾为陈悠然一行人以及南北公侯贵卿带来极致恐惧的陆地神仙,露面众人视线中时已如仙人坐化。 “谢青阳气得要死,整整验证了两个时辰才确认桓温已逝。他们认为他长年受至阳功法反噬,由于功力过深,非双修或药石所能治,熬到今年,正该寿终正寝。”那时白铜雀嘻笑着告诉她们。“你们该看看他死时那样子,枯瘦得像干尸似的!晋朝的大司马就这样殒落了,想起来,我师兄也不是没可能变成他这样子。” 所以桓玄才会这般焦急吧,陈悠然心想,这世上不是只有一条路,而是放在眼前的时常只有一条路。没人算得了因果,因此也没人能全心把希望投放在未来。 但她相信大郭描述中蔚蓝无垠的大海,会比她期望的更好。她身边有着最好的他,那对她来说就够了。 日头斜斜射在她脸上,烫出温和暖意。似乎有些甚么走到了尽头,这却是有违她的期望的。 “是了,小郭现下如何?”她问道。 “她的情况不宜出海。朝廷想必很快会派人来处理她,但她并不愿意接受我的照顾,更别提回老家一趟。”郭东城无奈笑着。“我倒不介意她继续恨我。她受的苦不易熬过,但恨意有助维持人的生存意志。终有一天,幸存者将展开对世界的复仇,而我,也乐意面对我的命运。” 白铜雀忽然问道:“你介不介意在幽州放下我?” 陈悠然颇为惊异,只见郭东城深深地瞧了二山主一眼。“你也要上船?可我们的航程不经北海。” 他话头一转。“但你既为悠然之事出了大力,我也不在意为你绕一绕远路。” “我想在长城外下船。”白铜雀语出惊人。“为了向世界发起报复,必须变得更强。这一趟游历,本就在我的日程上。只是不晓得你敢不敢停泊于万妖之地,亡者的内海?” 郭东城大笑不已。“连海外仙山尚且去得,到长城外又有何难?” 他面色忽转凝重。“悠然、轻歌,你们有没有你们二山主的魄力,往这世间未知处一闯?” 陈悠然目光自众人脸上一扫而过,但见张幽兰微微点头,洛姊姊则伸手轻轻拭着眼眸。而轻歌的回应,紧扣十指间表露无遗。 “我决定了。”她转过头来,说道。“请带我们到仙岛吧。如果那儿如你所言山水明灵,粉白海豚和长着锦鳞的半鱼畅泳海中,金黄色的沙子铺满海滩,或许我们一直在找寻的自由就在那儿,同样的美好,同样的无拘无束。” 轻歌摇摇头,指着她的心房浅笑着。 “用不着到那儿去寻。”他说道。“自由,就在这里。” 陈悠然哑然失笑。 “没错呢。”她说道。“假如世间再也容不下它,我们就在此决定,前往世界的尽头!”